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十娘被洗白的背后，不只是“婊子有情，文人无义”这么简单
这两天看完了刘勃兄的《战国歧途》，停不下，接着看他的《传奇中的大唐》，又高潮迭起。特别是《霍小玉传：渣男的病根》一文，从标题一路爽下去，直到最后一句：“嗯，你开心就好。”
打咗个冷震。
《霍小玉传》概括起来一句话：“婊子有情，文人无义。”男主李益，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唐代著名诗人，才情横溢，渣度爆棚，而且渣到不仅累及深爱着他的霍小玉，也包括后来的几个老婆，具体行径，已到了反人类的地步。
后世有学者怀疑，《霍小玉传》是跟李益同时代的作者蒋防抹黑他的虚构之作，因为李益本人就写过可怜痴情女子、痛骂负心男人的诗。对此，《传奇中的大唐》作者刘勃在书中毒舌：
这些作者，都是特别单纯善良的好人吧？毕竟，下面这种套路在文人里也很常见：严厉、精准地批判自己，经历过这种自我剖析的既痛且快之后，该放下的也就可以放下，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吓出一身冷汗。
更多精彩内容，可点下面链接购买该书，我再引用，就有洗稿之嫌了。
说到妓女故事被洗稿，不能不想起杜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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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景为明朝的杜十娘故事，比霍小玉更家喻户晓，戏文、影视不用说，十几年前，卓依婷一首《杜十娘》唱遍大江南北，连年轻人都知道了，“历史”上有一个叫杜十娘的，简直是女奴调教的模版，因为整首歌都在唱，郎君啊，只要你愿意回来，你要是怎么怎么样，十娘我就为你怎么怎么样。
简直比张爱玲对胡兰成的“低到尘埃里”还要“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更贱，《香水有毒》都甘拜下风。没听过的我举两段你体会一下，：
郎君啊，你是不是饿得慌
如果你饿得慌
对我十娘讲
十娘我给你做面汤
郎君啊，你是不是困得慌
你要是困得慌
对我十娘讲
十娘我扶你上竹床
颇怀疑后来流传甚广的段子“你饿不饿，我下面给你吃”就洗自这歌词。搞得我以为，“饿了么”是面食专卖，迄今一次都没点过，每次在电梯里看到广告，都会默默在心里面回：不好意思，我不饿。
很奇怪，当年中国是没有女权主义者，还是当年的女权主义者都眼瞎了，怎么能放任这样的歌词荼毒全国。
虽然现在流行至贱无敌，但古今中外，没有一个女性是靠着耍贱就能成为经典文学形象的。书中的杜十娘，当然也不是这个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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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原版的杜十娘，还是冯梦龙洗过的杜十娘，虽然都爱得痴情投入，但也都时刻保持着清醒。毕竟，铁打的欢场流水的渣男，更不用说还有唐传奇中的崔莺莺、霍小玉殷鉴在前，杜十娘也是识字识墨的才女，不可能不知道前辈们的故事，所以不能不留有后步。
杜十娘的形象，最早出自明朝宋懋(mào)澄的《负情侬传》。宋是松江（上海）人，少年天才，十七岁乡试中举，后来到北京当预备公务员（太学生），可惜，在京三次参加进士考试都名落孙山。
宋懋澄自己说，杜十娘的故事，是他在京期间听人讲后觉得有意思，执笔写下来的，具体时间是庚子年秋天。我查了一下，宋是万历十四年(1586)中举的，那一年是农历丙戌年，所以他在京期间的庚子年是万历二十八年(1600)。
为什么要写这故事？宋说，因为“岁暮多暇”——没当上官，年底闲得蛋疼，写个小说玩儿。要知道，明清不同于大唐，写小说被视为不正经的事，传出去很跌份的。
杜十娘故事大家都很熟了，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原版故事的最后，作者宋懋澄也入戏了：杜十娘投江死后，阎王见她可怜，封为水神，“稍司风波，间豫人间祸福”（约等于东南沿海的妈祖）。也许是因为走上神坛，杜十娘很介意别人扒她的过去，冥冥中知道宋懋澄在写她，便现声警告，说你要是再写下去，“妾将使君病作”，而且说到做到，第二天，宋懋澄便肚子痛了，而且痛了好多天。
这就不可爱了嘛，当个自媒体人容易吗，写你，也是为了警告现实中的渣男。可我这拳拳之心，竟被你当成驴肝肺。
吐槽归吐槽，宋懋澄还是怕了，毕竟人家的靠山是阎王爷，是个人就怕。于是，将快完没完的故事束之高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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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后，即万历三十五年，宋懋澄当官的热情被一次又一次失败的考公所浇灭，仕途凉凉了，与其“穷尽千里诗酒荒/不如早还乡”，决定举家搬回上海。
从北京通惠河出发，沿京杭大运河一路南下，船还没到沧州，旅途无聊，翻检旧时文稿，发现了压箱底的杜十娘故事，看了又看，自恋大暴发，实在不忍心这么好的故事被湮没，当夜便奋笔疾书把它续完。
当然，宋对杜十娘的作祟还是心有余悸，于是在文章最后，也把这事写了进去，并隔空对杜十娘喊话：
传已成矣，它日过瓜洲，幸勿作恶风浪相虐。倘不见谅，渡江后必当复作。宁肯折笔同盲人乎？
