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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网络的回声室导致“智商隔离”?

冷哲 南都观察家 2019-07-28

冷哲,硬件创业者,南都观察特约作者

全文3300余字,读完约需6分钟



“我们的网络社交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回声室。在这里我们基本上是和有着类似观点的同伴讨论近乎一致的观点,又因为被恐惧和排外所误导而完全未能深入理解其他社交圈子里面的观点。” 


所谓回声室效应是说,如果一个人仅与其他持有类似观点的人交流,他常常会误以为自己的这种观点是大多数人公认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会越来越坚信自己的看法,甚至还会让自己的观点变得越来越极端。


2016年11月,在美国总统大选的前一天,Mostafa M. El-Bermawy发现了一个令他吃惊的事实。Mostafa是希拉里的支持者,他是一家软件公司的市场总监。他在阅读美国总统大选期间的统计数字时发现,Facebook上唐纳德·特朗普的支持者数量远远超乎了他的想象。而且,有一篇广为流传的名为《我为什么要投票给唐纳德·特朗普》(Why I’m Voting For Donald Trump)的文章他竟然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这篇文章在几个月间被分享了150万次,然而,非但Mostafa自己从未听说过,连他所有身居纽约的左翼朋友都没听说过。


▲ 美国大选期间的部分网络数据,WIRED整理自Ahrefs, Alexa, BuzzSumo, Facebook, Google AdWords, Twitter。其中希拉里阵营分享次数最多的文章,标题反而露出的是特朗普的名字。 © WIRED


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社交媒体。他发现,在此大选前几个月,他的Facebook的时间线上充满着各式各样支持希拉里和桑德斯(民主党另一候选人)的消息,偶尔会有些称赞奥巴马和讨论特朗普丑闻的文章。福克斯电视台网站上那些每天被分享几百万次的支持特朗普的消息,从来就没出现在他的Facebook时间线上。


尽管Mostafa已经非常注意地寻找对立者的观点——比如到福克斯电视台网站上去找支持特朗普的新闻,他仍然坚信特朗普的支持者是极少数,而希拉里将获得压倒性的胜利。直到被选举结果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他因此在Wired杂志网站上写道:“我们的网络社交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回声室。在这里我们基本上是和有着类似观点的同伴讨论近乎一致的观点,又因为被恐惧和排外所误导而完全未能深入理解其他社交圈子里面的观点。” 


▲ Mostafa M. El-Bermawy于2016年11月发表在WIRED OPINION上关于“回声室”的论述。左侧为截至2017年1月3日,文章从该网站分享至FB的数据。


他所提到的“回声室”,是指回声室效应中的场景。所谓回声室效应是说,如果一个人仅与其他持有类似观点的人交流,他常常会误以为自己的这种观点是大多数人公认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会越来越坚信自己的看法,甚至还会让自己的观点变得越来越极端。


在当今的社会中,“回声室”可谓无处不在。



▌沦陷的新闻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第一手信息的来源往往是新闻媒体。在发达国家,很多大牌新闻媒体曾长期被认为是最具公信力的信息来源。然而随着近年来媒体的多元化和实时化,新闻媒体自身的情况正在不断恶化。


两位美国自身媒体人,比尔·科瓦奇和汤姆·罗森斯蒂尔在《真相:信息超载时代如何知道该相信什么》一书中提出,除了由利益集团资助的写成新闻形式的软文之外,美国迄今为止有三种新闻报导。


最早的时候,新闻的作用是确证某件事的正确与否以及起因、经过、结果。这被称为“确证式新闻”。这种新闻追求准确性和可靠性。这种新闻往往要求记者进行深入和痛苦的调查和求证。


到了1980年代,以CNN为代表的新闻电视台出现了。由于新闻可以每天二十四小时播报,及时性变得非常的重要。如果A电视台要确证事件之后才播报,而B电视台一听说事件就播报,那么很显然,B电视台就能抢先播报,从而夺得收视率。这就要求新闻电视台在没有确证事实真相的时候,就赶紧播报。


那这时候能播报什么呢?就只能是电视台新闻人员自己的判断了。这时候,事实真相已经不重要了,赶紧把新闻播出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在镜头前,记者能说的,常常不是事实真相,而是他们听说的传言,或者是他们根据不完整的信息所下的断言。这被称为是“断言式新闻”。


既然记者说话都可以不基于事实,而是基于猜测、道听途说和断言了,那么为什么不说点观众想听的呢?反正投其所好的新闻能增加收视率呢。于是随着政治对立的加重,美国又出现了“肯定式新闻”。


你喜欢小规模的政府?没问题,我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给你报道大规模的政府所犯下的错误。你喜欢大规模的政府?没问题,我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给你报道大政府所帮助的底层民众和扶助的产业。福克斯电视台和MSNBC可谓其中翘楚,但这类机构并不限于新闻电视台。每个从事“肯定式新闻”的机构,都有他们自己的基本固定的立场。机构的立场逐渐吸引了对应的观众。而从事“肯定式新闻”的记者,不惜歪曲事实、掩盖部分真相,甚至赤裸裸地撒谎,来迎合观众的政治观点,并把立场不同的机构(包括客观中立的机构)斥为撒谎、不诚实、有偏见。


