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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下的母亲

2016-11-13 余少镭 现代聊斋


母亲一向胆小,不管身处何地,总是对陌生人保持高度警惕。父亲当了一辈子小学教师,我们家住教师楼二十年,在没有商住小区的乡镇,那是相对安全的住宅区,进出都要经过学校大门和宿舍楼小门,左邻右舍都是父亲同事,但母亲一人在家时,总是提心吊胆,外面稍有风吹草动,心就狂跳难安。等到我和弟妹都成了家,她的胆小更多的表现为对我们独立的不放心:食怕不饱、穿怕不暖,病怕就医难。2003年广州非典肆虐,她一天一个电话,问我们要不要先回去暂避。这几年我开车回家,总是不敢先告诉她出发时间,否则她会时刻担心我路上安全,又怕影响我开车而不敢打电话,备受煎熬。


后生时候对亲情相对淡漠,母亲的过度胆小总让我嗤之以鼻,有时甚至极不耐烦。但随着年岁渐长,对母亲渐渐理解就多一点。过年回家,无意间跟我爸和弟妹聊起政治,说起民主与专制的优劣,说起当今左右两派在网上网下的纷争……平时跟家人几乎不谈政治,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这些话题母亲应该是不感兴趣的,她在一旁收床洗碗,突然怯怯地插话:“你这么说,好像又要武斗一样。那时也是先从两派你骂我我骂你开始的。”我愣了一下,见她眼神里满是惶恐,那一刻,母亲的往事像电影,一幕幕在我脑里展映。我终于恍然,母亲的恐惧之源就在这里。


母亲生于1945年初,家里排行第四,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那时潮汕尚在失陷之中,我外公已家道中落,有上顿没下顿。为讨口饭吃,外婆用一根背条,将还在哺乳期的母亲兜在背上,跟几位邻里一起前往饶平黄冈卖旧衣。所谓的卖旧衣,就是将低价收购或捡来的破烂衣服,缝缝补补洗洗刷刷之后,卖给其他穷人穿,赚点蝇头小利。从我老家澄海莲阳到饶平黄岗,要走七甫路(35公里),全是砂石铺就的崎岖山路,从东里桥头开始,还有不少关卡,日本仔、乌脚警察(伪军)、粤东海贼等,每过一处,都是在闯生死关,搜身、踢打、扇脸是常事,一言不合就给你一刺刀。襁褓中的母亲,由于母乳缺失,路上常被饿得嗷嗷大哭。当时她虽然什么都不懂,但母女连心,外婆的每一次点头哈腰、每一次踉跄倒地、每一次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惨痛,不可能不给她留下强烈的刺激。一个刚睁开眼睛看人世的婴儿,眼前全是一张张凶神恶煞般的脸,小小的胆,怎么可能不被吓破?


日本投降后,内战又起,物价飞涨,民不聊生。母亲三岁那年,一家人濒临饿死边缘,我外公在将第二个儿子卖掉换回一担地瓜之后,又抛下妻儿老小,只身一人偷搭红头船到暹罗谋生。外婆咬紧牙关,靠给富人家缝补衣服赚点工钱,硬是撑到了江山易帜。新政权为笼络底层民心,没收地主富农的土地房屋等私产分给穷人,一家人才从死亡边缘被拉了回来。


但命运假政权之手,跟民众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好景不长,只几年工夫,分给穷人的土地,又以“合作化”的名义收归国有。人民公社狂飙突进,公共食堂霎那的狂欢过后,饥饿再次将死亡的阴影笼罩在百姓头上。不同的是,母亲出生时,饥民尚可以逃荒,可以自救,这一次不但不行,还得饿着肚子歌功颂德,大唱“人民公社好”,谁敢流露半点不满,就得接受残酷的批斗。1960年,在震天动地的赞歌声中,母亲已出嫁的姐姐刚满周岁的儿子,就活活饿死在他母亲的怀里。


一出世便颠沛流离,最需要关爱的年龄,却遭遇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次天灾人祸。命如蝼蚁的年代,母亲怎么熬过来,我实在难以想象。不管那段历史被人怎么粉饰,每个家庭的切肤之痛,都是一本焚禁不了的史书。


但是,跟武斗时期相比,少儿所经历的饥苦,尚不是造成母亲过分胆小的关键原因。


父母这辈人嘴里的“武斗”,特指文化大革命期间,1968年6月-11月,发生在汕头澄海苏南地区的派性武装械斗事件。跟湖南道县、广西玉林在“文革”期间发生的大屠杀相比,我老家这场武斗,死伤人数虽没那么多,但过程的惨烈,更骇人听闻。《澄海县志·“文革”大事记》载:


7月23日,澄海县革委会、军管会调集全县武装民兵协同人民解放军野战部队三面围攻涂城、永新、槐泽、建阳、上巷、兰苑、程洋岗、潜溪等大队。至25日先后进占,在当地打死干部、群众69名;25日下午5时,又将干部、群众80余名押解到澄城县治安指挥部,在治安指挥部门口打死17名。


文字记载总是冰冷的,但对于母亲来说,那三天,才是她一辈子挥之不去的梦魇。当时她挺着六个月大的肚子,在我外婆家的床底下,心惊胆战躲了三天。


县志中的“永新”,就是我的家乡。因为出了个打游击出身的汕头第一任地署专员余锡渠,“文革”开始时被列为“当权派”。到了1968年7月,永新被成立没多久的澄海县革委会划入“余林反革命集团”阵营(“林”为当时汕头农业局长林兴胜),是造反派眼中非拔掉不可的“白点”。由于坚信自己也是“革命”的,永新大队在遭到围攻时也曾顽强反抗,除妇儒外,几乎全民皆兵,大队民兵的机枪、步枪、长矛等全都用上,抗战、内战时留下的炮楼,则是现成的堡垒。据父辈回忆,战斗惨烈程度空前。因为久攻不下,革委会、军管会请求野战部队支援,当时驻扎在汕头的一个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连,将大炮运到国道324线上,炮口对准永新,不投降就开炮。在此情况下,永新终于竖起白旗投降(讽刺的是,在造反派口中,此举被称为“解放永新”)


武斗进行了三天。那段时间,母亲肚子里的孩子六个月了,父亲在澄海外砂教书,那里是造反派的阵营,父亲因为是永新人,被抓起来批斗。消息隔绝,生死不明。甚至有一次,母亲听说县城打死了几个被批斗的,其中有一个高帽上写着我父亲的名字……一个孕妇的恐惧和绝望,可想而知。


丈夫生死不明,肚子里是六个月大的孩子,而外面枪声、喊杀声、惨叫声不断,院子里不时传来“敌人”已攻破哪里哪里的消息。外婆让我母亲蹲着身子躲在床底下(潮汕的老式“眠床”床底较高),安慰我母亲说:“免惊,他们要是冲进来,我出去堵,要杀就杀我一个。”生死一线,母亲没被吓出毛病已是奇迹。若非护犊的本能,她如何能撑过那三天?


7月25日,永新被攻破,接着就是屠乡。县志里说打死几十人,在乡亲们的回忆里则不止。攻进来的造反派,杀的主要是永新大队干部以及参加过抵抗的乡民,杀红了眼,自然殃及妇孺。最令人发指的,则是一个连正名都来不及取、乳名“余臭弟”的三个月大婴儿,在他母亲怀里被长矛活活挑死(此事在澄海塔山的“文革博物馆”里原有碑记,去年已被毁,“余臭弟”父母现仍健在)。那位痛失幼子的母亲,抱着婴儿的尸体,找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某炮兵连领导,哭着问:“你们说我们是反革命我们无法辩,三个月大的婴儿他怎么反革命?!”可能是因为这事实在惨绝人寰,部队领导出面干涉,大屠杀才被制止,我那躲在床底下的母亲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终于躲过一劫。


屠杀结束,恐怖仍笼罩着永新。据母亲回忆,外面平静下来后,因为家里养的猪饿得嗷嗷叫,我舅他们不敢出去割猪菜(男的出去不是被杀就会被强迫去带路搜找大队干部),母亲只好挺着大肚子到田里割猪菜。田在下埔,她刚到田边,就看到田里倒着一具女尸,全裸,双乳被挖掉。母亲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大队妇女主任,四十岁左右,未婚。母亲当场吓得扔了菜篮就跑,腿都软了,没跑几步就倒在地上,恐惧使她咬牙爬起来,一口气跑回家。


武斗结束后,母亲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就是我父亲没被打死,只是被关起来。一听到这消息,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我父亲。当时“反革命集团”的人要过韩江上的莲阳桥,得有公社开的证明。母亲到公社开了“良民”证,带着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2元钱,挺着大肚子,步行十几公里,到了外砂,终于找到我父亲。那时父亲的工资已被停发,夫妻相见,连泪都不敢流。呆了没多久,父亲就说这里还是不安全,你先回去吧,这2元钱也带回去。母亲难以理解,一下子就生气了,说,这2元钱就是给你买烟的!扔了钱就走。离开学校几百米,回头看不到我父亲了,母亲的眼泪,才刷刷流了下来。


再过三个月,母亲临盆了,父亲依然回不来。那时公社卫生院已不复存在,医生都被打倒或靠边站,没人敢接生。外婆到处苦苦哀求,一个有菩萨心肠的民间接生婆,才冒险来给母亲接了生。


那是1968年11月13日,在晦明不定的煤油灯影中,母亲生下了我。



母亲和父亲。2004年春节,广州天河体育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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