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蔚番外 | 比飞狐峪还曲折的，摩羯之路 (一)

迢迢千里

一步之遥

  飞狐峪里，来自星星的六郎  

蔚县之行，岂可少了飞狐峪。

四十里飞狐，太行古陉，天然孔道。峡谷深隘，急弯紧接着急弯；密林轻苔，四季各有其妙。驾车尽得操控之趣，攀登则享鸟鸣至幽——激情与清净，竟可兼有。▼

春花烂漫夏木葱茏，秋山遍染冬无雾霾

图片来自：万全

以今日道路之平顺，不大容易想象凶险的往昔；而陡峰峭壁仍凌厉，还能映射曾经昏天黑地的厮杀。▼

峰回路转的飞狐峪

动图来自：不觉晓

“左右山忽卓地而起，如千夫拔剑，露立星攒；昆吾甫切之铦(音“先”)，华阴新拭之锷”——昆吾赤铜专以冶铸宝刀、华阴赤土乃拭剑神品——明代兵部尚书杨嗣昌的游记开篇，刀光剑影灼灼，正映出此地千年以来的底色。

譬如宋辽争战二十余年，蔚州与飞狐峪就一直处在漩涡中心；至今峰谷之中，仍留有当年的传说：▼

飞狐箭眼

图片来自：新浪微博 猫耳山maoershan

此峰有圆孔硕然，远望可见。本地呼为“箭眼”，即曰杨六郎一箭射穿所致。

传说往往由事实折射。杨延昭其人确也神勇无匹，品格端方，莫说自己人景仰，连敌人也畏而生敬，不敢直呼其名，尊称“六郎”——

怎么回事，“六郎”不是行六的昵称吗？

还真不是。▼

宋 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八十三

书影来自：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

杨延昭镇北二十余年，辽军全然不敌，遂认定此人必有来历……怕不是武曲星下凡？

“武曲星”，在天上名叫“开阳”，即北斗七星之，第六。

主张“天人合一”的道教一贯重视天文和星占，并且发展出了整套星宿与神仙的对应谱系。这一传统在隋唐北宋尤得发扬光大；辽作为唐的继承者，熟悉星辰星君之说，并将其对应于不凡之人，不算奇怪。▼

