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100000+爆文引发的腥风血雨
乾隆十六年，一篇公号在大清朋友圈转疯了。
公号，借用自媒体时代的说法。这篇被转疯了的文章，其实是一篇炮轰最高统治者的檄文，里面赫然列出乾隆“五不可解十大过”，一点都不给皇帝面子。檄文以奏稿的形式写就，不知何时何地发出，直到乾隆十六年七月案发，全国上至官员、书吏，下至贩夫走卒，西至云贵土司，东至江浙文士，都在心照不宣地传抄，大清帝国的臣民，私下见面都在问：“喂，你有那篇炮轰XXX的文章吗？发来看看。”
乾隆四十一年，全国人口首超三亿。约略估算，乾隆十六年，人口约为现在的1/5，按比例，只要有两万人看过那份“奏稿”，阅读量就相当于现在100000+了。从该案涉及区域之广及传抄时间之长来看，有多少人参与传抄不得而知，但看过的，过两万肯定没问题。
纸媒尚未出现的年代，一篇手写文章何以能靠“自动转发”达到这样的传播效果？
首先，奏稿伪冒了孙嘉淦之名。
孙嘉淦是谁？历康雍亁三朝以直谏出名的诤臣，外号“清朝魏征”。早在雍正朝时，他就曾因敢言而惹怒雍正。乾隆登基，慕名起用，由吏部侍郎而迁都察院左都御史（约等于检察院长、纪委书记）。没多久，孙嘉淦就上了堪与《谏太宗十思疏》比肩的《三习一弊疏》。所谓“三习”，即“人君耳习于所闻，则喜谀而恶直；目习于所见，则喜柔而恶刚；心习于所是，则喜从而恶违”。有了这三种恶习，就会产生一种弊端：喜小人而厌君子。换句话说，当皇帝的，如果对谄媚、讨好的行为喜闻乐见，长期自我感觉良好，听不得逆耳忠言，就会导致劣币驱逐良币，对统治大大不利。所以，必须“预除三习，永杜一弊”，才能实现政权的可持续发展。
《三习一弊疏》一出，很多人为“孙大炮”捏一把汗。万幸，这时候乾隆帝位还没坐暖，不想走其父苛政老路，对孙嘉淦不但没加罪，还升官嘉奖。这么一来，孙嘉淦名声更盛，俨然“体制内健康力量代表”，一些人不敢公开说的话，就冒用他的名来表达了。早在乾隆三年，京城就已经有了第一份伪孙嘉淦奏稿，内容倒没有批乾隆，只是弹劾鄂尔泰、张廷玉等权臣，而乾隆也仅以“传言已久”为由，“姑不深究”。有了第一次的安全，也就有了第二次的大意，这两次伪奏稿是同一人所为，还是后者受前者的启发而写，现已不得而知，但其目的却是一致的：冒孙嘉淦之名，就可蹭个大IP。
所以，在《清代文字狱档》中，此案的总题，就叫《伪孙嘉淦奏稿案》。
第二，伪奏稿对乾隆的炮轰，句句都道出全国臣民的心声。
由于乾隆讳莫如深，此案查办过程中，各级官员揣摩上意，全面实行404，将收缴的传抄品全部销毁，伪奏稿的内容现已难窥其全，只能从相关奏折、上谕和供状的间接引述中了解其大概。
所谓五不可解十大过，现可知的有：南巡、孝贤皇后大事剃头、大金川不该用兵、张广泗事件等。南巡，是指乾隆第一次巡幸江南事件。此次南巡打着考察民情、礼贤下士等旗号，但谁都知道，这位风流皇帝主要还是为了赏玩猎艳。南巡提前一年准备，铺张浪费、劳民伤财，所过之处鸡犬不宁，接待不周、礼仪不敬者还会被撤职、刑罚，搞得相关人等一听“南巡”二字就直接吓尿。
孝贤皇后大事剃头，更是乾隆暴政的体现：孝贤皇后病逝于乾隆十三年，乾隆悲痛之余，以违制为名，将两个在皇后病逝百日内剃头的官员砍了头——而实际上，满清并无此“祖制”。
大金川不该用兵和张广泗事件，则是批评乾隆军政上的失误，在本不应用兵的大金川发动战事，穷兵黩武，久攻不下，最后推罪于川陕总督张广泗，将其处死。
以上种种，即乾隆登基以来之十大过，伪奏稿出现之前，朝野间腹诽的多，但没人敢公开说出来。现在有了这份奏稿，管他真假，传抄转发，也是一种发声。发声虽然改变不了大清，但毕竟还有一种虚假希望在；而希望从本质上来说，其实是无所谓真实与虚假的。
伪奏稿作者以为挂孙嘉淦之名就可安全蹭IP，但这时候知识分子在乾隆朝的安全期已过，危险期到来了。
跟其父雍正相比，乾隆接位时没有那么多的怀疑和非议。作为定都北京后的第四代领导人，在大清帝国内部，乾隆的执政合法性是毋庸置疑的。所以，登基之初，他也假惺惺地采用过怀柔之策，放宽文禁，想笼络天下民心。也因此，乾隆六年谢济世注书一案，乾隆虽严斥谢济世对四书五经的注解是“肆诋程、朱，甚属狂妄”，仍自我洗地说：“朕从不以语言文字罪人”（清代文字狱档·《谢济世著书案》）。而谢济世最后也只是所著书籍板片被销毁而已，不仅没被肉体消灭，没株连，还继续当他的湖南粮道。
乾隆以为，他这么做就可以天下归心，大明湖畔的夏雨荷们跳广场舞都唱《嫁人要嫁乾隆爷》了。没想到，十年过去，还是有些臭知识分子看他这也不顺眼那也不对付，居然直接炮轰他，真是婶可忍叔不可忍。更有甚者，伪奏稿出炉之后，全国竟有这么多人（含体制内）传抄，那些写在纸上的沙沙声，在乾隆听来，就是打在脸上的啪啪声。
