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贝聿铭：如果相信自己是对的，就不必在乎我是谁

作者：华商韬略｜华商名人堂 毕亚军

已经99岁的贝聿铭（Ieoh Ming Pei）是少数站上全人类巅峰舞台的华人。与越来越多沾光中国崛起而被世界瞩目的后来者不同，他30年前就单枪匹马地闯入世界核心殿堂，被世界仰望，让华人荣耀。

贝聿铭1917年生于广州，“聿明”寓有光明之意。

贝聿铭生来与建筑有缘。

童年时，贝聿铭在家族拥有的苏州园林狮子林居住生活。狮子林是苏州四大名园之一，由贝聿铭的叔公颜料巨商贝润生用80亿银元购得，解放后捐献给了国家，如今是世界文化遗产、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3年11月，贝聿铭曾两次荣归故里，并为狮子林题写了“石品洞天狮子林”七个字。

10岁时，贝聿铭被父亲贝祖诒带到当时的远东第一大都市上海，并因眼睁睁地看着“远东第一楼”——上海国际饭店平地起高楼，进一步爱上建筑。

“我觉得这个很有意思，一天天去看，越来越高，结果差不多20多层，对我有很大的影响，我觉得这个事很值得研究一下。”贝聿铭回忆。

贝聿铭的父亲贝祖诒曾供职于“中国实业之父”盛宣怀创办的汉冶萍煤铁公司，1914年进入中国银行北京总行工作，后来先后担任中国银行广州、香港、上海分行经理及总行副总经理，并于1946年3月1日出任国民政府中央银行总裁。

因为祖上由行医卖药起家，自己又从事了金融业，贝祖诒希望儿子从事金融或者学医，但贝聿铭却选择了自己的兴趣：攻读建筑，希望有朝一日盖出自己的国际饭店，并于1935年远赴美国求学。

起初，贝聿铭进入了宾州大学学习，但他对学校以图画讲解古典建筑理论的教学方式很不感冒，还没等正式开学就离开了那里，然后自告奋勇报考了麻省理工学院的建筑工程学专业。

当时，贝聿铭只有一个学习建筑的梦想，没有什么绘画基础，系主任建议他重新考虑，但他坚持了自己的选择。

在麻省理工，贝聿铭认识了现代建筑运动创始人、建筑大师Le. Crobusier，并从他那里将对建筑的理解从兴建漂亮房子上升到美学和历史人文的高度。

这对贝聿铭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如果只想到建筑，你就无法成为大时代思想发展的一部分，你就失去很多东西”。他介绍说。

1939年，贝聿铭以优异成绩从麻省理工毕业，并获得了美国建筑师协会的奖项。第二次世界大战全面爆发后，他到美国空军服役了3年，“学习的是轰炸和摧毁，而非建设”，直到1944年退役。

服役期间，贝聿铭认识妻子陆书华（Ellien Loo）并与之结婚。退役之后，他则在陆书华的引荐下进入哈佛大学建筑系读研究生，并在那里遇到另一位伟大导师：国际式建筑领域最有影响的建筑师之一Mareel Breuer教授。

Mareel Breuer第一个提出光线对建筑的影响，他认为是光线使建筑有了生命，这一理念后来被贝聿铭广泛采用。Mareel Breuer还是个饮酒天才，可以不吃东西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贝聿铭说：“我不学他喝酒，专学他的建筑。”

1945年，从哈佛毕业的贝聿铭留校受聘为设计研究所助理教授，但他认为纸上谈兵很不过瘾，只干了3年就“下海”：加入到房地产开发富商威廉柴根道夫的建筑公司，并打破美国建筑界的一个历史：中国人做不了美国建筑师。

贝聿铭以建筑研究部主任的身份与柴根道夫合作了7年，并以一系列美感又经济实用的大众化公寓广受赞誉。1955年，贝聿铭自立门户创立了贝聿铭建筑师事务所，将设计从城市改建和重建项目拓展到了巨型公共建筑领域，并获得光耀人类历史的成绩。

在公共建设领域，贝聿铭接手的第一个大单子，是坐落在科罗拉多州高山上的“全国大气层研究中心”。“中心”1961年开建，1967年落成。贝聿铭以简朴浑厚的外形，塔楼式屋顶，让建筑与周边的自然环境融为一体，并因此在美国主流社会闻名，还被美国《新闻周刊》称为是“突破性的设计”。

