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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超:“增其新而不变旧”:转型时期的历史书写 ​——以章嵚《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为中心

2017-12-19 刘超 古籍

20世纪初年,梁启超发表《新史学》一文,树立“新史学”旗帜。新史学持进化论,要求书写国民历史,以挽救民族国家的危机。新史学思潮引发了史学思想观念的变动,带来了历史书写的变化。处于清末转型时期的中国史学,既有新史学的因子,又有传统史学的遗留,其中“新”因素,已为多数研究者关注,而传统史学的影响,尚可进一步讨论。本文尝试以章嵚《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为中心,探讨转型时期传统史学的影响以及这一时期中国历史书写的特点。


中国新史学最初的实践形式,可谓是历史教科书,教科书编写开了新史学著作的先河。[1]目前关于清末中国历史教科书与新史学关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引译日本以及夏曾佑、刘师培、曾鲲化等人编写的教科书上,[2]章嵚《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鲜有提及。选取《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来讨论,还有以下考虑:一,该书采用新的编写形式,是新史学的实践。二,夏曾佑、刘师培与曾鲲化等人编写的教科书都是未竟之作,夏曾佑写到隋朝,刘师培写到周朝,曾鲲化写到战国;《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叙述了从远古到清朝立宪运动时期的历史,叙事完整。三,章嵚与夏曾佑、刘师培等都是历史学家,对历史有自己的理解,《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反映了章嵚的史学思想。考察《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的编写,对认识转型时期史学有一定的参照意义。


一、章嵚与中国历史教科书之编写

  

章嵚(1879~1931),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少时接受中国传统教育,1903年中举,1906年、1919年两度赴日本游学。曾在多所高校教授历史,1904年在杭州安定学堂任史学教习,兼课于浙江高等学堂。1908年任教于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与浙江高等学堂。民国以后,1912年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任史学教习,应北京地学会会长张相文的邀请,1914年至1915年到北京主编《地学杂志》。1915年至1923年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历史地理系任教,担任国文系主任(其中1919年8月至1921年5月赴日本从事研究),1921年兼任北京大学史学系讲师。1924年离开北京回到杭州后,曾在国立东南大学、南京中央大学、浙江大学任教。[3]“门弟子之社会服务者极盛一时”,陈布雷、邵元冲、何炳松等都出自其门。[4]章嵚“于学术无所不窥,尤对史学攻研不懈”,[5]毕生致力于史学的研究与教学。1904年,在任教杭州安定学堂时,就广搜史籍,定下从事历史研究的志向。1906年开始编写《中国大历史》,该书约40万字,1910年由文明书局出版。1907年前后编写《中华历史地理大辞典》,1913年由中华图书馆石印出版,李鹗瑞与宋教仁分别作序,给予高度评价。


民国初年,发愿著《中国通史》一书,1914年成书,约一百万言,1934年商务印书馆以《中华通史》为名出版。该书“融汇日本与我国史论之精神,以新的观点制作的”,被认为是清末民初书写“民史”的代表:“犹有足述者,即其历史观念即由其‘君史’的立场进而至于‘民史’的立场,这在我国史学史上,可谓是个大的过渡。”[6]1921年在北京高师任教时,认为秦朝是中国古今事变的枢纽,拟编著《秦事通徵》一书,1925年开始撰写。章嵚著作除本段提及的外,尚有《日劄》数种、《天行草堂主人自订年谱》一卷、《天行草堂文稿》、《天行草堂遗稿丛刊》等,都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


章嵚编著有数种教科书。1907年为上海书局编写历史教科书和地理书,1910年出版的《中国大历史》附注为“高等教科中学参考”,具有教材性质。综计,章嵚编写的中小学中国历史教科书有:(1)《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共3册,1908年文明书局出版,1909年出了2版,其中上册于1911年出到第3版。[7](2)《中华中国历史教科书》,中学用,共3册,1912年文明书局出版,该书为1908年《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的修订本。(3)《新制中华历史教科书》,与汪楷、华绍昌合编,共9册,1913年中华书局出版,第1册在初版当年就出到第7版。(4)《新制中华历史教科书》,与丁锡华合编,共9册,1913年中华书局出版,第1册至1920年出到22版。这两种新制教科书都由教育部审定,供高等小学使用,内容基本相同,所不同的是,前者为春季始业用,后者为秋季始业用。(5)《新编中华历史教科书》,与潘武合编,共6册,1913年中华书局出版,教育部审定,高等小学校春季始业用。第1册至1918年出到15版。[8]


