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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乡十一年的女博士,和那批离开城市的年轻人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世界说 Author 小世儿

本文经世界说(ID:globusnews)授权转载
全文4700余字,读完约需9分钟

“实际上,影响农业产量的绝对不只是农药和化肥。”把农药化肥视作解决产量问题的主要方案,是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更何况,超量化肥、农药带来的巨额污染治理成本,还没被算进纳税人的账里。


石嫣要探索的,不仅是生态农业的产量与销路,也是“让农民成为一个令人骄傲的职业”之路。“乡村振兴其实最重要的是人,年轻人愿意回来,这代表很多东西。”


“向你们专业人士请教一下,现在媒体和传播的大趋势是什么呢?”在北京北郊的“分享收获”生态农场,石嫣一边往一个手作馒头上抹有机蓝莓酱,一边问我。


传播是她最近苦恼的问题:身兼农人与卖家两种角色,她敏感地察觉到最近大家对于文后附上购买链接的方式热情已不似从前。她什么都愿意去看、去试。她迫切想知道,究竟怎么做才能让更多消费者了解这些安全、有机的好产品,了解食物生产背后农人、土地的故事,打动更多人的心。


城市出身的石嫣现在是一名吃在乡村、住在乡村的全职农人——她喜欢把自己和志同道合的伙伴们称为“新农人”,“新”字背后藏着她堪称耀眼的学术背景:人大博士,清华博士后,“三农”问题专家温铁军教授的得意门生。


此刻,石嫣坐在自己农场的“棚友食堂”里,摸了摸桌下来回穿梭的大白狗。我知道她一定有故事要讲——这是她经营京郊生态农场的第十一年。


▲ 石嫣在“分享收获”农场的棚友食堂接受采访。© 谢雯雯


▌对话土地:产量不等于农药化肥


十年前,石嫣和她的有机农业实验曾被说成是“想把中国人都饿死”。


说这话的不是网上的键盘侠,而是石嫣所在的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一位心直口快的老教授。而当时的石嫣还只是个博士生,刚刚加入人称“温三农”的温铁军在京郊凤凰岭脚下创建的有机农业实验田“小毛驴市民农园”。


当时,中国的有机产业在市场与学界都走到了一个较为尴尬的境地:已有的有机农场大多数在几年运营后陷入亏损,超市里的“有机”货架乏人问津。


农民无利可图,生产方式还被质疑是在放弃现代农业技术,“逆时代发展”而动:由于信奉“传统”,有机农场的产量有限,多种因素共同导致价格居高不下。以这些“有机食品”的标价,普通家庭偶尔尝个鲜或许可能,作为日常食材却只有少数人愿意买单。


但石嫣不认为这些前期挫折能够证明什么,恰恰相反,她看到的是已经被推向悬崖边缘的农业生产——过去几十年里,我国高化肥、高农药维持的农业产量不但不可能长期持续,还可能在最终崩溃前,首先摧毁更广泛意义上的生态系统,危害我们赖以生存的土壤、水环境,和最终吃下食物的人类自己。


“水土污染里最大的一个来源其实是农业污染。这点出乎很多人的意料。”石嫣说。2010年,政府三部委发布的《第一次全国污染源普查公报》显示,因农药化肥的大量使用、畜禽养殖业废弃物排放造成的污染,已成为中国面源污染的第一大污染源,远超工业源、生活源污染。


“实际上,影响农业产量的绝对不只是农药和化肥。”把农药化肥视作解决产量问题的主要方案,是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更何况,超量化肥、农药带来的巨额污染治理成本,还没被算进纳税人的账里。

▲ 一位农民正往田中喷杀虫剂。 © pxhere


除了对产量的片面认知,造成隐患的还有不断拉长的整个食物链条——仓储、运输、加工、包装等多重流通环节,造成了大量食物浪费。联合国粮农组织数据显示,全世界的食物在到达餐桌前,就有近三分之一已被浪费。


石嫣决定用实践去证明,依靠无农药无化肥的生产方式,和更直接的市场流通,农业能够实现真正的可持续发展——城里居民能吃上健康、有机的食物,乡村里的农民能靠农业活下去,大自然不再被高污染农业排放破坏。


博士毕业,她创建了“分享收获”有机农场,尝试跳过普通超市等强势中间商,建立农民和消费者之间更直接的联系,使双方的信息、定价更加透明和直接。


一开始这条路走得并不顺利。地里的问题不断出现:连续下雨,种在露天的西红柿和黄瓜很容易生病。后来租了大棚,小心翼翼控制温度和通风,但因为没有及时打开大棚的封口,曾经一中午烧死过一棚西红柿。还有合作农户面对猖獗害虫忍不住用了一次农药,石嫣只好要求把那一块地的菜全部拔掉……