左：北斗七星示意图  右：《北斗七元金玄羽章》

《正统道藏》第529～530册 洞神部玉诀类 一卷

书影来自：中国哲学书电子化计划

当然“六郎”之尊称还有纷纭众说，皆无据可考；之所以取北斗说，是因为辽人对天文星象的熟悉与热衷，确有实证：多座辽墓之中，绘有星图。

  辽墓中，来自另一些星星的摩羯  

目前发现的辽墓星图，皆在墓顶，象征天穹。

宣化八里庄张世卿墓的星图最为典型：正中悬铜镜一面，围绕以莲瓣图案；环绕莲瓣的，是二十八宿和黄道十二宫。▼

左：张世卿墓顶星图 图片来自：《宣化辽墓壁画》

右：张世卿墓顶星图 线描图 

图片来自：《宣化辽墓 墓葬艺术与辽代社会》不觉晓藏书

二十八宿是中原对天赤道附近星空的划分；黄道十二宫则自美索不达米亚平原迢迢而来，为黄道的十二等分：每宫包含数个星座，以其中之一命名。

于北国辽墓之顶，古中国与古代两河流域的星空视角，安然并置。

而细看此黄道十二宫，又不全是今日习见的希腊造型：比如人马宫，从半人半马，变成了草原民族最熟悉的牵马图。▼

左、右：辽墓壁画局部 牵马图 

图片来自：《内蒙古辽代壁画》不觉晓藏书

中：张世卿墓穹顶星宫图局部

图片来自：DEEP 中国科学探险 微博

图案有变的星宫不止一个——诸位请看这是谁。▼

张世卿墓顶星图局部 摩羯宫

图片来自：微博 用户不详

龙头，鱼尾，双翅……如果单兵出列，自报他是摩羯，怕是你也不太敢认；却恰是这怪模样，十二星宫中惟其得宠，无所不在地与辽人日夜相伴以至耳鬓厮磨——这是为什么？▼

辽代摩羯形耳环

图片来自：《松漠风华-契丹艺术与文化》不觉晓藏书

为什么还多着呢。

为什么辽人摩羯长成了这个样子？

只有辽人的摩羯长这样吗？

为什么它被做成了耳环？

为什么别的星座没有做成耳环？

摩羯还被做成什么别的东西了吗？

此摩羯与我们今天说的摩羯座，一点儿也不像，为什么叫同一个名字？

它们有关系吗？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摩羯座是羊头鱼身的样子？

……

  摩羯之路，是星辰，是大海 

 也是一个个弯 

问题既多，寻找答案的路则必然漫长。

一路追溯，才发现源头之前还有源头，谜团之中还有谜团——这一路，真是千回百转。

简单说来，六千多年里，摩羯东行之路始于今日的中东，融入古希腊文明后进发到中亚，在犍陀罗地区与佛教碰撞结合，继而兵分两路，一路随传经高僧来到东土中原；另一路取道尼泊尔进入西藏，后借由藏传佛教的传播再次亮相；明末清初，随传教士直达朝廷，却没机会正经露脸；直到晚清民国的知识分子，在翻译和科普西方天文学的时候，最终为它明确了身份与形象。

虽然漫长，但这一路着实精彩：宗教、科学、艺术、政治、考古、博物、语言、民俗、神话、政治、占星……尽数领略，相当过瘾。

都说摩羯座死心眼儿不糊弄。我们就用最摩羯的方式来讲它的故事：从今天的“起点”开始，连载四期，跟着摩羯一路细细细细看、慢慢慢慢玩儿。

 起点：遥远的初光 

摩羯之路的起点，远在人类文明的初啼之地：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之间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

早期美索不达米亚帝国和重要的古城：

南部的苏美尔、北部的阿卡德，中间是两河流域。

图片来自：《古代美索不达米亚诸帝国》 不觉晓藏书

公元前6000或5000年之前，两河流域已散布着许多村落。村民熟练地引渠灌溉、耕作制陶、饲养牛羊、口述神话代代相传。那时的波斯湾比现在要长，探入陆地更多；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分别注入海中，还未合一。

这只以美丽著称的陶杯，出土于公元前4000年的苏萨(Susa，今伊朗境内)墓葬，现在是卢浮宫的珍藏。杯身描绘着脖颈纤长的大群水鸟、细身卷尾的狗儿，以及最令人瞩目的、大角弯弯的山羊。水鸟、狗和山羊，向我们展示了当时的水草丰美，也显示出水域与畜牧业在这片土地的重要意义。▼

左：两河流域地图

 图片来自：《文明曙光-罗浮宫两河流域珍藏展》不觉晓藏书

右：羊图案彩陶杯 

藏于/图片来自：卢浮宫博物馆

公元前4000年，也是苏美尔人的族群崛起之始。今人对于苏美尔文明的认知，还停留在考古、神话与都市传说的混杂并存，但有一点是各界的共识：她是真实存在、充满魅力的“早期高度文明”。▼

公元前2600年苏美尔女性的装扮复原

左：1956年 杂志封面《古代苏美尔人的装扮》 右：实物复原照片

藏于/图片来自：大英博物馆

从文字、轮子到啤酒，苏美尔人有几十项“世界最早”的发明；许多创想更构成了现代社会运行的基石，例如：十进制、年月日、小时与分。他们也是最早记录天文学现象的人。

这件以木、金、贝壳、青金石及石灰石制作的山羊小雕像，是苏美尔人优雅审美、金属冶炼和矿物加工技术、以及羊只驯养经验的综合产物。▼

• 2600BC  苏美尔 灌木中的山羊雕像

•  藏于/图片来自：大英博物馆

尽管象征天空的青金石受到苏美尔人的至高崇拜，两河流域却并无出产。从各种考古发现所见，苏美尔是通过建立众多贸易驿站，将大量青金石收集和运送回来—非成熟的贸易、运输体系所不能为。

但苏美尔人毫不自傲。因为在苏美尔神话中，人的一切能力都乃神授——来自智慧与淡水之神Enki恩基。他不是创世主，却是文明的创造者，艺术、知识与技能的传授者。

苏美尔人的王国没能千秋万代，然而苏美尔文明对世界的影响，既深且远。在后续的王朝更替和文化传播中，Enki的名字和身份一直在变换，而功绩基本如一。

公元前2360年左右，阿卡德帝国结束了苏美尔的城邦，将两河流域第一次统一起来。阿卡德人接受并保留了大部分苏美尔的文明，只是略加改动：例如Enki恩基又称为Ea埃阿。在这幅圆柱印章的图像中，埃阿-恩基肩负两道河水，鱼儿游弋其中；脚畔安卧小牛一头。▼