关于《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编写,章嵚指出:“自早岁,喜究史乘,旨趣所向,为而不止,近益孜孜。致力于斯,前后垂十七载。采辑大要,约之成书。”[9]该书出版后,获得了一定的好评。民国时期黄现璠对该书予以较高的评价,指出在 1902年至1913年间出版的数十种历史教科书中,“除吕瑞廷《新体中国历史》、夏曾佑《中国历史》和章嵚《中国历史教科书》外,皆无足观”。《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史事方面,皆以帝名标题,题下加以简要的叙述,同时书顶眉标,亦颇扼要”;“编制及材料,颇为得当,极合教科书之用。惜民国以后,无人增订”。[10]


二、新史学的实践:《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编写形式

 

近代中国新史学与传统史学的一个不同,是采用新的编写形式,如章节体、历史分期等,成为中国新史学的一个重要特征。《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编写之时,正是中国新史学兴起之时,受其影响,该书采用了新的编写形式,与传统史书有很大的不同。


篇-章-节体。史书体裁,是史学家思想观念的体现,包含着史家对历史事实的看法,对整个历史发展进程的认识和理解。[11]中国传统史书体裁,主要有编年体、纪传体、纪事本末体等几类。《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采用“篇-章-节”体这种新式编纂体例。全书分为四编,每篇下面再分章节。如第一篇“远代史”讲述了自远古至战国末的历史,分为远代史发端,上古上、下,夏商,周,春秋上、中、下,战国上、中、下,文明史一、二、三、四等十五章,每章再分若干节,如第五章“周”分为周帝纪上,周帝纪下,周之人物及制度,周之地理、列国、外族及内部之社会等四节。这里,“篇”划分依据是历史分期,把一个分期时段作为一篇,其记述主体为“节”,节下面,再分细目讲述,如周帝纪上,分为几目: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昭王穆王等四目。


历史分期。历史分期是近现代历史工作者对长时段历史的阶段划分,其意图是通过划分历史阶段来认识历史的进程。[12]中国传统史书只有朝代断限,历史分期是西方普遍历史的产物,在19世纪20世纪之交传入中国。[13]《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采用了新式的历史分期,把中国历史分为四个时期:远代史——自邃古至周末,是从揖让到征诛转变的时期:“自群演之治,趋而益进,竞争之端斯动。揖让之局,降为征诛,势为之也。如是者积商、周二朝,皆无能改。至于东周,大势方趋一统,春秋之国,少于周初,战代之国,又少于春秋。群力交竞,激而日烈,其征验有如此者。”[14]中代史——自秦至唐末,为优胜劣败时期,秦皇汉武等设立的制度对后世影响深远:“六国并于秦,秦祚移于汉,不数十年。祸机频动,岂天未厌乱欤?非也。生民之待汉,犹彼时之待秦也。要之,社会既立,将有必趋之势。东汉西晋之季,优胜劣败之故著焉。李氏安未久而兵革随之,乱极于五季,危机熟矣。其间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三主,拓疆建制,其影响施于政体,被乎学术,固有足以翘示世界者。”[15]近代史——自五季至明末,为外族优胜时期:“唐衰,外族寖盛,五季扰乱,其导机也。宋统中国,契丹寖强,比其衰也,女真踵起,而宋亦南矣。元人肆其方张之焰,灭金灭夏,其心未厌。宋与邦交国际,不谙对付,轻于尝寇,猝取败亡。故自唐以降,为外族优势时代。明之致治,下于汉唐,能驭外者,仅有成祖。优胜劣败,是固然矣。”[16]今代史——自天命至今日(清朝)。