农场周边的村民们目睹全过程,有些村民笑称石嫣是“傻博士”,“明明偷偷用点农药也没人知道”。


石嫣没气馁,继续一步步地摸索着土地与农作物的习性。


防虫害的诀窍是保证健康的土壤和良好的管理,配合投放自然天敌与合理轮作,恢复生物多样性。保土质需要的是更多的使用有机肥和堆肥,增强土壤中微生物与小动物的“热带雨林”活性。大棚内部像实验室一样控制光照、湿度与温度——让自然循环中的每一个参与者都处在最合适、最舒服的位置。


石嫣和伙伴们用数据与经验积累,尝试重建被化肥农药粗暴打断、取代的天然过程,在自然规律与人类行为中寻找可持续的平衡点。


土地与庄稼回报了她。“从我们自身的经验来看,不用农药化肥,在转换期,粮食作物产量比常规降低大约10-20%。瓜果类蔬菜与非有机的产量差异不是特别大。”今天,她的农场全年自产蔬果超过了100种,因为不使用除草剂,田里还有荠菜、蒲公英等野菜可食用。


(农场)土壤的有机质检测从2013年的1.5%,增到去年的4%,土更松软,土壤中的生命又出现了,一铁锹下去能挖到蚯蚓。”石嫣被太阳晒成蜜色的脸上,有多年对话土地带来的笃定与自信。


▲ 石嫣刚从地里采来的水果和蔬菜。 © 受访者本人提供


产量有保证后,找到并保住消费者成为另一大挑战。农场开办初期,石嫣坚持跑三个小时路程自己把菜送上门,为的就是能和客户见上一面,跟他们聊两句有机食物生产背后的小故事。


到今天,石嫣的有机农产品市场销路已开:农场的稳定订户已达到四位数,许多会员跟着她吃菜八年以上。每一个季度开始时进账的那笔资金,都成为下面三个月农场正常运转的基础。


“消费者用消费保障了生产者的生计,而生产者用生产保护了消费者的生命健康,两者本就应该是互助互惠的关系。”说到这里,石嫣满脸骄傲。



▌对话农人:在农村不等于“没出息”


产量与销路,只是石嫣和她的有机农业实验的第一步,也许也是相对简单的一步。


2017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位二十出头的新员工被爸妈从农场直接带走了。在那之前,他和爸妈在北京市内的一个建筑工地打工,爸妈趁周末来顺义看过农场后,还是希望自己儿子在城里工作。


“2017年以前,这种主动被动走的太多了。”石嫣淡淡说。就算只是在城里的工地上班,也让许多人觉得比干农业有希望。石嫣收到过好多员工的家长反对,都是类似的话——“我当了一辈子农民了,送你出去上大学,就为了不让你当农民。”


▲ 四位年轻的“新农人”在分享收获有机水稻基地。 © 分享收获农场


石嫣对于那些突然的离开十分理解,她自己也曾经历过类似的踟蹰茫然。


十八岁上大学以前,石嫣与农村几乎没有直接接触。她在河北保定城里出生长大,上大学选择了隶属商学院的农业经济发展专业。当时的她,一心想着要深造,未来或是讲台,或是研究所办公室,她没有想过黄土地与蔬菜大棚。


即使在后来去到中国人民大学,多年专研农业和农村发展后,石嫣依然对自己的选择很矛盾,心里没底。


同期,她的同学们大部分去了科研院所、银行等地方。“说白了,(那时)还是觉得作为职业,农民不如其他的。未来的发展、到底能不能走下去,不知道。”


走过将近10年,石嫣对自己从事的事业、自己的人生选择,都越来越自信。她自己特别喜欢在农场的“耕读”状态:白天有时巡巡地,帮忙干点农活,和同事们开会探讨如何提升客户体验,晚上回到附近家中,读书、做研究、写作。


她又讲起那些把自家孩子带走的家长,“因为大家理解的就是你呆在农村,无论干什么都是农民,都认为你在种地,因为他们不知道农村还有那么多事可干!”


石嫣要探索的,不仅是生态农业的产量与销路,也是“让农民成为一个令人骄傲的职业”之路


“分享收获”农场中,今年刚满30岁的市场部员工许印,笑出一口大白牙,热情地接待一批又一批农场的访客。今年是他从事农业的第二年,加入农场前,他在深圳做手机配件销售,脑筋活络,能说会道,善于与人沟通。


“城市套路太深”,出身贵州农村的他笑着回答离开深圳的原因,此外,在深圳的那几年,他越来越少吃一些肉类,因为“不敢”——新闻中时不时会报道类似于“打了激素的鸡”这样的新闻。


在分享收获农场,像许印这样的刚刚投身农业的年轻员工不少。他们各司其职,组成一整套需要统筹、规划与管理的项目机制:从有机生产产品推广到客户关系维护,从食物社区运营到面向孩子的土地和食物教育。