2300BC 阿卡德时期 绿石滚印

藏于/图片来自：大英博物馆

同时代的另一滚印上，埃阿-恩基坐了下来，右手的瓶中涌出河流，鱼儿跳跃其中；在他面前，一位神人手捧山羊，似为贡献。▼

2400BC-2200BC 阿卡德时期 闪长岩滚印

藏于/图片来自：大英博物馆

阿卡德帝国之后，乌尔第三王朝的这一枚圆柱滚印中，埃阿-恩基依然手持涌川之瓶，脚下就出现了我们熟悉的异兽：半羊半鱼。▼

2100BC-2000BC 乌尔第三王朝 绿石滚印

藏于/图片来自：大英博物馆

 升空：Ea的星路 

巴比伦，通常所说的四大文明古国之一，依然延续着阿卡德-苏美尔的文明。

这块巴比伦泥板记述着“阿特拉哈西斯”神话：众神之王恩利尔要以大洪水消灭吵闹的人类，多亏善心的水神Ea埃阿教人制造方舟，人类才侥幸存活。▼

2000BC-1600BC Atrahasis III 泥板 正反两面 及 局部线图

藏于/图片来自：大英博物馆

巴比伦神话中亦有教化初民、传播文明的贤神，或称Apkallu(阿卡德语)，或称Oannes(希腊语)。▼

左：书影来自 Henry Lee

《Sea Monsters Unmasked and Sea Fables Explained》

右：巴比伦圆柱滚印中的Oannes

藏于/图片来自：大英博物馆

生活在公元前四世纪末公元前三世纪初的贝洛索斯(Berossos)……原本是巴比伦贝尔(马都克)神庙的祭司……用希腊语撰写了一部《巴比伦尼亚志》(Babyloniaka)，……。在第一卷中，贝洛索斯讲到巴比伦尼亚文明的起源，其中包括创世神话和欧阿涅斯(Oannes)。

欧阿涅斯……是鱼首、人身、人脚、人声的结合……他白天从巴比伦附近的爱里顺海来到巴比伦，与人为伍，教他们书写、制器、立法、务农、测量和建筑等，晚上又回到海里。……据考证，贝洛索斯笔下的鱼首人身的欧阿涅斯实际上就是智慧神、地下甜水主人恩基的象征。

——拱玉书《古代两河流域文字起源神话传说》

《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的说法更为简白：Oannes欧阿涅斯是Ea埃阿派遣的特使。虽两者身份表述有所差异，但性质仍可认为基本一致。

巴比伦人并且大大地推进了苏美尔开启的天文学。

这块楔形文字泥板，是巴比伦的天文学文献。英文名以其首词命名为《MUL APIN》，中文作《天文纲要》或《犁星》。▼

1000BC-500BC 巴比伦楔形文字泥板 正反两面

藏于/图片来自：大英博物馆

学者们艰难地解读出了它的内容：巴比伦人将天空划分为南、中、北三路天道，分别划归三位大神；南部天道属于埃阿(the path of Ea)，包罗十五个星群/星座/星，其中一组的楔形文字写作𒀯𒋦𒈧𒄩，即“MULSUḪUR.MÁŠ”——现代语言：goat-fish，山羊-鱼。

The fish, Ea, who goes in front of the stars of Ea.

The Great One, Ea; Eridu, Ea.

……

The star(s) which stand(s) behind them: Pabilsag, the Barge, and the Goat-fish.

15 stars of Ea.

——泥板译文节选

Hermann Hunger, John Steele

《The Babylonian Astronomical Compendium MUL.APIN》

泥板虽没有插图，但在这块土地界碑上，可以看到加喜特巴比伦人心目中“山羊-鱼”的形象。▼

1186BC-1172BC   Kudurru of King Melishipak II

藏于/图片来自：卢浮宫博物馆

界石上这些图像代表着诸神，相当于土地转让的至高公证。这头山羊-鱼，与前面滚印上埃阿-恩基脚下的那一头如出一辙——此处它正是Ea埃阿的代表。

…… the ram's head and the goatfish representing Ea, the god of fresh water.

——《Kudurru of King Melishipak II》

Musée du Louvre

而我们看到它，会脱口而出“摩羯座”。

He was commonly represented as a half-goat, half-fish creature, from which the modern astrological figure for Capricorn is derived.

