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他们为什么要到广州来跳桥？
摄影报道/冯海泳
出品/腾讯新闻《活着》栏目
编辑/王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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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年在广州，“跳桥秀”成为一种社会现象，经常有人故意攀爬横跨珠江的几座大桥，其中大部分人并不真跳，只是为了借此维权。据统计，十年来类似事件在广州发生过150多起，导致交通拥堵等公共问题。人们都明白他们是想通过跳桥这种极端方式引发公众关注，却鲜少有人真的关注他们跳桥背后的故事。
▲2013年3月11日晨6时，湖南打工者曹再发爬上了广州的猎德大桥，为自己遭遇的强拆事件维权。
▲曹再发妻子朱孝云在桥下表情麻木地遥望丈夫。事发前，曹再发曾多次向媒体人表达自己“寻死”的想法。这场夫妻俩事先张扬的“跳桥秀”还是轰动了广州。曹再发称，他在广东打工期间，看到过电视上报道跳桥维权的新闻。由于求助无门，他决定步那些跳桥者的后尘。
▲当天晚8时，曹再发最终自行下桥。他被带到了救护车里接受了简单的治疗。这起事件造成广州当天大塞车14个小时，天河警方对曹再发扰乱公共场所秩序的行为处以行政拘留十日的处罚。
▲回想起之前的经历，曹再发拭擦着眼泪，显得很失落。强拆事件就像是一个人生转折点，他开始经历那段想象不到的人生。
▲曹再发，湖南汝城人，1999年来广州打工，后来转做塑料贸易生意，有了一些生活积累。2006年，他在老家建了新房。2013年，曹再发夫妻被拆迁人员控制，房子被强拆，最终赔偿16万元。曹再发不满这个赔偿金额，从此奔走在维权路上。
▲曹再发称他们遭到拆迁人员的控制和施暴。照片显示曹再发夫妻俩被打的伤痕。直到现在他还没得到自己认为合理的补偿结果，成了他几年来一直过不去的心坎。
▲2013年1月14日，曹再发给拆迁负责人发了一条短信讨要赔偿，但该短信被误传为“曹再发扬言要在广州校园制造血案”，此消息引起了全广州的恐慌。
▲曹再发每次离开汝城都会引起当地相关机构的关注。他们夫妻俩隐匿在广州的高楼大厦中，显得格外渺小。广州因此是他们唯一获得安全感的地方。
▲曹再发最遗憾的就是对不起孩子。因为维权，他忽略了孩子的成长。孩子一度跟着他流浪在广州街头，暂时辍学。后来他的儿子回老家读初中，他依然继续维权。
▲三年后，2016年5月18日，再次见到曹再发，他已头发花白，身体大不如前。
▲拆迁人员只给他一套危房暂住，这让曹再发夫妇非常不满。他们只能另租房子居住。
▲2016年两会前，村里曾给他一块地建房子。曹再发以为终于获得解决了，他决定不再追究，但两会之后村里以违建的理由把地块又收回来，他花了十几万打好的地基也只能荒废。
▲2016年5月，曹再发依旧在家中整理各种维权材料，他的诉求依然还没有得到解决，三年来，夫妻为了此事东奔西跑，放弃了一切。在朋友看来，曹再发是固执的。而曹再发再次请了律师，希望寻求他所认为的公平对待。
▲据南方都市报报道，所有跳桥事件中，以维权的人最多。近九成涉案人员非广州本地人，涉案纠纷也基本与广州无关。广州因此成为了“跳桥秀场”。2015年1月13日，湛江渔民梁某因非法捕鱼被扣两艘渔船，一怒之下爬上了海珠大桥表达不满，独自在桥上坐了4个多小时。
▲下午5时许，梁某自行下桥。虽然跳桥者都希望能够引起关注，但是基本上也得不到解决。
▲每次的跳桥事件都会引发群众的围观，偶尔有人经过时会愤怒大喊，“赶紧跳下来”！他们认为跳桥者绑架了市民的公共秩序。
▲2014年2月24日，钟斌（化名）爬上了海珠桥，因为继母将他赶出了家门，令他无家可归。他认为继母伪造父亲的遗嘱，对自己不公。但一直维权无果，最后他选择跳桥。
▲钟斌被带到公安的车上。又一场“跳桥秀”黯淡落幕。后来他在微信签名写到：“何必因一点小事情而影响自己的心情。”
广州大桥的寄生物