内容安排。新式教科书在内容安排上,有两处不同于传统史书:一是开篇有个“总论”部分,介绍中国地理、民族(人种)、历史分期以及历史的功用等。《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绪言”部分介绍了地理、人种、统系、时代、国名等五个问题。如对地理的介绍,首先指出历史地理意义:“历史之地理,与普通之地理异。所谓历史之地理者何?审求沿革,一也;考览当日形势,二也;条贯前代能用不能用之理由,三也。”[17]其次,把中国疆域分为本部十八省、东三省、蒙古、新疆、西藏五个部分予以介绍,重点介绍本部地理,并附上历朝都会表、户口表。二是在每一部分中,在政治史、军事史后有文化史、社会史内容。《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在叙事上注意八个方面:国势、风俗、社会、制度、族类、政制、人才和学术。[18]全书按照朝代编写,每个朝代有“帝纪”、“人物及制度”、“地理与外族”、“文明史”等固定章节。


《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采用章节体、历史分期以及总说部分等新式编纂方式,与传统史学编纂有很大不同,具有新史学的基本特征,是新史学的实践形式。


三、《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的民族叙述与清末民族观念的衍变

 

中国历史教科书产生之时,正是近代民族主义兴起的时候。清末,对“中国民族”的认识,存在着大民族主义和汉族的分野,梁启超主张大民族主义,合汉、满、回、苗、藏等族组成一大民族,这成为现代中华民族观念的基础。章太炎等革命派主张“种族的民族主义”,中国民族主要指汉族。[19]近代民族主义兴起时,传统的夷夏观念还有一定的影响。新旧的民族思想都有一定的反映。


《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所述的民族分为两种:构成中国历史的民族、外族。在“绪言”中专门有“人种”一节,介绍构成中国历史的民族:华、苗、西藏、东胡、突厥、蒙古和韩族等七族。华族即汉族,由西方迁入本部,征服苗族,开拓境宇,黄帝以后,能建成大一统之事业,汉唐两朝达到最高峰。苗族原先占据中原,被汉族打败后退守南方,屡为中原君主所征服。蒙古族在宋朝时强大,今蒙古人已立于中国政府之下。西藏族即图伯特族,出自三苗,上古时为西羌,汉之月氏、唐之党项、宋之西夏皆其族。东胡族即通古斯族,周之肃慎、秦之东胡、晋之鲜卑、隋之靺鞨、宋之辽金皆其族。突厥族,上古之獯鬻、周之猃狁、隋唐之突厥及回纥皆其族。韩族,上古谓之嵎夷、周之秽人、汉之沃沮、晋之休忍、唐之耽罗、宋之安定皆其族。[20]这里简介了七族的历史演变,认为这七族共同构成了中国民族。


《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中国民族叙述,借鉴了日本教科书的叙述方式。近代中国历史教科书的编写,经历了一个由引译日本教科书到自编的过程。清末引译的日本教科书中,《支那通史》、《支那史要》和《东洋史要》有很大影响。[21]《支那通史》列举了中国境内六种人种:支那、韩、东胡、鞑靼、图伯特与江南诸蛮种。[22]《支那史要》列举了五种人种:苗、汉、蒙古、满洲和回回。[23]《东洋史要》介绍了汉族、西藏族、中国交趾族、通古斯族、蒙古族和土耳其族。[24]汉族、通古斯族、蒙古族和土耳其族都是重要人种,中国历史是这些民族依次统治的历史,汉族并不占有主体地位。日本教科书的叙述,割裂了中国民族主体的完整性,中国没有任何线索可以追寻到本民族的主体。[25]《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所列举的七个民族,各族是对等的,没有主从之分,这种民族叙述,与日本教科书基本相同。


《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的外族叙述,却有着深刻的夷夏观念的影响。该书在各个朝代中都会专门讲述此期的“外族”。书中述及的“外族”有:

 