而这期间，贝聿铭还先后被费城莱斯大学于1963年颁赠“人民建筑师”的荣誉称号，并获得美国建筑学会纽约荣誉奖，进而在美国建筑界初露头角。

贝聿铭认为做出好的设计，关键在于“自己知道多少”。因而，每一个项目他都做足功课。紧随其后的另外两个项目，则让他名震整个美国。

1964年，肯尼迪家族决定建造一座永久性建筑物——约翰•肯尼迪图书馆，纪念前一年遇刺而故的美国总统约翰•肯尼迪。他们邀请了众多知名建筑家参与方案设计，也邀请到了刚刚小有名气的贝聿铭。

贝聿铭把这看成是一个修炼和提升自己的绝好机会，不但费尽心思，多易其稿地提交出一套自认为完美的设计方案，而且连建筑材料的选用、以及如何赋予这座建筑物以特殊目的和意义都一一用心求解。最终，他的专业、细腻，以及对肯尼迪家族作风特点的敏锐，让他从众多世界级大师中胜出。

此后，贝聿铭历经15年左右的奋斗，将这一倚海而立的工程从构想变成了现实。这座1979年落成的建筑，以其设计新颖、造型大胆、技术高超，在美国建筑界引起轰动，并被公认是美国建筑史上最佳杰作之一。美国建筑界因此宣布1979年是“贝聿铭年”，并授予他该年度的美国建筑学院金质奖章。

在肯尼迪图书馆落成的前一年，贝聿铭还完成了华盛顿国家艺术馆东馆（简称：东馆）：一座费时10年，耗资近亿美元的伟大工程。当时的美国总统卡特在“东馆”的开幕仪式上称，“它不但是华盛顿市和谐而周全的一部分，而且是公众生活与艺术情趣之间日益增强联系的象征。”称贝聿铭是“不可多得的杰出建筑师”。

贝聿铭喜欢用玻璃作为其建筑的重要材料，即使这一度给他带来毁灭性的打击，他也不曾放弃。由他设计的波士顿地标：约翰汉考克大楼（John Hancock Tower），在1976年落成后不久，窗玻璃就纷纷跌落，贝聿铭因此被舆论推到悬崖边上。直到7年后，门窗公司才承认这是自己的疏忽，而不是贝聿铭的责任。

但就在汉考克大楼的玻璃事故还没有水落石出之际，贝聿铭却决定，要再次以玻璃创造奇迹。

1981年，法国推出巴黎卢浮宫重建计划，其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邀请全球15位知名博物馆馆长推荐设计师，13位馆长向他推荐了贝聿铭。

1983年，密特朗把这一消息正式对外发布，这也是法国唯一一项没有通过竞争就直接指定建筑师来设计的国家工程。但这个让贝聿铭振奋的消息，极大地刺激了法国人，让他遭受到史无前例的压力。

始建于1204年的卢浮宫，是世界最大、最古老的博物馆之一，以馆藏“世界三宝”维纳斯雕像、蒙娜丽莎油画和胜利女神石雕闻名于世，它代表了法国昔日荣耀和民族自豪感，现在，却要让一个美国人、一个华人来主持重建，法国人过不了感情这一关。

贝聿铭的儿子回忆说：“当时法国人真是目瞪口呆，甚至恼羞成怒，大叫怎么叫一个华人来修我们最重要的建筑，贝聿铭会毁了巴黎。”

面对反对浪潮，贝聿铭保证说，自己来自拥有古老文明的中国，一定会尊重法国的传统，但即使这样，法国人依然不买账。当贝聿铭以玻璃金字塔型入口为代表的改建工程设计图公布后，反对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法国的艺术家和批评家们愤怒地指责这项建筑已经超出了法国人的心智空间，是一个庞大的，破坏性十足的装置。甚至有人宣称，统计显示有90%的法国人反对金字塔方案， “巴黎不要金字塔”、“交出卢浮宫”的口号更一度大行其道。

甚至，法国文化部长也公开批评金字塔是“一颗寒碜的钻石”，并形容这比拿破仑滑铁卢战败后，英国人企图从卢浮宫拿走艺术品的暴行更令法国人愤怒。

这样的攻击已经超出了艺术的界限，混杂着激烈的政治观点交锋。贝聿铭说，他的翻译当时听得全身发抖，几乎没有办法为他翻译他想答辩的话。

“旁人接受不接受对我并不是最重要的，我自己接受不接受这个比较重要一点。” 贝聿铭回忆说，他认认真真，反反复复地思考下来，还是认为自己是对的。“无法找到任何一种新建筑，能够和被岁月磨损得黯淡无光的旧宫殿浑然一体。而通体透明的玻璃金字塔，既能为馆内提供宝贵的光线，也能够反射周围的老建筑，让它们互相呼应。而且，这个简单的几何图形不仅不会显得突兀，反而可以衬托卢浮宫的庄重与威严，它还能够跟凯旋门和协和广场的方尖碑连成一体，为巴黎的中轴线锦上添花。另外，金字塔形可在视线上尽可能不影响主体建筑。”

