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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文文:从一些整体性特征判定北大汉简《老子》的真伪

吳文文 古籍 2021-02-24

邢文先生《北大简<老子>辨伪》认为北大简《老子》为伪简,[2]我们对该材料在用词、音韵、字形三方面成系统的整体性特征进行考察,同时根据这些特征判定北大简《老子》的真伪。

 

一 用词方面的整体性特征


1.北大简《老子》在字词使用上一个具有整体性意义的证据和词“恍惚”有关。北大简《老子》中有3章都出现了“恍惚”这一词或其变化、分离形式:


57章“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没(惚)芒(恍)。”

61章“没(惚)旖,其如晦;芒(恍)旖,其无所止。”

62章“唯 (恍)唯没(惚)。没(惚)旖(恍)旖,其中有象旖;(恍)旖没(惚)旖,其中有物旖。”


上述三章的意义因为“恍惚”这个词而建立起了彼此之间的联系,由于这个词在上述三章的存在以及《老子》思想体系的内在联系性,我们在释读其中任何一章都应该注意和其他两章相呼应,也即历代注释者所推重的“以老解老”。然而这三章的密切联系在帛书本出现之前很少有人注意。是否注意到这三章的内在联系,集中体现在对王弼本20章“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及各本异文的释读上。参看表1:


表1:

王弼本

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

河上公本

忽兮若海;漂兮若无所止。

想尔注本

忽若晦;寂无所止。

帛书乙本

沕(惚)呵,其若海;望(恍)呵,若无所止。

北大简本

没(惚)旖,其如晦;芒(恍)旖,其无所止。


此句的释读千年来聚讼纷纭,学者莫之所从,最根本的原因是由于这个句子在各传世本《老子》中由于传抄错讹已经相对杂乱,上表中王弼本、河上公本、想尔注本已看不出“恍惚”一词在这个句子中的核心地位。而基于的错误文句开展释读,当然得不出一个正确的理解。高明先生评论道:“世传今本此句经文甚为杂乱,无论用字或句型,彼此都各有差异;诸家注释也各持一说,互相抵牾,读者亦难以判断是非。……而且,因今本此文多误,有学者疑其非属本章,谓为错简。如马叙伦谓其为25章文,严灵峰谓其为15章文。”[3]时至今日,许多注本仍未能厘清围绕这一文句的混乱理解。如陈鼓应先生在《老子今注今译》20章的校定文中,依然从王弼本作“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4]高明先生在《帛书老子校注》中,对历代对此句理解和释读的混乱情况有较为详尽的梳理和辨析,他在辨析中注意到帛书乙本“沕(惚)呵,其若海;望(恍)呵,若无所止”因包含“恍惚”一词而揭示了上述三章的相关性,使得我们对这一部分内容的理解进了一大步,但北大简“没(惚)旖,其如晦”和帛书乙本“沕(惚)呵,其若海”相比又更胜一筹,这是由于“如晦”描绘的黄昏时天色模糊不清的状态比“若海”在描写“恍惚”时更为贴切。“恍惚”这个词有很多书写形式,亦作“恍忽”、“仿佛”等,通常作“朦胧、迷离”义,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于是乎周览泛观,瞋盼轧沕,芒芒恍忽,视之无端,察之无崖。”又如曹植《洛神赋》“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因此,在表达同一章“沌沌兮,如婴儿之未孩;累累兮,若无所归”以及“我独昏昏”、“我独闷闷”等状态而言,北大简本“没(惚)旖,其如晦;芒(恍)旖,其无所止”相对其他版本而言是语意贴切融洽的一个本子,同时也与其他两章表达道的初始状态那种混沌不清、时时刻刻变动不居、飘忽不定的特征相呼应。就从这一点来看,北大简《老子》在用字上不但清晰地展示了上述三章之间内在的联系,并且反过来也因这种内在联系证明了该材料真实性。


2.对比帛书本和北大简本可以发现,两者的不同用字有时构成字形分化关系。整体来看,这种字形分化关系也可以判断帛书《老子》与北大简《老子》在时间序列上的先后。如北大简《老子》第8章“天下无道,戎马产于鄗(郊)”,帛书本作“戎马生于郊”。就“生”和“产”的关系来看,“生”是“产”的初文,“生”在先秦一些较早的文献既可以表示“出生”,又可表示“产仔”,后来分化出“产”字专门表示“产仔”。因先秦时期战马通常为公马,这一句话的强调的是“天下无道,战争频繁、漫长,母马也被征用为军马,在郊野的战场产子。”北大简《老子》这一独特的用字“产”有助于我们理解戎马是在郊野“产仔”而非“出生”,相对其他版本而言,意思更为清晰明确。


又如北大简53章“修除玄鉴,能毋有疵虖”,高亨在《老子正诂》中说:“玄鉴者,内心之光明,为形而上之镜,能照察事物,故谓之玄鉴。《淮南子·修务篇》:'执玄鉴于心,照物明白。'《太玄童》:'修其玄鉴。''玄鉴'之名,疑皆本于《老子》。” 帛书乙本作“监”,“监”即古“鉴”字。而北大简的“鉴”字,由“监”字分化而来,承担“镜子”这一义项,这一用字不但比其他版本意思更为清晰明确,也是暗合帛书本和北大简本在时间上的先后关系的。