朝代

外族


上古

共工、三苗

莱夷、淮夷、曹魏之戎,畎夷、白夷、赤夷、玄夷、风夷、黄夷

肃慎、交趾、渠搜、氐羌,西戎、侁人,邳人、蓝夷

东方有肃慎、秽人、良夷等国,西方有义渠、央林、北唐等国,东北方有高夷、独鹿、孤竹等国,西北方有般吾、屠州、禺氏等国,东南方有权扶、白州、禽人等国,西南方有鱼复、蛮扬、仓吾等国

春秋

戎、狄、夷、蛮

战国

西方:邽冀、县诸、绲戎、翟、獂、义渠、大荔、乌氏、朐衍;北方:襜襽、林胡、楼烦;东方:东胡、山戎、中山;南方:蜀、巴、九夷

匈奴、南粤

西汉

匈奴、西域、羌、西南夷、两越及东瓯、朝鲜

东汉

南匈奴、北匈奴、西域、羌、南蛮、日本、乌桓、鲜卑

三国

乌桓、鲜卑、匈奴、交趾、南夷

两晋

匈奴、羯、鲜卑、氐、羌、蛮

突厥、西域、林邑、高丽

突厥、薛延陀、回纥、高昌、吐谷浑、党项、吐蕃、波斯、大食、印度、南诏、高丽、百济、新罗、日本、契丹、奚

西夏、安南

元、鞑靼、卫拉特、河套之寇及哈密、吐鲁番、宁夏之青海之寇、特穆尔、奇卜察克、苗瑶诸族、安南、南部诸蛮、三卫、倭寇、朝鲜、欧人


从上述可见,《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所述“外族”有三类:一是一些现在所谓的少数民族,如春秋时期的蛮、夷、戎、狄,秦汉时期的匈奴,晋时的五胡,唐时的突厥、回纥、吐蕃,明时的蒙古等。二是一些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如周时期的一些小国,汉唐时期的西域,唐代的高昌、南诏,宋代的西夏,明代的河套、吐鲁番等。三是现今的一些国家,如西汉时的朝鲜、东汉时的日本、隋时的高丽、唐时的波斯、大食、印度、高丽、百济、新罗、日本,宋时期的西夏、安南,明代时期的朝鲜、日本以及欧洲。


这里的“外族”叙述有几点值得注意。一是外族不仅包括今天所谓的少数民族,而且包括一些民族地区与外国,这种民族认识较为少见。二是划分外族的标准,即其与中央政府的关系。外族是相对于“本族”而言的,凡在中央政府统治之下的,都视为本族;凡不属于当时中央政府统治下、且与政权有关联的共同体,都视为外族。三是外族是变动不居的,它以与中央政府的分合为界限,一旦纳入中央政府统治下,就是本族;反之,一旦脱离中央政府,就成为外族。


《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的民族叙述,既借鉴了日本教科书的方式,也有着浓厚的夷夏色彩,其对中国民族的认识,相较于清末其他中国自编教科书来说,有所不同。曾鲲化《中国历史》中,中国民族指以汉族为主体的集合;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中,中国民族是指汉族。[26]《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中中国民族是指中央政府统治下的各族,它既不是梁启超等人倡导的各民族共同体,也不是章太炎等指称的汉族。这种认识,逸出了清末大民族主义与汉族的认识分野,反映了清末民族观念的衍变。


 四、帝王家谱:《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的政治史叙述

 

梁启超在《新史学》中批评传统史著太注重政治史,“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中国数千年,惟有政治史,而其他一无所闻”。[27]这种“弊病”在《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中有明显的体现。该书重视政治史,凡朝代更迭、帝王统系、政治事件都详加叙述。

《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对朝代更迭尤为关注,除了详述中国历史上各个朝代外,还在秦汉、隋唐、元明等朝代之间,专门设有章节,讲述更迭过程。每一朝代中,围绕影响到朝代兴衰的政治事件,如两汉“后祸”、两晋“叛逆”,唐代“藩镇”,宋代“党争”、明代“阉祸”等重点讲述。两汉“后祸”讲述西汉的吕氏、上官氏、霍氏、王氏,东汉的窦氏(窦宪)、邓氏、阎氏、梁氏、窦氏(窦武)、何氏等祸乱。两晋“叛逆”讲述张昌、邱沈,陈敏,王弥,王如、杜弢,杜曾、王机,王敦,苏浚、祖约,桓温,庾楷、王恭、殷仲堪、杨诠期、桓玄,孙恩、卢循、徐道覆,谯纵等叛逆事。唐代“藩镇”讲述安史之乱、代宗之藩镇、四镇之称王、淮西之叛及泾原之变、德宗之制逆、宪宗之讨逆、河朔之再叛、文宗武宗之制逆、田令孜之激乱、三帅之犯阙、朱李之相攻等。宋代的“党争”与明代的“阉祸”也都详加叙述。