撰稿/ 魏伯航
对于湖南汝城县人曹再发而言，他可不愿意花200元买一张广州塔的门票，像那些远道而来的外乡人一样，登上世界第二高的电视塔观景平台欣赏这座岭南第一城（几乎所有广州自助游攻略都推荐这个项目）。其实，现在他所处的位置绝好：向北，楼丛耸立入云的珠江新城尽收眼底；向西，与一公里外的“小蛮腰”遥遥对望；向南，近处的楼盘尚有都市风情，远处的乏善可陈；向东，远眺江尾的天水一线，不免生出怀古幽思。唯一有些扫兴的是，头顶阴云不散，极有落雨的可能。
今天是2013年3月11日，早上7点钟，乘车途径猎德大桥去江对岸上班的广州白领们，看到了大桥半空，在钢索之间晃晃荡荡的身影。“要跳就快跳，别耽误大家工夫！”坐在583路公交车上的李铭杰看到，有的同车乘客蜷腿缩脖，边寻找边挥舞拳头——桥面逐渐施行交通管制，他们的全勤奖看来要泡汤了。还有一些人掩饰不住兴奋，跃跃欲试，也许庆幸无聊的生活里总算起了波澜。当然不乏心怀善意的好市民，他们深怀理解和同情，在解除了冷漠与争夺的车厢里，充当温和的对方辩友。
不过要到中午，那些良善的好市民才会从各种渠道获知，早上邂逅的身影就是两个月前那位“扬言要在幼儿园和中山大学制造血案”的“悍匪”曹再发。实事求是地说，两个月前，在网上流传广泛的那张性质类似通缉令的纸片上，曹再发的不苟一笑完全不能怨他自己，毕竟谁拍证件照都不会笑。况且那头乱发，那件歪斜的红格子衬衣，添之一双与世无害的眼睛，完全就是身边任意一个会偶尔开开玩笑的快递大叔。可问题在于，只要把这张照片和几句简单的文字联系在一起，以上种种相貌特征便会顺理成章地解读出诸如“冷面杀手”的诨号。
“曹再发，男，42岁，身份证号码XXXXXXXXXX，是湖南省汝城县人，可能驾驶一辆车牌为湘A59800的银灰色奇瑞小汽车。一经发现此人立即加以控制，并通知新港派出所处理。”
那天，中山大学南区幼儿园不到中午就放了学，中大校园警力戒备，一整天无谓的恐慌过去之后，第二天报纸竟然刊出，南方都市报记者于茫茫人海中奇迹般找到了曹再发，并且神奇地劝说他去派出所自首，随后曹再发被移交给湖南警方。同时，他房子的拆迁补偿款问题曝光于天下。
因涉嫌编造、故意传播虚假恐怖信息，曹再发被关进了汝城县看守所，太阳重新从珠江口升起的时候，广州市民以为事情就此了结。谁知过完2013年的春节，曹再发又潜回了广州。他首先聪明地找到了当地媒体，想借助蹲了39天局子的代价换来的影响力，对汝城当局发出一个男人的吼声。3月4日一篇新闻是这样开头的：“曹再发又回来了，这次他没再引起恐慌……在这座曹再发眼里文明、法治的城市，他又一次找到记者和律师，希望能解决他和当地政府之间的房屋拆迁纠纷。”
所有人都判断错了。在这座流动人口达800多万人的喧嚣之城，曹再发发现自己过了气，一部分人不晓得他是谁，晓得的人则知道他发迹于一场阴差阳错的误会，看清了证件照上那个邋遢大叔的真面目，一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而媒体要在7天之后才意识到错误——他还有再度引发混乱的力量。
绝大多数没有受到影响的广州市民，多少能从曹再发身上获得些消遣，为茶余饭后增添几句笑谈。珠江北岸的猎德村复建大楼，陈忠的窗口看出去，猎德大桥犹如须蔓一般的钢索上面，曹再发成了某种寄生物。他兴致勃勃地刷着微博，并转发了一条相关的新闻快讯，附言：湖南无桥咩！
湖南当然有桥，但没有广州的桥出名，就算蔡国庆的一首《北京的桥》唱响了全中国，在曹再发们的眼中，北京的桥依然没有广州的桥具有文明、法治精神。
2014年，广州市公安局曾发布通报称，2011至2014年4月14日，广州已发生攀爬桥梁警情85宗，其中73宗为非自杀性质。这一数据中的“桥梁”概念明显将立交桥、内环路高架、公路龙门架包罗在内。还有民间数据显示，2011至2014年五年间“跳桥秀”计为53宗。近两年的数据则不可考，原因在于媒体的聚焦关注导致通过跳桥寻求解决问题的“秀男秀女”越来越多，政府部门发布的相关政令，及媒体的自觉意识，都让这方面的消息数据难以查证。