反正，你的故事我已写完，过几天我就要从京口过瓜州了（瓜洲渡是十娘投江的地方），你最好别再兴风作浪搞事情，否则，过江后我还会把你弄我的事补写进去——要我把知道的事烂肚子里，你当我瞎啊！
惭愧，四百年前的文人，对鬼神的封笔令都敢这么叫板，可我现在随时被红感叹号，却只有认怂的份儿，哭死。
宋懋澄敢这么硬气，应该也跟无官一身轻有关，反正以后得靠自媒体为生了，这么精彩的八卦，分分钟10万+，不发出来太可惜，豁出去了。
结果呢？宋懋澄还真安然无恙。可是，“不数日，而女奴露桃忽堕河死”。这死法，像极了杜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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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文人蔫坏的地方了。宋懋澄有说露桃是被杜十娘弄死的吗？没有，可一个“忽”字，突然，无缘无故，任谁看到这里，都会觉得，这事不是十娘干的还能是哪个娘干的？
“我们不禁要问”，如果女奴露桃真的跳河死了，难道就不能只是巧合？
船上没洗手间，半夜蹲船尾小解，水波荡漾船一晃，扑通，可能吧？宋老爷半夜饿了，露桃不肯给他什么面吃，被逼到船尾，扑通，可能吧？露桃早被老爷宠了，夫人怕她争宠，夜半无人时心一横，把她骗到船尾，扑通，可能吧？或者露桃早被老爷宠了，老爷半夜想换口味，船震一番，甲板上震幅过大，扑通扑通，结果老爷得救，露桃随一江春水向东流，可能吧？
以上种种，当然纯属猜测，可这些猜测，哪种不比杜十娘显灵报复更合理？以杜十娘生前的聪慧、精明，怎么都当水神了，反而变得如此拎不清？
所以宋懋澄这文章发出来后，当时就有人提出抗议。谁？冯梦龙，明朝著名洗稿大师。
冯是苏州人，比宋懋澄小四岁，可算老乡跟同龄人，但他看到《负情侬传》时，毫不客气地评论：“宋先生好毒，杜十娘生前够惨了，死后还要被你黑化，文章哪能这么写！”
评论一上墙，底下一帮宋粉不乐意了，纷纷怼冯梦龙说：“赤果果的羡慕嫉妒恨，你行你上啊！”冯梦龙说上就上，who怕who！
以上纯属瞎扯。可以确定的是，冯梦龙看到《负情侬传》，觉得故事不错，但宋实在写得一般，忍不住就出手了——说好听点，叫“根据蓝本改编”，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洗稿。
于是，就有了收进《警世通言》中的名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套用一句话说，三言是后世公认的明代白话小说的皇冠，杜十娘则是皇冠上的明珠。
现在回头想，当年，郭敬明粉丝那句“抄得好也是有本事”，于正粉丝那句“有能耐你也抄红啊”，还真是既无耻又无知，要是他们知道冯梦龙……嘿嘿。
当然了，那年头写小说不但不挣钱，还是见不得人的事，哪有啥版权保护，谁要谁拿去。百回本《西游记》都这么洗出来的。
关键是，冯梦龙的改写，确实比原作要成功得多。
首先，从体量上，冯作是宋作的三倍多，情节更曲折，人物更丰满，又勾勾又丢丢。就说结局吧，同样都是杜十娘沉江自杀，围观瓜众怒了，要群殴李渣男和孙土豪，两人分头逃窜——宋作只到这里，作者本尊就闪亮登场了，而冯作则让渣男悔青了肠子，时刻想钱想美女，想到疯了，一直疯到死；那个自恃有钱想夺人之美的土豪，当场被吓出病来，天天看到十娘在身边骂他，一个多月后就被吓死了。
最后，冯梦龙还加了杜十娘报恩的情节。报谁的恩？他增加的男二号，柳遇春。柳是李甲同乡、同学，一开始不信一个妓女的真情，后来被十娘感动，不仅热心帮李甲凑借赎金，还提供房子给他们住。所以，故事最后的最后，柳遇春坐船回乡，船到瓜洲渡口，洗脸时铜盆落水，雇渔人打捞，却捞到一个小匣子，内装金银珠宝若干。当夜，柳遇春就梦见杜十娘，说她本想好好投桃报柳的，但事发突然，阴阳两隔，只好用这种特殊方式来报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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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恶有报，恩怨分明，冯梦龙这一洗，既帮那些瓜众出了口恶气，也维护了十娘刚烈又善良的正面形象。同时，把“婊子有情，文人无义”这个主题往回稍稍拨了一下，毕竟，不是所有文人都像李甲一样渣，还是有春哥这样的良心担当嘛。
而且，这个形象一立起来，整篇小说的基调，也不再那么暗黑了。
不过，只有我一人觉得，冯梦龙加塞柳遇春这个角色，有一种满满的代入感吗？你宋懋澄都可以自编自导自演，为什么我不可以？而且不用真名，完全没有违和感。
问你服未。
想来，蒙元及有明一代的自媒体作家们都喜欢洗稿。但要说洗得更干更爽更安心的，还得数王实甫洗《莺莺传》，把经典渣男洗成一个为了爱情赴汤蹈火的情种。
真相如何，详见刘勃《传奇中的大唐》之《莺莺传：前任的凯旋》，戳下面可购买，或报名参加19日在杭州单向空间·乐堤港店进行的相关读书活动，我会在现场跟作者一起同大家分享这两本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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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宾
刘勃 余少镭
时间
2019年5月19日 周日 15: 00-17: 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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