乾隆之恼羞成怒，从相关上谕中不时满溢出来，如“此等恶逆狂悖之词，凡为臣子者惊闻之下无不痛心切齿，愿得食肉寢皮……”（清代文字狱档·伪孙嘉淦奏稿案·开泰务须实力办案谕，乾隆十六年八月乙卯）。在两个月后发出的《办理务须得当不得苟且完结谕》中，乾隆更是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伪奏稿）蔓延各省，传播之广如此，其首先捏造之犯审乃罪不容诛。此等诪张诬妄之词，贻害于人心、风俗者甚大，当此国家全盛之时，正应溯流穷源，寻枝批根，以正人心而息邪说，况此等传抄之犯亦不得概谓之愚民无知，如果无知，虽示以伪稿将茫然不知为何物，何论传抄；凡属传抄，皆幸灾喜事不安分之辈，今并不治以重辟即行正法，不过量予枷责，使知儆畏，向后倘遇妄言邪说不为所惑，则小惩大诫，所全实多，若恐株连人众，姑息从事，将养奸酿患，无所底止。
这里面有一句关键的话：当此国家全盛之时。也就是说，现在条件成熟了，不能再轻易放过敢逆鳞的臭知识分子了，否则，将养奸酿患，无所底止。
两百多年过去，我们似乎仍能听到太和殿里那咬牙切齿的恨恨之声。
伪奏稿最迟于乾隆十六年初就在民间流传了，直到十六年七月初，才由云贵总督偶然发现并上奏。一个月后，乾隆见事态已不可收拾，下了一道《严拿传播伪稿逆徒谕》：“着传谕步军统领舒赫德、直隶总督方观承、河南巡抚鄂容安、山东巡抚准泰、山西巡抚阿思哈、湖北巡抚恒文、湖南巡抚杨锡绂、贵州巡抚开泰，令其选派贤员密加缉访，一有踪迹即行严拿有奏闻请旨，勿令党羽得有漏网，务须密之又密，不可稍有张扬泄漏。”
一次性点名八位封疆大吏组成专案组，这在中国文字狱史上是空前的，还再三要求勿令党羽得有漏网，说明乾隆对此案之高度重视。而务须密之又密，不可稍有张扬泄漏，则反映出乾隆矛盾的心态：既要加大力度跨省侦查，又怕侦查过程中，伪奏稿内容泄漏出去，造成二次传播。后来，随着人越抓越多，纸包不住火，秘密查访已经不可能了，一年后，开始在全国公开严查，乾隆十七年十二月，还下了《伪稿案查办不能畏难中止谕》，重申此案重要性，警醒办案人员，若畏难中止，则无由正人心而维风俗，也就是说，我并不是为自己被炮轰而彻查此案的，如果不能揪出主笔以儆效尤，全国人民的道德底线就会被拉低。
从乾隆十六年七月到乾隆十八年三月，一年八个月的时间，伪奏稿案覆盖北京、山东、山西、江西、江苏、安徽、浙江、福建、湖南、湖北、贵州、广东、广西以及边远土司等地区，留下了160道相关奏折（含口供）、132道上谕，其案卷之多、牵连之广、历时之长、影响之巨，皆在所有文字狱之上。最终，网越撒越广，捕到的，却都是些小鱼小蝦，而其中的屈打成招、挟私报复、借机栽赃，更是数不胜数，乾隆本人及办案人员也被这案子搞得灰头土脸。最后，所有的疑点集中到长淮千总卢鲁生父子身上，严刑之下，卢鲁生又供出其稿得自南昌守备刘时达，而刘时达则供出，伪奏稿乃是其子刘守朴寄给他的……正当乾隆以为揪出始作俑者时，又有刘守朴的幕友孔则明供出，封寄伪稿给刘时达系其代为经手，其伪稿乃得自苏州。这么一来，又绕回了查不到源头的困境。
这个时候，乾隆已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越查就越多人知道伪奏稿内容。而经过一年多的折腾，杀鸡儆猴的目的已达到，真正的伪奏稿作者，绝对不敢再有异动，该收场了。
当然，收场也得有替罪羊献祭，才合乎“程序正义”。于是，严刑之下，卢鲁生和刘时达承认了“合著”伪奏稿的“犯罪事实”，乾隆于十八年正月二十五发布《正犯已得昭告中外谕》（还顾及国际影响的），将“主犯”卢鲁生凌迟处死，其子卢锡龄、卢锡荣斩首，刘时达“开恩”也改为斩首，家属以缘坐论；同时宣谕中外，所有传抄伪稿各犯俱加恩宽免（官员除外）。另外将审理不力的官员如江西巡抚鄂昌、按察使丁廷让等革职拿问，交刑部治罪……最后，乾隆还不忘在杀人谕旨中自我标榜一番：“朕君临海宇，刑赏一秉至公，从无丝毫成见。”（《正犯已得昭告中外谕》）
经验告诉我们，色厉者必内荏，最高统治者更不例外。其实他们也清楚，一万首颂歌，也抵不上一句批评。因为颂歌大多非出自本愿，而批评则字字出自真心。这些批评，正是他们最怕的，像乾隆这样的好大喜功者，更是听不得一声入耳，孙嘉淦的《三习一弊疏》算是白写了。这也证明了，统治者恶习难除，纵有所谓“体制内健康力量”，亦都冇咩卵用。
所以，伪孙嘉淦奏稿案之后，乾隆杯弓蛇影，掀起一波又一波文字狱高潮，杀戒一开，再也刹不住车，从此人头滚滚，中国知识分子的厄运，如蛆附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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