注重帝王统系是《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一个突出的特点。帝王身份是取舍人物的一个重要标准。如春秋历史不仅讲述周王室帝纪,还分别讲述春秋同姓列国与异姓列国诸王,同姓列国讲述了鲁、卫、晋、郑、燕、曹、蔡和吴八国,异姓列国讲述了齐、宋、陈、楚、越、秦六国,主要是罗列王位变化。如“春秋”一章列举东周帝纪:


平王之崩也,太子洩父早死,孙林立,为桓王。王崩,子佗立,为庄王。周公黑肩谋弑之,而立其弟王子克。王知之,杀周公,王子克奔燕。王崩,子胡齐立,为僖王。王崩,子阆立,为惠王。庄王庶子颓作乱,王出奔郑,郑人纳王,诛子颓及其党,赐郑虎牢以东地。王崩,子郑立,为襄王,王弟叔带作乱,王出适郑。晋人勤王,杀带。王崩,子壬臣立,为顷王。王崩,子班立,为匡王。王崩,弟瑜立,为定王。王崩,子夷立,为简王。王崩,子泄心立,为灵王。王崩,子贵立,为景王。王爱庶子朝,欲立为君。王崩,大臣立王子猛,与子朝之党战。未几,猛死,弟匈立,为敬王。自后入于战国之世。[28]


这段话概述了春秋时期周王室更替情况,把春秋时期东周王室的十几位王全部列举,对各王罗列名称,很少介绍事迹。在对其他王朝更替与帝纪的叙述中,基本都是采用这种书写方式。即便很多帝王对中国历史没有影响,该书也会列举。这种书写方式,很像一些新史家所批评的“帝王将相”家谱。


忠君是《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人物品评的一个标准。该书对维护王朝统治的人物予以肯定,而不利于王朝统治的则视为“叛逆”或祸乱予以批评。以东晋桓温的叙述为例。在中国历史上,桓温既是权臣,又在对外族征战中有一定的战功。《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把桓温放在“叛逆”一节中:


永和间,朝廷谋中原,以(殷)浩督扬、豫等州军事。又二年,温以屡求北伐,不听,遂拜表便行,军武昌。会稽王昱手书谕之,旋还镇。又二年,浩北伐屡挫,温上疏废为庶人。自是大权一归于温。温遂帅师北伐,破氐符苌。又二年,讨羌姚苌。哀帝立,征之入,不至。未几,复征之。温来,又止之。温居赭圻,遥领扬州牧。明年,移镇姑孰。帝奕时,帅师伐鲜卑慕容暐,败枋头,威名顿挫。参军郗超,劝温行伊霍之事。温入朝,白褚太后,废帝奕,立简文。温威势翕赫,还镇姑孰。及上不豫,急召温入辅。不至,上崩,孝武即位。温本望简文临终禅位,否便居摄。既不副所望,甚愤。孝武甯康初,温入朝,陈兵见百官,有震慑失措者。温有疾,还姑孰,讽求九锡。谢安、王坦之,故缓其事。寻卒。[29]


桓温作为东晋的权臣,数次征讨北族,民国时期多数教科书对桓温予以肯定,认为东晋在危难之中,不忘恢复与统一,从而给予东晋朝代较高的评价。《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将桓温视为“叛逆”,详述了桓温对君主的威胁与不道,突出他擅权祸国、乱臣贼子的形象;而桓温征讨外族图谋恢复的情况,却不是叙述重点。这反映了《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的王朝立场与忠君观念。


《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政治史叙述,与夏曾佑《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颇类似。