通常用以代表他(Ea)的半羊半鱼生物，正是现代占星术中摩羯座形象的来源。

——https://www.britannica.com/topic/Ea

Ea条，大不列颠百科全书官网；不觉晓 译

黄道十二宫，即是新巴比伦，或称迦勒底王国，在苏美尔天文知识基础上发展出的科技成果之一。▼

小型星图 藏于大英博物馆

图片来自：《人性的启蒙时代》不觉晓藏书

天空被分为十二个相等的区域，正如我们今天所知道的黄道十二宫图。他们用符号标志，我们已经知道大约有九个符号，来代表这十二个区域，即当时的黄道十二宫。这是天文学的划分，它也是一种行政管理体系，是一种非常先进的体系。

——伊朗国家博物馆夏洛克·拉真诸

  纪录片《世界历史》

新巴比伦人进而将十二宫与十二个月对应了起来——占星学即发端于此。▼

500BC 新巴比伦 泥板 星宫符号与月份对应表

藏于/图片来自：大英博物馆

The Babylonian zodiac list

This document equates the twelve months of the year with the signs of the zodiac, and is an important stage i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ystem as we know it today.

10 Tebetu Goat-fish Capricorn

——Curator's comments

摩羯宫是第十宫，对应十月——在今天的犹太历中，还保留着巴比伦这一对应关系；这个月，在公历中，是十二月到一月之间。

伽勒底王国的天文学和历法，很大程度上也涵盖了占星学，首先传到埃及、希腊和阿拉伯，影响至今——在西方，“伽勒底人”几乎等同于“星占学家”。 

古代埃及的神庙和墓室，有相当一部分是与辽墓一样，将黄道十二宫绘在了天花板上——例如著名的埃及Denderah(丹德拉)神庙星图：▼

1809-1828 法国 埃及丹德拉神庙圆形黄道十二宫浮雕的印刷海报

图片来自：纽约公共图书馆

https://digitalcollections.nypl.org/items/510d47e0-1048-a3d9-e040-e00a18064a99

此中不但可以认出羊头鱼身的摩羯座，其左侧的神像也很眼熟：双手持瓶，瓶中水流涌出，直落在一条鱼上。手持涌川之瓶，正是Ea埃阿，智慧与水之神、人类启蒙导师、创造的先驱、救世恩公的特征。

Capricorn摩羯座(和其他各星座)的形象及其对应的日期，就此基本确定。从此之后，星座就成了经久不衰的热门话题。

感谢大英博物馆 British Museum

以邮件向不觉晓提供了数张清晰度更好的图片

积极的文化交流

是人类最好的传统之一

简要总结一下摩羯座的上天之路：

五千多年前苏美尔神话中有一位重要神明Ea，形象代表为半羊半鱼；继承苏美尔文明的巴比伦人发展了天文学，将天空的三分之一划归Ea；新巴比伦人将天空分为十二等分，仍保留一份给Ea，以其象征“山羊鱼”命名；这一星宫的代表星座就是山羊鱼座——即今日Capricorn。

可是，文初的问题还在：你看，阿拉伯人尽管加了奇思妙想，依然未离“羊头鱼身”的基本元素；怎么辽人这里，又变了龙头鱼身呢？

左、右上：阿拉伯书籍中的摩羯宫

图片来自：维基共享

右下：辽墓中的摩羯宫

图片来自：微博 用户不详

答案还在前方闪烁。

下一期，我们将前往多元文明交相辉映之处——犍陀罗。那里，正是摩羯故事的转折点。

文中提及的精美图册

来不觉晓看个够吧

彩蛋

大英博物馆一枚年代不明的小印章，格外惹人遐思：▼

蓝灰玉髓印章

藏于/图片来自：大英博物馆

印章图像简单而神秘：鱼尾神人与鱼尾的羊相对而立，神一手握住羊前蹄，另一手伸向羊的下颌，似乎进行某种仪式；他们之间，上下各有一枚圆珠，散发出光芒/水波。

目前博物馆对其解读甚简，我们亦不能妄加解释。

人类离开与神话共同生活的年代太久了，脱离当时的语境，很多记述已经变得难以解读。但神话不但潜含着史实失落的线索和影子，并且仍以某种形式留存至今。这一丝与远古的联系，既微弱又坚韧：注重高效的现代社会依然对仪式感保留的需求，正是神话时代留在我们基因里的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