回到“跳桥秀”最兴盛的2009年，共发生32起跳桥事件（随着“跳桥秀”风潮的式微，该记录恐怕再难超越）。究其原因，其中39%的跳桥者像曹再发那样有着各式各样的维权诉求，另有感情纠纷、健康问题、寻人、生活压力而跳桥者，这是南方都市报《广州‘跳桥秀’十年简史》的资料。
这年，网友@zhujiangfeng在百度知道发帖问：求职失败7次，该去广州珠海跳桥吗？最后他采纳了一位广州海珠区居民的答案，这位擅长回答“购物、恋爱和单机游戏”类型的网友，为政府针对跳桥者设计了一套高效周详的解决方案，方案以7个步骤阐释了警方、消防与急救从接警，到封锁交通、布置气垫，继而特警阻击手发射麻醉弹（特注明要一发命中），接着营救跳桥者，恢复秩序并追究责任的联动，可谓一气呵成。不过该网友的长篇论述之外，言简意赅的结语道出了一部分广州人的想法：“再来广州跳桥我就砍死你。”
或许，在“跳桥秀”风头正劲的2009年，“为什么走上桥”已经不重要了，跳桥者们面临的唯一障碍，只剩下了恐高症。事实的确如此，当年11月2日，某公司16名员工因劳资纠纷爬上海珠桥，其中一位因恐高症发作，提前退场。
时评家今纶在《他们为什么要到广州来跳桥》一文中提纲挈领地写道：“法治、公益以及教育三大‘顽疾’解决不了，广州还将会有‘恶意跳桥’，这一点不用怀疑。广州的困境其实又何尝不是整个国家的困境？”
或许推导出这样的疑问并不难，因为不仅是知识分子，普通网友都能看出端倪。大洋网针对海珠桥跳桥事情频发，曾经进行了一场网络调查，其中在回答“跳桥事件的主因是什么”时，参与的2312名网友中，76%投给了“投诉无门，政府无力”。
广州的困境，乃至国家的困境，让曹再发去领悟实在有些强人所难，而他的困境条理简单、逻辑清晰、证据充足，只差一个公正的对待。重返广州的曹再发，在迷失于这座城市之前，想到了某位“高人”无意中的指点。接下来，他经过几天的考察，锁定了连接天河中心商务区和海珠区房价最高地段的猎德大桥。
风波平息后，猎德大桥享受了海珠桥的待遇——钢索底端穿起了“刺猬甲”，抹上了黄油。讽刺的是，又过了两个月，猎德大桥在25天里竟接连迎来4位跳桥者。“刺猬甲”延长，黄油增厚，管理者忙碌着……那份曾经的网络调查里，大洋网还提到另一个问题：我们该怎么看“跳桥秀”。仅仅2%的网友投给了“桥有漏洞，应加强防护措施。”
回到曹再发身上，这场“跳桥秀”让他拿到了63万元的拆迁补偿款，然而这个数字离他的期许相差甚远，“在桥上时，我们镇上的干部明明讲好补偿102万。”除了补偿款的不对数，另一点让他愤愤然的是，跳桥事件把他刻画成了一个“大反派”，名誉尽失。2016年的夏天，他说：“我希望有一天再去广州，拿着所有的证据，向广州人民澄清这件事，让他们看到我是被冤枉的。”（在他准备第三次去广州前，他已经成了一名半职业的“北漂”上访户。）
不得不说，曹再发自作多情了。就像那些希望通过“跳桥”引发关注的人一样，多数人下桥后直接被警方带走，甚至因扰乱公共秩序被行政拘留，而虚脱者则抬上救护车。极少人能像他们想象的那样，获得一个发声的机会。实际上，不管对于媒体还是广州市民，那些理由一点都不重要，那些看似不公的遭遇在网上俯拾皆是，哪会关心的过来？这样来说，掀起两次话题的曹再发或许是幸运的。
今天是2013年3月11日，晚上8点多，曹再发带上去的第二块手机电池亮起了红灯，他先后给自己的律师张小伟和“好心记者”打了通电话，一提到这件案子，他又开始收不住话脚，似乎全然未听到电话里传出来的“下来再说”“你先平安落地”的催促。放下电话，他终于放心了。在消防、媒体、桥上围观者、桥下夜游珠江的旅行者们一齐注视下，曹再发攀着左右两条钢索，徐徐下移。桥面越来越广阔，他的情绪越来越亢奋。
就像电视里播放的奥运会，几个小时的枯燥等待后，球场数万名观众终于看到了跑进来的第一位马拉松运动员，那个移动的身影简直就是坚毅、苦难、忍耐等人类优良品质的化身。曹再发以14个小时的成绩刷新了当时广州“跳桥秀”新纪录，他落到了安全地带，搜寻着家人，打算像马拉松运动员似的张开手臂。他确实这样做的，接着，被一股力量塞进了伺候已久的警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