坚信真理掌握自己手中的贝聿铭，不为批评所动，甚至还展开了反攻。他公开游说：“巴黎应该是充满生机、不断发展的有机体”。他拜会蓬皮杜夫人，并以“艺术必须富有现代精神”说服了她，让她和众多名流从反对者转变为支持者。

他甚至还让密特朗的一位主要政敌——巴黎市长希拉克变成了自己的同盟。贝聿铭诚恳地和这位政坛强人探讨巴黎城市规划，谈论艺术和中国的艺术品，并告诉他说：“开放卢浮宫就意味着开放巴黎。”希拉克最终在记者面前公开表示：自己支持金字塔方案，但有一个要求：贝聿铭必须先在卢浮宫中竖起同样大小的实体模型，接受公众的检验。

最终，总计6万巴黎民众参观了这一实体模型，并且像总统选举一样进行了全民公决。结果，模型征服了希拉克，也征服了法国人。

1988年，贝聿铭的玻璃金字塔落成，并如他预料的那样成为了巴黎和法国的一大惊喜。法国舆论也将对玻璃金字塔的形容由原来的“寒碜的钻石”，改成了“卢浮宫里飞来的巨大宝石”，玻璃金字塔成了法国人的骄傲。同年3月，密特朗在新建成的金字塔里授予了贝聿铭法国最高荣誉奖章。

大众的反响也超出期待的好。人们对金字塔的狂热甚至一度让埃菲尔铁塔都黯然失色，进而令造访卢浮宫的游客比过去激增一倍，而其中三分之二的游客宁肯挤在玻璃金字塔前排长队，也不愿从另外两个入口进入卢浮宫。

卢浮宫因为玻璃金字塔被赋予了现代格调，重放光彩，这也成就了贝聿铭最大的荣耀，并将他推向了现代主义建筑大师的巅峰地位。

贝聿铭不属于赶时髦的建筑师，他说：“要是使一种东西持续的散发光彩，就必须汲取到它的精髓，否则就只是一种潮流稍纵即逝。”

在“宝石”闪耀巴黎时，贝聿铭设计的香港中国银行大厦也于1990年落成。地上70层，总高367.4米的中银大厦，建成时是香港最高的建筑物，亦是美国地区以外最高的摩天大厦。

贝聿铭曾在香港短暂地呆过些日子，他的父亲也曾在这里的“中国银行”上班。接手设计任务时，他第一个想到就是，赋予这座建筑“中国人的雄心”。“她必须是光明的，必须可以矮化香港其它殖民地色彩的建筑。所以中银大厦不应只是一座建筑，而应是中国银行在世界银行界显著地位的象征。”贝聿铭说。

但中银大厦的预算并不多，只有1亿3千万美元，紧邻中银大厦高180米的汇丰银行大厦（1985年建成）却耗资达10亿美元。

为了在预算内将中银大厦建设成既有气魄又实用的建筑，贝聿铭大胆引入了新的结构设计。最终，高出汇丰银行一大截的中银大厦，使用面积是汇丰银行的两倍，而造价不及其五分之一。

1990年，贝聿铭宣布退休。但全世界找他出山与操刀的人依然络绎不绝，他也因此奉献给世界多个经典力作，包括：

远离都市之外， 80%“藏”在地下，被誉为“桃花源”的“地上的天堂”——日本美秀美术馆。

融合传统园林风景设计于其中，把博物馆置于院落之间，使建筑物与其周围环境相协调的苏州博物馆新馆。

91岁时亲自操刀，位于一座人工岛之上的卡塔尔伊斯兰艺术博物馆。

作为当代最具成就与影响的建筑大师，贝聿铭获得了一个建筑师所能获得的全部至高荣誉，包括：1979年就获得美国建筑学会金奖，1981年法国建筑学金奖，1989年日本帝赏奖，1983年第五届普利兹克奖，以及1986年里根总统颁予的自由奖章等，以及93岁时获得英国皇家金质奖章。

谈到自己的成功哲学，贝聿铭说：“做事情最重要的是维持十足的信心。你必须对自己说，如果我相信某件事情是对的，就不必在乎我是谁。”

这也是他以美籍华人身份，在多多少少的被歧视和被争议中，问鼎世界建筑设计至高殿堂的通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