3.一些北大简《老子》独特的用字能进一步启发我们对老子文本的理解的。比如45章“名可命,非恒名也”与其他版本作“名可名,非常名”相比较,更好地强调了人类给万物所命之名,与指代万物本质的“恒名”在内涵上是两回事。


又如31章“二曰敛”;帛书本作“检”;传世本作“俭”,这三个字都指向其“语源义”,也即“约束、节制、收敛”。因为老子并非只强调物质上的节俭,还包含精神、民力等方面,这一意思和“治人事天莫若啬”的“啬”字相呼应。因此“敛”字在反映这一思想方面比“检”、“俭”更为贴切全面。


再如方勇在《读北大汉简<老子>小札一则》[5]一文对北大简《老子》70章和各本不同的“大制无畍”进行了说明:


因为此句在今本的二十八章,其作“大制不割”,帛书本作“大制无割”, 所以整理者认为“畍”同“界”,读为“割”。


按,实则“大制无畍”的“畍”作本义解释,也可以读通简文。陈鼓应先生在解释“大制不割”这句时,引释德清的意见云:“不割者,不分彼此界限之意。”(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186页)我们认为此意正可作“无畍”的注脚。


再比如最近李开先生所举的北大简 “大器勉成”等例子,也是于古有据,非现代人所能杜撰。[6]


上述北大简《老子》这些字词的用例,在体现各章的内部联系上、在字形分化的时间序列上、在反映老子思想的精确程度上要做到恰到好处且不出纰漏,远非造假者所能把握。


一个和已有其他版本相比,在字词的使用上有众多独特用法,是杜撰于作伪者之手,很难有说服力。真和善往往是同一个事物的不同侧面。从字词用法这一角度看,我们不仅赞成整理者所主张的“北大汉简《老子》为一善本”这一观点,同时也认为,北大简《老子》材料的真实性也是经得住质疑的。

 

二 音韵方面的整体性特征


拙文《北大汉简<老子>通假字及用韵研究》[7]整理并分析了北京大学藏汉简《老子》中的全部通假字,共确定通假字189个、通假现象404次。这189个通假字中,如果说“本字以通假字为声旁”、“通假字以本字为声旁”、“通假字与本字声旁相同,形旁不同”这三类通假字相对较为容易通过抄袭其他版本和“同声必同部”的谐声偏旁原则而杜撰外,但还有一类通假字与本字在形体上完全不同,这一类共有51个,大部分属于与已有版本不同的用法。如此多的通假字要作伪且符合材料语音特征是具有难度的。


整体考察上述189个通假字所反映的语音,以判断这些用字材料的时间特征,可为北大简《老子》材料的时代特征和真实性提供有力证据。如北大简《老子》中独特的通假字例“有物纶(混)成”、 “苛(奇)物滋起”反映了匣纽和见纽相通这一魏晋以前的古音特征。这些通假字还反映出北大汉简《老子》具备一些西汉语音特征。如幽宵矦三部向中古流效两摄演变的证据。王力先生认为:“从东汉时代,幽部加入先秦矦部一等字(《切韵》矦韵字)。其实从西汉时代起,先秦矦部一等字就有一些转入幽部。例如枚乘《七发》叶'酒口',王褒《四子讲德论》叶'兽茂母'”。[8]从北大简《老子》看,矦部一等字“愈”、“趋”和幽部的流摄字“俞”、“骤”分别相通也印证了这一语音演变现象在西汉时期就开始了。

再如,将北大汉简《老子》和《<老子>河上公章句》在西汉语音特征方面的用韵情况[9]进行比较:



北大汉简本《老子》

《<老子>河上公章句》

鱼矦合韵

2例

8例

真文合韵

4例

歌支通押

2例

3例


和北大汉简《老子》相比较,《<老子>河上公章句》在西汉语音特征方面的用韵在数量上有递增的趋势,尤为明显的是鱼矦合韵和真文合韵。结合《诗经》用韵为代表的上古音到西汉时期语音的演变来看,虽然北大本和河上公本用韵都有晚于先秦、早于魏晋的西汉语音特征,但在时间序列上,北大简本显然要早于河上公本。这些资讯,可为《<老子>河上公章句》成书的时间和北大汉简《老子》的传抄年代等问题的进一步厘清提供参考。

 

三 字形方面的整体性特征


1.与其他西汉简帛材料比较得出北大汉简《老子》字形处于隶变结束阶段

将其与马王堆帛书《老子》、张家山汉简《奏谳书》、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等篇幅相近的专书中的字形比较,发现北大汉简《老子》字形的书写有两个特点,一是书写相当规范,二是在时间特征上要稍晚于张家山汉简《奏谳书》、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


