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间的荡妇羞辱，比求告无门更让人绝望｜重口笔记
作者｜余少镭
首发｜骚客文艺
署名｜余一
上一篇《死了再死并不是最可怕的》讲了人妻被色鬼骚扰，告到城隍那里，城隍主持公道，将色鬼处以极刑的故事【传送门】。故事是袁枚写的，类似的故事在纪晓岚的笔下也有，结局却大相径庭，让人细思极恐。
《阅微草堂笔记》最后一卷，说有一个客商，不知道哪里人，带着老婆到粤东旅游。也不知道水土不服还是怎么回事，老婆在旅途中病死了。那时候交通不便，客死他乡者，没办法很快就运回老家，没辙，客商只好买了副棺材，将老婆的尸身寄放在粤东某山上的寺庙。
一天晚上，客商梦见他老婆来向他哭诉，说这寺里有厉鬼，连护法的伽蓝神都治不了它，那些将棺材寄放在寺里的暂住鬼，全都被那它虐过——男的为它当牛做马白干活，女的都得被它污辱，我虽尽力反抗，还是逃不了，老公你写个状纸向城隍爷告个状吧，不然我们永无宁日。
客商醒来，梦中的情形记得一清二楚，但又不知道是自己原创的梦，还是真有其事，就焚香祷告说，老婆我昨晚梦到你这样这样，不知道是我胡思乱想导致做这样的噩梦，还是你真的被鬼什么了。如果是真的，你连着三个晚上都来跟我说。
果然，接下来两个晚上，他老婆都来入梦。这下客商信了，就将厉鬼肆虐的情况写成状纸，跑到附近城隍庙去烧了。
几天过去，再无动静，客商以为事情过去了。一天晚上，又梦见他老婆来找他，说：“案子如果秉公处理，寺里的伽蓝神失职是逃不了的，包括他的顶头上司，山神、社公什么的，都得因为失察而受到阴间法律的制裁，这个牵连太广了，所以城隍爷一直在犹豫。老公你再写一张诉状，说再不处理，就要到江西龙虎山去，向张天师告状，城隍爷肯定不敢再拖了。”
客商赶紧按他老婆说的，再烧一状纸给城隍爷。
又过了几天，客商再梦到他老婆来找他，说：“昨天城隍爷召我去了，他对我说：‘这个鬼原来就住在你停棺的屋里，是你先侵犯了它。当然，男女混居一室，鬼还有奴仆，那些奴仆乱来，也是难免的，所以我相信你不是捏造诬告。现在我已将那奴仆抓来，重打几十大板，算是对你有个交代了，你何必再一口咬定强奸，自己也落个失贞的污名。自古以来，聪明人都懂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道理，赶紧让你丈夫将你的棺材移走，此案就此结了吧。’我想了又想，城隍爷说的也不无道理，凡事差不多得了，凡人小鬼，跟神明扛到底肯定会输的，说不定还会招来更大的祸患。你就按他说的，赶紧将我的棺材移走吧。”
客商又问：“城隍爷既然不肯受理此案，为什么一说要去张天师那里告，他就赶紧为你们调停私了呢？”
他老婆说：“张天师虽然不管阴间，但遇到有人或鬼告状，他就能直接将案子向天帝奏报，哪个神仙都阻止不了他。城隍爷也怕惹出更大的麻烦来，所以就尽量缩小影响，采取折衷的办法，两边陈说利害，希望各自消停。”
第二天，客商即请人将棺材迁往别处。过后，便没再梦见他老婆了。
山西某寺庙中的护法伽蓝壁画。众伽蓝均为武士造型｜网络图片
看完这个故事，我吓出一身冷汗。厉鬼作祟并不是最可怕的，受害者报案后的遭遇，才让人毛骨悚然。
伽蓝，原来就是寺庙之意，但“伽蓝神”在佛教系统中特指寺庙的护法神，依《七佛八菩萨大陀罗尼神咒经》所说，伽蓝神共有十八位。《西游记》里，观音派去给唐僧当保镖的众天神中，就有十八位护教伽蓝，跟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等，在空中轮班护航。
从唐朝开始，东土佛寺中就有供奉伽蓝菩萨。宋朝有一本佛教百科全书叫《释氏要览》，里面有一句：“寺院既有十八神护，居住之者，亦宜自励，不得怠惰为非，恐招现报耳。”
就是说，寺里有十八尊伽蓝神护着，住在寺里的人，不管是僧是俗是人是鬼，都得洁身自好，不能乱来，否则会有“现报”。
后来，汉传佛教为了更接地气，便进行创造性的发挥，将已被神化的关公纳入佛系，封他为护庙伽蓝神。所以现在我们到各大寺庙去，总能看到一脸正气的关二爷，眯着画了眼线的丹凤眼，像一个不插电的摄像头，全方位无死角监控着庙里一切僧俗人等。
不管是来自印度的十八伽蓝神也好，中国本土的关公也好，既然庙里有护法神，哪个鬼怪敢在庙里撒野，不怕嗜血的青龙偃月刀吗？