他们既是回归乡村的农业从业者,也是农场的“项目经理”。


▲ “分享收获农场”中最年轻的参与者只有21岁。 © 谢雯雯


“分享收获”农场也吸引了各地慕名而来的有机农业从业者,他们被称作“新农人”。石嫣认为,这是一群认同有机生产、生活方式,经历城市生活后,仍然愿意去到乡村,从事农业的人们。


但正如最初的石嫣一样,投身农业并不容易。“越来越多地发现很多人在走弯路。”传统知识分子心理“作祟”,石嫣想帮帮更多这样的年轻人。由此,石嫣开起了“新农人培训班”,每年培训五湖四海的新农人超过200人次,迎来短期参观学习群体几千人次。


谈及这些年轻人,石嫣显得很骄傲。“乡村振兴其实最重要的是人,年轻人愿意回来,这代表很多东西。


然而,这也是她的担忧所在。尽管石嫣和其他一批先驱者摸索出了一些农业和农人发展的新路径,这仍无法解决乡村中薄弱的公共卫生和社会服务,教育、医疗等方面的城乡差距客观存在,仍显落后的乡村治理水平更凸显这些短板。


未来子女教育、个人与家里老人的医疗需求如何满足?社会不认可农民,在农村的职业发展前景如何?和这些长远忧虑比较起来,收入问题反倒没有那么重要。


向我们热情介绍农场成绩的许印,说到这里也顿了顿,尽管他也有回老家经营属于自己的生态农场的打算,但“未来小孩上学还是要考虑的”。



▌对话社会:有机不等于保证甜


11月,一批产自湖南的蜜桔在“分享收获”电商平台上线,石嫣特别提醒,商品推广时不宜只宣传、强调甜度——由于全省干旱,今年的蜜桔在口感上明显没有那么甜。


她不愿辜负消费者们来之不易的信任,但也希望消费者能够理解“有机食品”并不等同于“好吃”。“难道就因为今年不甜我们就不支持这位农民了吗?他干不下去,我们消费者也就没有再吃到这个蜜桔的可能了。”石嫣向群里一位“投诉”蜜桔不够甜的会员分享自己的感受。


“我们的使命是重建人与土地的连接。这需要“新农人”们探索自身、探索与土地和自然的关系,同时不断挖掘与外部社会的对话可能。与农业同行、消费者、学者、政策制定者,石嫣总是冲在对话的第一线。


▲ “新农人”培训班在分享收获农场的大棚中学习。 © 受访者提供


她更多地“走出去”,也“迎进来”:除每年全国数百场公开讲座和各种国际会议,石嫣还尝试开辟校园菜地与都市商圈中的屋顶菜园,开展食农教育,让孩子和白领们也能有机会亲近土地。


和那批来自湖南的蜜桔一样,小兴安岭的野生每日坚果、阿拉善的沙漠蜜瓜、新疆长日照自然生长的板栗南瓜......如果能够通过参与式保障体系的考察和检测,这些产自各地的有机产品就可以放在“分享收获”电商平台上出售。


所有商品都带有“有机种植”“公平贸易”标签,附上产地来源、生产方式描述与农人故事,除了为农人们寻找销路,也提供给屏幕另一头的消费者更多接触、理解有机农业的机会。


与此同时,石嫣还组织个体有机农人连成一片。2018年,她通过竞选成为国际社区支持农业联盟的联合主席,在她和“分享收获”的示范和带动下,全国采用“社会生态农业”模式的有机农场、农夫市集、消费者合作组织等已有1000多家,约20万户家庭因此改变了消费方式,20多万亩土地免受化肥、农药、除草剂的危害。


与此同时,“分享收获”也在承接来自政府机关、研究机构的农业课题,为政策制定提供建议。


2017年,中央一号文件中提出“要建立小农户与大市场的连接”,看似简单的一句话背后,是温铁军等学者的研究、石嫣等一批农人的实践、与无数农业同行者们数年探索得到的经验与教训。


“政策的开口涉及土地、乡村治理等很多议题,不是立即就能打开的,”石嫣对于自己正在进行的农业、乡村振兴探索,有着足够的清醒认知和耐心。


▲ 袁隆平院士接受石嫣采访视频截图。 © “农家石嫣”微博


“对于现在的很多新农人来说,我们可能处于历史使命的一个初期阶段吧。” 石嫣这样说道,她想起去年9月份,自己又见到并有幸采访“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袁老对着她,也对着采访镜头强调:“年轻人都不搞农业,今后是个大问题。”


刚结束在广东肇庆举办的第十一届社会生态农业(CSA)大会行程,忙得有些“脚不着地”的石嫣发了一条朋友圈,感叹:“回到农场被冷风一吹就踏实多了”。见到几乎一周没见的农场年轻员工们,亲切唤她“掌柜”,她又一次感受到,希望就在她身旁。

*本文已加入“留言赠书计划”,优秀留言将有机会获得《西迁东还》(天地出版社)图书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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