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从可敬到可怕只一步之遥

笔记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多是孝妇贞女，要不就是淫妇荡娃，间或也有才华横溢者，却难免沦为男人附庸，鲜有真正独立自主的女性。

《小豆棚》，乾隆朝文人曾衍东编撰的一部笔记小说集，其中有《齐无咎》一篇，却讲了一个女汉纸的故事，秒杀天下男性。

南京秀才齐无咎，因为成绩优秀，被保送北京，成为候补公务员。他租住在菜市口东南边的粉房胡同，清朝初年，这一带相对荒僻。

初夏的一个午后，齐无咎走出胡同散步，无意中发现，附近一破败的板房内，竟住着一位美少妇，二十出头的样子，身边除了一丫环，再无他人。齐一见倾心，此后多次有意无意走到那边去，就为了看她一眼。

未几，齐无咎了解到，那女的是一北漂寡妇，因为穷，住在无主的破房子里。齐当时还是单身，就打起了主意，寡妇就寡妇，长得这么美，有什么所谓。于是正式托媒婆上门去求亲。

不料，媒婆回话说，那女的说了，齐先生贵人，我不是大家闺秀，配不上他。

齐无咎不死心，过了一段时间，再托媒婆去，说，既然不想当我正妻，当妾可以吗？没想到，这次那女的竟同意了。

走完程序，小寡妇就成了齐无咎的妾。直到上了床，齐还不知道她老家哪里，姓甚名谁。问了几次，她都说，你买我当妾，我服侍你就是了，这些没必要知道。齐拿她没辙，也就不再问。

除了平时不苟言笑之外，这妇人倒还挺贤惠。一天，她主动对齐说，你本来钱也不多，现在又添了两张嘴，这北京城消费太高了，再这么下去，日子怎么过，我想办法赚点钱来帮补家用吧。齐无咎说成，你看着办吧。

妇人就买了一个石磨、两头驴、几斗麦子，跟丫环两个人在家里磨起面来，磨完用驴驮到市上卖。每天傍晚回来，装面粉的袋子里，满满的都是钱。齐无咎颇感欣慰，觉得娶了她真是娶对了，平时他到干部培训班学习，放心地把整个家都交给她打理，家里再没缺钱过。

没多久，粉房胡同出了一件大案子，就在齐住的房子墙外，突然出现了半截尸体，对，半截，上半身没了。一时间，整个北京城都沸沸扬扬的，官府查了很久，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不了了之。

齐无咎担心妇人被吓到，她倒安慰他说，没事，咱不做亏心事，有啥好怕的，你把心用在功名上吧，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哦，我怀孕了。齐一听，高兴坏了，即将喜当爹的幸福，冲淡了无名尸带来的恐怖。

十月怀胎，妇人产下一男孩。坐完月子，齐的干部培训期也快满了，就想带着妇人回老家，再等朝廷委任。每次向妇人提起，她都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一天夜里，齐无咎起夜，忽然发觉妇人不在身边，门窗什么的都关得好好的。他第一反应，就是有隔壁老王了，难怪一说起回老家，她总是不答应。这下子，齐无咎怒了，走到院子里，把丫环叫醒，大声责问。

丫环哭了，说我也不知道，娘子平时也这样，经常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只是老爷您不知道而已。齐问，你不是从小跟她在一起吗，怎么连她经常去哪儿都不知道？丫环说，我十岁的时候，父母把我卖给她，她养了我五年，从不告诉我她是谁，打哪儿来，我一个丫环，有口饭吃就是了，哪能管那么多。

这时月色如水，齐无咎正想回屋，便听得夜空中一阵异响，一抬头，一个黑影像一只老鹰从屋顶飞跃而下，钉在院子中间。那人头包红巾，脸上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子，右手拿着匕首，左手还攥着两个人头！

齐无咎当场就吓傻了。这时，只见那人用手在脸上一扯，把胡子摘下，齐一看，竟然是她！妇人把匕首收起，抓住齐无咎的手说，相公别怕，咱屋里说话。

进了里屋，妇人说：“相公对不住，我实话实说了吧，其实我也是官宦之后，我爹原来在福建长汀当官，因耿直得罪顶头上司，被诬害致死。天大冤情，我告到哪都没人理，没办法，公道不伸，只能以私刑复仇。我花了整整五年时间，到今晚终于大仇得报，这里我是不能再呆下去了，否则会连累你的。对了，去年那半截尸体，也是我干的，那是我仇人之一。”

齐无咎惊魂稍定，看那两个人头，五官尽毁，面目模糊。妇人用一个装有石灰的皮囊把俩头包起来，看来是早准备好的。她一边包一边说：“这一年多幸得您照顾，我才能安心复仇。无以为报，这位小丫环我养了她五年，现在长大了，也有几分姿色，您就收了她吧，也好帮着抚养儿子。”说完，把泪一擦，带上人头，夺门而出。

齐无咎追出来，但见她纵身一跃，已消失在重重高墙之中。他还反应不过来，就觉得这一切像一个梦……正想着，突然，妇人又从空中跳下来了，齐以为她回心转意，却听得她说：“刚走得急，忘了喂孩子吃奶，我再喂他最后一口吧。”说着就走进屋里。