《最新中学教科书中国历史》1904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后,被誉为新史学后“第一部有名的新式通史”。[30]该书特别重视政治史叙述,详述了帝王统系与朝代更迭。以秦汉政治史为例。秦汉政治史部分讲述了秦始皇(2节)、秦二世、秦与中国之关系(2节)、受命之新局、天下之叛秦(2节)、秦亡之后诸侯自相攻伐(2节)、楚汉相争(2节)、高祖之政(2节)、汉之诸帝、文帝黄老之治、景帝名法之治、武帝儒术之治、汉外戚之祸(6节)、光武中兴(3节)、后汉之诸帝、宦官外戚之冲突(6节)等。这正如新史学所批评的那样,成为帝王将相的家谱,完全是传统史学的叙述方式。可见,重视政治史,不惟《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所独有,而是清末新史学实践中比较常见的现象。


 五、文明史:新史观下的传统叙述方式

 

中国传统史著重视政治史,不大重视文明史,新史学强调文明史对塑造国民的意义。1902年,梁启超给予文明史很高的评价:“文明史者,史体中高尚者也。”[31]相较于重视政治史来说,《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特别重视文明史,这是该书的一个特色。


文明史在《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中占有相当的分量,每篇之后都有文明史内容。如远古至秦统一之前的远代史,有十五章,其中后四章都是文明史,分别讲述这一时期的学术、宗教、人生伦常、人生利赖四个方面的问题。学术方面分为文学、哲学、美术学、实用学等四部分,宗教方面分为祭祀论、术数论、神道论三部分,人生伦常方面分为称谓制、婚制、终制三部分,人生利赖方面包括衣服考、饮食考、建筑考、金属实用考和杂具考五部分。以上每个部分又包含若干小节,如学术方面的“文学”部分又分别讲述文字学、史学和韵文学,“哲学”讲述儒家、道家、墨家、儒墨道三家之外之学,“美术学”讲述音乐学、绘画学,实用之学讲述数学、历学、医学。其他部分也都分别讲述相关知识内容。


《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对文明史的叙述相当详细。如“衣服考”部分,分为“衣裳”、“裘服”和“冠履”三节,详述中国上古服制的变化过程。“衣裳”一节写到:“太古之民,由弁服而皮服,至黄帝始为衣裳。唐虞以来,衣裳必有绘画。周公制天子之服,四时异色,盖示随时以为变者。又黄帝之世,布帛始兴。尧时加以絺苎、木棉、草布、毛罽。舜时加以锦繍。至周,掌司染草,设有专官,制美色华,甲于远代。”[32]“裘服”一节写到:“自少昊氏都曲阜,鞬鞮毛人,献其羽裘,裘服殆始于此。其后尧时有鹿裘之衣,禹时有珍裘之献,周时有司裘之官。裘之贵重可知。殆乎周季,蔡昭侯有美裘,贾祸于楚。晏婴节俭,一狐裘三十年。孟尝君使客盗狐白裘,赂秦幸姬,其与人生之关系者,皆甚切也。”[33]“冠履”一节写到:“唐虞以上,冠布无緌,其冠之有旒则曰冕。旃冕作于黄帝,加饰起自唐虞。虞皇殷冔周冕,所以别也。又黄帝之臣,余则作屝履。履于是亦备服制之一。后世著为常制,其与履类者,别有屐云。”[34]这里介绍了衣裳、裘服、冠履的由来及其颜色、形制、材料等变化,管理衣裳的职官设置情况,并且就裘服的珍贵,联系到国家政治事件予以讲述,既有很强的专业性,也寓含了一定的教育意义。