以“言”字为例,(参看表:2)该字在其他简帛文字材料中异体众多,写法相当不一致。比如抄写于吕后二年左右的张家山汉简《奏谳书》中一篇完整文章中的“言”字,既有俗体写法,又有不少保守的隶定写法。乃至在同一支竹简中,都有上述两类字形,如《奏谳书》简118。


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中的“言”字则呈现出隶变过程中不规范、多样性的特点,[10]既有字形中竖线和四条横向直线的相对位置不稳定的字形,也有大量字形将竖线省略。这两类字形的使用似乎没有特别的规律和规则,在同一篇文章中交互随机出现,不同写法都是出于传抄者一种无意识的流露,正处在俗体写法和保守的隶定写法相互角力的时期。但从数量和出现频率来看,俗体写法在这个时期已占据上风,显然有取代小篆隶定写法的势头。


而北大竹书《老子》中的“言”,与上述西汉简材料不同,呈现较为规范、稳定的特点,书中23个“言”字写法规范一致,但唯有简十三“建言有之曰”的“言”字属于保守的写法,这不妨可以看作是隶变进程进入尾声的一个例证。


表2:三组汉简书写字形的比较


俗体写法

小篆隶定写法

张家山汉简《奏谳书》

(J117)、(J118故言曰与盗);(J118何故不蚤言请)


(J116其妻租言如讲)

(J118以此不蚤言请)

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

(100)(216)(268)  (298)  (301)

北大简《老子》

(不言之教)、(知者弗言)、(圣人之言云)、(行不言之教)、(言善信)

(建言有之曰)

 

2.北大汉简《老子》处于隶变结束阶段的证据:四组形近字及其区别特征

汉简《老子》字形书写较为规范一致反映书写主体的书写严谨性和规范意识,也折射出这一材料所处的特定的的文字演变阶段。我们认为,北大简《老子》所处的这个时间段,恰好是隶变“尘埃落定”的时期,代表革新力量的俗体字形基本上取代了隶古定字形。关于这一问题,还可以提供另一方面的证据。从北大简《老子》可以发现,隶变过程中,一些因隶变而字形相近的字,为了在使用中不产生混淆,往往会通过一些方式对字形的书写进行重新调整(参看表3)。有些是通过笔划的长短,如“王”和“玉”;有的是通过笔划的粗细加以区别,如“人” 和“入”;有的是通过笔划之间的相对位置,如“曰”和“甘” 。通过上述各种方式,隶变后字形相近的文字产生细微的区别特征,以避免字形趋同而带来文字使用中的混乱。我们可以把这些区别特征作为判定其所处的时代的重要参考,同时也可以作为判定该材料处于隶变刚刚结束阶段的一个很好的证据。


表3:北大简《老子》中的四组形近字及其区别特征

一方面,上述因隶变后容易混同的字形采用一些暂时性的区别特征;另一方面,在东汉字形材料中常见的一些区别特征(比如东汉碑刻中的“玉”字大多数是在字形中加上一点用以和“王”字区分)尚未产生。总之,上述证据表明,北大汉简《老子》字形处于隶变结束时期。


张振林先生认为,“到西汉中期,这种改造基本定形,即为分隶(汉隶)。”因此我们从字形角度判断,北大汉简《老子》的抄写时间大致在西汉中期或中期以前。

 

四 结论


从形、音、义成系统的整体性证据特征去考察北大简《老子》的真伪,相对个别细节上的考察,不易受不确定因素的影响。北大简《老子》一些具有内在联系以及众多于古有据、今本罕见的字词用法构成整体性证据;全部的通假字以及具有西汉语音特征的用韵构成整体性证据;字形处于隶变尾声阶段以及四组形近字所揭示的时间特征构成整体性证据。总体来看,从形、音、义三个角度综合来检验,又构成更大意义上的整体性证据。作伪者即使在文字、音韵、训诂、书法等诸多领域有专研,也未必能做到滴水不漏。老子云:“无为故无败”。正因为北大简《老子》真实无人为造作因素,才能经得起上述各个角度的辨伪检验。 



[1]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老子》研究”(项目批准号14YJCZH163)阶段性成果。

[2]邢文:《北大简<老子>辨伪》,《光明日报》2016年8月8日,第16版。

[3]高明:《帛书老子校注》,中华书局,1996年,第324页。

[4]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参照简帛本最新修订版),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450页。

[5]方勇:《读北大汉简<老子>小札一则》,武汉大学简帛网,

(http://www.bsm.org.cn/show_article.php?id=1837),2013年3月17日。

[6]李开:《关于北大简<老子>的辨伪》, 《光明日报》2016年9月12日,第16版。

[7]吴文文:《北大汉简<老子>通假字及用韵研究》,《广西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第101-107页。

[8]王力:《汉语语音史》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15页。

[9]河上公《老子》用韵统计资料主要参考孙雍长:《<老子>韵读研究》,广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一期,第48-60页。

[10]骈宇骞编著:《银雀山汉简文字编》,文物出版社,2001年,第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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