过了一阵子，妇人走出来，眼睛红红的，对齐无咎拱了拱手，啥话也没说，又是翻墙而去。

齐无咎呆呆地站着，好像还在等着她会不会回来。过了很久，丫环说，老爷回屋吧，她不会回来了。齐无咎只好转身进屋。

刚进屋，就赫然发现，摇篮里那几个月的男婴，已身首异处。

真是见过狠的，没见过这么狠的。

故事的最后，齐无咎把那十五岁的丫环纳为妾，并叮嘱她千万不能把这事说出去。没多久，他就被进行派到四川东部的云阳县当副县长（县丞），从此，再也没有那妇人的消息。

至亲被害，公道不彰，以私刑复仇，为此不惜搭上一切，这种事搁今天，也会得到舆论的同情、理解，甚至称颂。蒲松龄《聊斋志异》中的《侠女》，曾被胡金铨拍成经典武侠片，讲的也是女汉纸苦心孤诣为父报仇的故事，剧情跟《齐无咎》有很多雷同之处。

胡金铨《侠女》法国版海报

最大的不同，就是《侠女》中没有杀子情节。

就算杀子是报父仇的需要，也没人能接受，更何况，这妇人的杀子，是在父仇已报的情况下。这么干，已经不是什么“黑化”，而是非人化。

非要帮她找杀子动机，不外以下几点：

一、孩子不是齐无咎生的。毕竟仇人是朝廷高官，武功再高也难接近，身为青春少妇，美貌比武功更有用，牺牲色相去接近仇人，不慎怀上仇人的孩子，也是常见剧情。最近热播的《芝麻胡同》，王鸥演的牧春花，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刚烈女子，剧中，她也多次想把仇人的孩子折腾出来。芝麻胡同，粉房胡同，也是巧。

《芝麻胡同》中，牧春花拼命想把胎儿弄死

二、怕孩子长大后被仇家发现，受尽酷虐而死，不如自己下手，趁他啥都不懂时，睡梦中一刀结果，毫无痛楚。

三、怕连累齐无咎，不想跟他再见面，又怕孩子成为自己一辈子的牵挂，所以手起刀落把这念想给断了，同时也让齐无咎恨自己一辈子，这样总比想一辈子好。

这最后一个动机，可能性最小，因为，报了父仇，活着已再无意义，所以，她肯定会把仇家的头带到父亲坟上祭奠，再自行了断。这样，孩子怎么会成为她一辈子的牵挂？不如说，孩子还活着，有了牵挂，她可能对自己下不了手，那将会一辈子活在无间地狱里。

不管哪一个动机，都不足以成为杀死孩子的理由。

当然，这是笔记小说。那么，现实中有没有这样的女狠人呢？

有。民国时期著名女刺客施剑翘。

施剑翘的父亲，是奉系军阀张宗昌部下，奉系第二军军长施从滨。1925年，张宗昌跟直系军阀孙传芳抢地盘，两军大打出手。施从滨率军南下时，孙传芳曾通电要求合作，被拒绝。在接下来的大战中，施从滨兵败被俘，孙传芳最气他不肯合作，就将施从滨斩首，并将他的头示众三天。

施剑翘，一副大家闺秀的形象

父亲惨死的消息传来，年仅二十岁的施剑翘，就立志为父报仇。她认为，如果父亲是战死的，那无话可说；但是，战败被俘却被残杀，死后头还被示众侮辱，这就超过了“战争”的范围，属于私仇的领域。

施剑翘毕竟是一个裹足的弱女子，所以，一开始她将报仇的希望寄托在堂兄施中诚身上。可施中诚不但不帮她，还劝她打消报仇念头。施剑翘一言不合就跟这位堂兄断绝关系。后来，她又认识了堂兄的军校同学、同乡施靖公，施靖公听说她的遭遇，表示愿意帮她报仇。于是，施剑翘嫁给了她。

没想到，在一拖再拖，生了两个孩子之后，施靖公却怂了，拒绝帮她报仇。施剑翘怒了，跟他一刀两断，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从此不再相信任何人，决心靠自己为父报仇。

1935年底，在父亲被杀十年时，充分准备之后的施剑翘终于等来了机会，在天津某佛堂，三枪将前来听经的孙传芳当场击毙。事迹传开，全国舆论都站在她一边，所以，她仅被天津地方法院判了十年徒刑，在服刑十一个月之后，又被国民政府特赦。

上：50名国民党中央委员联名呈请国民政府特赦施剑翘　下：特赦施剑翘的新闻报道，重点八个字：其志可哀其情可原

试想，施剑翘在被丈夫施靖公拒绝之后，觉得被骗上当，不仅离婚，还把她跟施靖公生的孩子杀了，事发之后会有人声援她吗？

再崇高的目的、再伟大的牺牲，都不能成为杀害亲生骨肉的理由，这是人类的共识，也是人性的底线。所以，春秋战国载入史册的十位刺客，绝大多数都被称为英雄，却有一位最被人所不齿，虽然他刺杀成功，也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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