《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文化类人物述及不多。该书重视文明史,但述及的人物较少。这里以唐代为例。一般认为,唐代是中国文化极盛的时代,文学艺术都有很高的成就,诗歌、书法、绘画等名家辈出,对中国文化产生了重要影响。该书在叙述唐诗时写到:“唐诗有初、盛、中、晚四代之别,而以盛唐之诗为著。”这里对唐诗繁盛情况一带而过,没有提及很多教科书都介绍的李白、杜甫等诗人。关于唐代散文:“大抵唐文三变:太宗高宗之世华、玄宗之世雅、代宗德宗之世严,此则欲变而欲趋于古者也。”这里也没有提及发起古文运动,后被称为“唐宋八大家”的韩愈、柳宗元等人。关于唐代书画:“唐李思训妙丹青,开北宗之祖;王维妙破墨,启南宗之先。然自南宗盛行,白描写意之画兴,而绘事家鲜有。”[35]这里介绍了李思训、王维,但没有提及唐代书法家。相对于不厌其烦地罗列帝王等政治人物名字来说,对文化人物却惜墨如金,甚至没有提及姓名。这种叙述方式,看不到唐代文化的繁兴。


重视文明史具有重要的意义。“文本的意义不只和内容有关,也和它与读者接触的形式有关”。文本形式的改变,会导致意义产生重大变化。[36]文明史是要打破传统史学一家一姓的家乘,书写民史。清末一些教科书也注重文明史。1905年刘师培的《中国历史教科书》即是如此。该书指出:“中国史书之叙事,详于君臣而略于人民,详于事迹而略于典制,详于后代而略于古代。今所编各课,其用意则与旧史稍殊,其注意之处约有数端”,如历代政体之异同、种族分合之始末、制度改革之大纲,社会进化之阶级、学术进退之大势。[37]《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注重文明史,标示了它的文化意义,突显了与传统史学的不同。

在注意到文明史书写的意义时,同时也应看到此时文明史尚处在探索阶段,《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文明史叙述涉及很多方面,基本是罗列,显得庞杂拖沓,缺少一个中心,难以看出中国文化的演进。这种情况,显示了文明史书写的难度:“中夏之典,贵其记事,而文质之化不详,故其实难理。韩非曰:‘先王之言,有其所为小,而世意之大者;有其所为大,而世意之小者。’非通于物化,知万物之皆出于几,小大无章,则弗能领此。”[38]如何来书写文明史,并与政治史等有机结合,是历史书写需要面对的问题。

 

结 语

 

本文以《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为中心,讨论了清末转型时期的中国历史书写。《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从编纂方式到内容设置都进行了积极的探索,是新史学的实践。《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采用了新的编纂方式,如采用章节体、历史分期,注重社会文化史内容,体现了新史学的影响以及史学观念的革新。这是新史学“新”的一面。但是,其中的民族史与政治史叙述,依然保留了传统史学书写方式,又体现了传统史学的影响。这反映了新史学发轫之初历史书写“新旧兼容”的特征。


本文希望引起讨论的是传统史学对新史学的影响。对近代中国新史学的研究,一般多关注“新”的一面;但从20世纪初年新史学的具体实践来看,情况相当复杂。当时,梁启超与章太炎等人都试图编写新的中国历史,都没有完成。这说明了如何运用新史学理论来书写中国历史,在具体实践中还存在着一定的难度。作为新史学最初实践形式的历史教科书,基本都是借鉴了日本教科书。但是,借鉴日本教科书,又与新史学诉求以及中国史家的感情相矛盾,中国史家必须从中国立场上来书写中国历史。[39]这时,传统史学的一些要素成为新史学实践的一个重要资源。民族认识上的夷夏之辨、帝王家谱式的政治史等叙述方式,都有所遗留,并与新的史观结合在一起,“增其新而不变旧”,共同构成新史学实践。对新史学的研究,既要注意到其对西方理论的吸收,也要注意到其对传统史学的继承。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清末民国时期教科书中的日本形象研究”(17BZS012)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刘超,常州大学常州历史文化研究所教授(邮编213159)。


[1]刘俐娜:《由传统走向现代:论中国史学的转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61页。

[2]参阅马金科、洪京陵编著《中国近代史学发展叙论(1840-1949)》(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4年);陈其泰《中国近代史学的历程》(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俞旦初《爱国主义与中国近代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谢保成主编《中国史学史》(商务印书馆,2006年);李孝迁《西方史学在中国的传播(1882-1949)》(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储著武、汤城《历史教科书与新史学》(《河北学刊》2005年第5期);张越《近代新式中国史撰述的开端》(《南开学报》2008年第4期);邹振环《晚清史书编纂体例从传统到近代的转变》(《河北学刊》2010年第2期);黄东兰《“吾国无史”乎?——从支那史、东洋史到中国史》(收入孙江、刘建辉主编:《亚洲概念史研究》第1辑,三联书店,2013年)等。 