还真有不怕的，比如本故事中的厉鬼。
既能成为厉鬼，应该是有一定的法力，从它还有仆人(鬼)来看，应该也是有钱有势的鬼，或者是个有背景的鬼。所以，当它凌辱、强奸寺里的暂住鬼时，护法伽蓝不但没护法，还成了厉鬼的保护伞。
当然，还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伽蓝的神眼临时出故障，录不了。
而当受害者让家属向城隍告状时，城隍竟因牵涉太广为由，一直拖着不审理。直到受害者家属要去江西龙虎山找张天师告状，城隍才认真起来。
但他处理的方式，却是私了。
私了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当看到城隍对受害方陈说“厉害”时，我们才知道，什么叫做比死还深的绝望。
城隍说，寺里停棺的屋子，本来是厉鬼的地盘，首先你侵犯了它；至于你受到的“性骚扰”，那是厉鬼的奴仆（临时工）干的，谁让你们“男女共居一室”呢，发生这种事，“或所不免”。我已将那厉鬼的奴仆杖责了，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一句话：谁让你是个女的，还主动引诱犯罪。（怪我咯）
最后，城隍还对受害者这么说：“何必坚执奸污，自博不贞之名乎？从来有事不如化无事，大事不如化小事。”
这就是赤裸裸的荡妇羞辱+威胁了。
面对强大的神权，受害者一方生为屁民，死为小鬼，既然加害者已被罚酒三杯，也就选择了息事宁神——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原文中受害女鬼的话，道出了千古屁民的心声：“再四思之，凡事可已则已，何必定与神道争，反激意外之患。”
怎么样，这个发生于清朝乾隆年间的故事，是不是颇有“亲切”感？
明清笔记小说中，“有困难，找城隍”几乎成了屁民或小鬼唯一的希望，在他们眼里，城隍爷就是公正严明的代名词，就是阴间的包青天。所以不少人在阳间遭受司法不公，求告无门，就一死告阴状。
纪晓岚这篇，把屁民寄望于阴间的司法公正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给掐灭了，忒狠。
不过，故事也不是纪晓岚的原创。原文的开头有四个字“梁豁堂言”，就是声明说，这事是梁豁堂讲给我听的。
梁豁堂是纪晓岚的好朋友，原名梁奇通，号“豁堂”，广东肇庆人，乾隆十二年中顺天乡试，以举人身份历任广西雒容、兴安知县，据说官声不错，后来因为看不惯上司的所作所为，辞官回乡。
因为有这样的个性和履历，梁豁堂向纪晓岚讲这故事的目的明摆着：老纪，下面的官场烂成这样，你懂的。
为什么是发生在“粤东”？那时候的“粤东”跟现在的“粤东”不一样，清代以前，“粤东”指整个广东省，“粤西”指广西省。所以故事是发生在广东，而不是现在的粤东潮汕地区。从梁的籍贯肇庆来看，厉鬼为祸“山寺”，极有可能就是位于鼎湖山上的庆云寺。寺里一直有僧房出租的传统，十几年前我到鼎湖山玩，就在寺里住了一晚，虽然没有厉鬼，也没有艳鬼，但有伽蓝殿，供奉着护法伽蓝。可惜那时候还没看过这篇笔记，如果有，应该会多住几晚。
纪大才子也是官场老司机，曾官至左都御史（约等于今天的最高检），他完全清楚梁豁堂讲这故事的用意，所以在故事最后，他亲自发表议论说：“此鬼苟能自救，即无多求，亦可云解事矣。然城隍既为明神，所司何事，毋乃聪明而不正直乎？且养痈不治，终有酿为大狱时，并所谓聪明者，毋乃亦通蔽各半乎？”
就是说，这个女鬼在实现了“自救”（移棺）之后，即选择息事宁神，也算聪明。但城隍身为阴司法官，这么干，难道不是精明有余正直不足吗？放任厉鬼继续在寺里作祟，相当于养虎为患，始终要出大事的，到那时，就是聪明反为聪明误了。
他这句评论，也可当成是对各级官员的警示。
然并卵。
而对于屁民或小鬼来说，以为受到冤屈找城隍爷就能解决，醒醒吧，在阴间求司法公正，不亚于缘木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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