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书藏 ——在牛津博德利图书博物馆

2017-12-25 谢凌洁 古籍 古籍

之所以对小镇牛津着迷,一为她闻名遐迩的学术气息,一为声名显赫的博德利图书博物馆,还有新老藏馆悠长隧道间层层往下的图书迷宫。当然,大学城牛津就是由图书馆和博物馆构成的,地上地下,书架书墙,自成丛林。伙伴说,这样的书馆在牛津就有百余。书多的地方,总是令人向往的,去年圣诞,我就在这里度过。

这些年,各种博物馆和图书藏馆看了不少,大凡古籍藏馆,都不寻常。如,我所在城市普朗坦活字印刷博物馆和图书博物馆,里面的古老典籍无不价值连城,拉丁文、希腊文、希伯来文等版本的《托拉》,阿拉伯文的《古兰经》,古希腊哲学经典及各种文献等,这些古籍,昂贵无价,不少还是孤本。它们有沧桑古朴的羊皮卷,还有来自远古的蒲草纸卷典藏。说来,在欧洲,任何一个诞生于文艺复兴时期的图书藏馆,应该说都闪耀着中世纪的人文光辉。然,论起藏馆规模之巍峨、气质之雍容、典藏之浩瀚,于我所历见,博德利依然居于首位。

从塔楼进入书馆,需经神学院大厅——哥特建筑中的非凡之作——一个繁复的艺术织体,花窗频立高拔,“肋骨”密集繁复,它们附着攀爬于四壁穹顶,瘦骨嶙峋,文质彬彬。似乎,同目标朝向的每根“肋骨”,不仅向后世宣告哥特建筑在艺术史上的空前绝后,同样告示,要进入这个圣贤荟萃之地,首先须明白其不同寻常——这要从天花板顶部扇状织体上的字母说起。这些在教堂里频繁出现的拉丁书写,富于劲道,符咒般神秘。五百多年来,它们就那样规则而庄严地悬卧于穹顶,俯览游人穿越时间隧道,从嚣闹浮华抵达古朴神圣。据在这里工作半个多世纪的馆员说,建筑曾因资金不到位而告停。为继续这个伟大的工程,博德利在民间发起募捐,承诺,不管募捐者贡献多寡,一律把其家族姓氏雕绘于穹顶以留芳后世。而今,这些分布密集而规则的字母,它们对应的家族,在几个世纪之后,也许,有的已荡然无存,有的浩浩荡荡。试想,若为后者,哪天其家庭成员在这个神殿般的所在看到自己家族的姓氏,能无动于衷吗?据说,非笔试时期的牛津学子,便在这个神圣的地方进行口头答辩,教授则在隔壁聆听并评断优劣——这个不大的地方,曾是众多总统、国王、首相和诺贝尔奖得主的文凭颁发处——时至今天,人们热衷于谈曼德拉和甘地,他们两位都从这个古老的有如传经堂的地方走出去,谁说英雄不看出处?某年克林顿从美洲到大不列颠来,偌大的帝国,他只对母校怀有情谊,而辽阔的校园小镇,他也只对博德利情有独钟。

说着,我们就上了书馆旋梯。时值圣诞,花窗的彩图被皑皑积雪覆盖,那缝隙里泄漏的光,并不能把冬季的阴晦燃亮。教堂大钟敲响的时刻,我见到了心仪的馆藏:清一色的老木书柜,古籍,低矮的古色古香的老木天顶——按说,这个教堂般的哥特建筑,该有高拔的穹顶才对,而头上是横空拉出的天花挡板——自然是为免光线过分侵入导致纸质受损、藏书变色。这是一方以特殊材质做的天花板,和神学院大厅一样。天花板上同样星罗棋布地雕绘着募捐者的姓氏,只是这里的图案显得斑驳华丽,它们的形状更像一本本打开的书,安静地居于头顶,任人阅读。藏馆空中支出的回形走廊,四下立着高高的木梯。图书添加、外借或回归,需爬上高高的梯子,跃上回廊,在书墙上寻得所在。我仰着脖子,追随书墙回廊上的影子。修女般神色的馆员,轻盈地行走在廊道上,把沉甸甸的大书取出,回放。我向往这份在典藏中游历、穿越的职业,它让我感到沉静,安宁。

站在书墙和回廊间,众多的传说如风铃唱响耳畔。说它是传说,是因为时光的发酵到了一定程度,附于岁月的讲述就有了风中华尔兹的飞扬,但其实,传说中的细节无不有史证可寻。同伴告诉我,馆中古籍,不仅有来自神父、教皇、公爵和首相的捐赠,尤其令人神往的是,在某个角落里,放眼笔挺修长的书脊,没准就能看到弗洛伊德和亚里士多德的著作,甚至拉丁文、希伯来文和意大利文的但丁《神曲》。这些传说和史料中记载的细节,对我颇具吸引力——这些书的内容不少都读过了,那么,她最古老的模样如何呢?我不明白,为什么博德利坚决把莎士比亚的戏剧视为令藏馆丢脸的廉价书,难道这和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意识形态有关?文艺复兴时期的莎士比亚剧,不管如何受贵族名流和百姓喜爱,却一直被视为“有伤风化”而被划入“下三流”之列——这也正是莎士比亚剧院不被允许建造于伦敦市内的原因。

回廊下,是阅读案台。台上几根镣铐般的铸铁链条赫然在目。那是锚链或缆绳般的东西,呈V状拴在靠墙的案台架子上,两端焊接在书本的外封,和厚实皮封上钉贴的两片角状铁皮镶嵌。为防书籍外封受损、被随便挪移和外流,管理者想出了这个办法,阅者在读后需重新把链子系好,让书脊自然往里垂下,这样,不仅书得到保护,读者也受约束并形成自觉。这些书脊一律向内垂挂的、沉甸甸的对折本,想必就是当年博德利在对馆藏进行选择时果断纳入的文献——前身为外交官的他,四处游历,对欧洲印刷术尤其看好,对安特卫普活字印刷馆出品更是另眼相待。

进入博德利到拉德克利夫之间的隧道时,迷宫之幻才刚刚现于脑际,书墙汇成的旋流随即把人拉回现实。据说,这地下藏馆有别于博德利的是,博德利为文献馆,这里的典藏为现代读本,包括文学、地理、历史、哲学、东方研究专馆等等。离开前,馆员把我们带到之前的颁证大厅,在那里,她给我们看一部孤本,提到有关书籍的修复,说因为这本书的特殊纸张需要邮寄到日本去修复,前后耗费专家近一年时间。她建议我们轻轻触摸一下。轮到我时,手指轻轻摸上去,感觉纸质轻薄如抽去水分的桑叶,又像蚕茧拉薄后的界面。那一刻,书的贵重与否我难以判断,但纸张和文字的合体,让人感觉神秘,仿似某种附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