[3]章嵚:《天行草堂主人自订年谱》,收入国家图书馆出版社整理:《近代人物年谱辑刊》第19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1年,第1-13页。下段叙述也来自该年谱。

[4]贾逸君编:《民国名人传》,岳麓书社,1993年,第410页。

[5]李玉安、黄正雨编著:《中国藏书家通典》,中国国际文化出版社,2005年,第841页。

[6]吴景贤:《近代中国历史研究法与通史之检视》,《教与学》1935年第4期。

[7]王有朋主编:《中国近代中小学教科书总目》,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第557页。

[8]王有朋主编:《中国近代中小学教科书总目》,第224页。

[9]章嵚编著:《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上册,文明书局,1908年初版,1911年3版,编辑趣意,第1页。

[10]黄现璠:《最近三十年中等学校中国历史教科书之调查及批评》,《师大月刊》第5期,1933年7月。

[11]邹振环:《晚清史书编纂体例从传统到近代的转变》,《河北学刊》2010年第2期。

[12]参阅赵轶峰:《历史分期的概念与历史编纂学的实践》,《史学集刊》2001年第4期。

[13]参阅章清:《“普遍历史”与中国历史之书写》,收入杨念群、黄兴涛、毛丹主编:《新史学:多学科对话的图景》上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63页。

[14]章嵚编著:《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上册,第1编,第3页。

[15]章嵚编著:《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中册,文明书局,1908年初版,第1编,第1页。

[16]章嵚编著:《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下册,文明书局,1908年初版,1909年再版,第1编,第1页。

[17]章嵚编著:《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上册,绪言,第1页。

[18]章嵚编著:《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上册,编辑趣意,第2页。

[19]参阅郝时远:《类族辨物:“民族”与“族群”概念之中西对话》,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34页;冯客:《近代中国之种族观念》,杨立华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99-112页。

[20]章嵚编著:《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上册,绪言,第9-10页。

[21]李孝迁:《西方史学在中国的传播(1882-1949)》,第9-17页。

[22]那珂通世编:《支那通史》卷1,东文学社,1899年,第5页。

[23]市村瓒次郎:《支那史要》卷1,陈毅译,广智书局,1902年初版,1903年再版,第4-6页。

[24]桑原骘藏:《东洋史要》卷1,金为译述,商务印书馆,1908年初版,1914年7版,第6-8页。

[25]参阅杜赞奇:《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民族主义话语与中国现代史研究》,王宪民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8页。

[26]刘超:《现代中华民族观念的形成》,《安徽史学》2009年第5期。

[27]梁启超:《新史学》,《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九,中华书局,1989年,第3、6页。

[28]章嵚编著:《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上册,第1编第30-31页。

[29]章嵚编著:《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中册,第2编第85页。

[30]齐思和:《晚清史学的发展》,见《齐思和自选集》,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06页。

[31]梁启超:《东籍月旦》,见《饮冰室合集》文集之四,第96页。

[32]章嵚编著:《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上册,第1编,第81页。

[33]章嵚编著:《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上册,第1编,第81-82页。

[34]章嵚编著:《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上册,第1编,第82页。

[35]章嵚编著:《中学中国历史教科书》中册,第2编,第210-211、211、214页。

[36]季家珍:《改造国家——晚清的教科书与国民读本》,孙慧敏译,《新史学》第12卷2期,2001年6月。

[37]刘师培:《中国历史教科书》,见《刘申叔遗书》下册,凤凰出版社,1997年,第2177页。

[38]章太炎:《检论》,见《章太炎全集·<訄书>初刻本、<訄书>重订本、检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420页。

[39]参阅刘超:《貌合神离:中国新史学与日本史学》,《史林》201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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