国内的一些新闻媒体——尤其是新闻网站——也有类似的问题。当你以为看看新闻就能了解天下大事和整体局面的时候,如果不细心拣选信息来源,也许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偏见而已。


© deadspin.com


▌“智商隔离”与过滤器泡泡


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如今的人们越来越多地依靠社交媒体获得新闻消息。


如果一个人交际圈子并不狭小,那么朋友们分享的信息里总会有各派不同的观点。但是,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听到自己的观点被抨击,或者阅读一篇与自己观点对立的文章,并不那么令人愉悦。有的人极端到一定程度,就会和意见对立的人解除好友(或关注)关系,甚至于将他们拉进黑名单,从此再也不看他们的观点。


前几年人人网(校内网)比较火的时候,上面曾经有很多热衷于讨论社会、政治问题的年轻人。他们常常为一些问题吵得不可开交。到后来,一些人就开始搞所谓“智商隔离”。他们认为自己的观点是绝对正确的,而那些观点对立者完全是智商有问题,根本没必要听他们的观点。所谓“智商隔离”就是把观点对立者统统解除好友关系,使得他们的文章再也不出现在自己的页面上。这其实就是人为营造“回声室”,产生一个由观点近似者组成的小圈子。


当年那些非常热衷于搞“智商隔离”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观点大多变得非常极端,喜欢在小圈子里自娱自乐,常常让外界的人感觉已经进入了滑稽的境地。


尽管没有多少人会这么极端,但是随着人工智能推荐算法的日益成熟,我们却也很容易不知不觉地陷入到新技术为我们搭建的“回声室”之中。


像Facebook这样的社交媒体也好,像今日头条这样的新型新闻媒体也好,都希望用户能长时间地待在自己的网站或者手机App上。用户只有不断地打开自己页面上的文章、短讯才会持久地使用这个媒体。


那么,如果一个人从标题就能判断出A文章的观点与他对立,而B文章的观点与他很类似,那么他更可能选择哪一篇打开呢?大多数情况,是后者。如果媒体的推荐算法为了提高用户的使用率而不断地迎合用户的话,那无疑就是专门为每个读者都建立了一个他专有的“回声室”。他听不到对立的声音,而只会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的观点误以为是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这个问题被Eli Pariser称为“过滤器泡泡”。他在《The Filter Bubble : What the Internet Is Hiding from You》一书中论述这一问题带来的各种可能的危害。


如果不提防信息推荐算法的问题,那么我们迟早都会被动地“智商隔离”。


▲ “回声室”和“过滤器泡泡”正在加速扭曲我们的现实。图中包围“你”的包括亚马逊、网飞、雅虎新闻、谷歌、华盛顿邮报等来自各种渠道的信息。 © principa


▌到对面去看看


所有这些问题,看上去似乎都是新的技术所带来的挑战:电视和便捷的通讯带来了24小时新闻网,而24小时新闻网带来了“肯定式新闻”;互联网带来了社交媒体和新式新闻媒体,而这两者又需要使用推荐算法来迎合用户。


但我们深入一看,这其实是恒久的人性所带来的挑战。


漫长的进化过程给与了人类这样一种本能:人们会根据已有的少量数据来推测其中的规律,产生观点,而一旦看到了新的能够支撑自己观点的事物,人们就会感觉到愉悦,而一旦看到了会否定自己观点的事物,就会感到痛苦。这种本能,驱使着人们去探索客观世界的真实规律,使人类一步步向前,摆脱了蒙昧。而学习群体中其他人行为的本能,则促进了知识的传播。


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客观世界不会迎合一个人的观点。然而,人是有可能迎合其他人观点的。同样的本能,在社交环境下,却赶着人们往“回声室”里面走,让人类社会变得割裂、对立。


这就好像人类天生喜欢脂肪的味道、喜欢甜味。这种本能驱使人们得以获取足以生存的能量。然而在物质丰富的今天,却让无数人肥胖臃肿甚至于患上糖尿病。


精神生活的健康,有赖于超越人类的那种本能。正如锻炼减肥一样,解决无处不在的“回声室”问题其实并不难,但未必会让人愉悦。


除了前述的《真相》一书中提出的辨别消息可靠性的方法之外,最重要的应该是打破“回声室”,是“到对面去看看”,是有意识地寻找对立观点,是看看对立者怎么讲。


绝大多数时候,对立方的论述并不是全然没有道理。虽然初一看整个逻辑并不能让你接受,但深入去交谈,去阅读,你最终会发现观点不同的根本原因。


第一,这个原因可能是了解的知识不一样,其中一方甚至双方都不够全面。这是最常见的情况。


第二,这个原因也可能是因为各自的处境不同、利益不同。比如,期盼一条高速公路的建成能带来商机的村民,和坚守老宅的钉子户,可能就对“强拆是否合理”的观点截然对立。


第三,还有可能是判断事务的基本假定、基本原则不同。比如一个坚持“自由优先”的人,和一个坚持“公平优先”的人,对于遗产税的看法就可能完全不同。


了解对立观点,以及承认对立观点合理的一面,并不一定意味着一个人会改变自己的观点。但至少,他不会变得极端,也不会因为观点偏颇而犯下重大的错误。


这恐怕才是应对无所不在的“回声室”的唯一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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