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神病院,她却找到了遗失的情感
22岁的大三女生柴柴找到缺失多年的情感需求,是在二进二出精神病院之后。
这位江南小城的实习生,选择把自己向病友敞开:那些和她一样患有躁郁症的女孩,有着近乎相似的经历——童年时家庭破碎、遭受校园霸凌,甚至被性侵。
病房里,病友间每一次相互慰藉的拥抱让柴柴感到温暖与珍贵。这样“被人需要”的瞬间对她而言“有十足的安全感”。在这之前,爱与被爱是一种奢侈的体验。
柴柴用影像记下了《双相日记》,那里有她和女孩们的故事。
柴柴曾爬上二十几层高楼楼顶,身体舒展,躺在边缘处,往外一翻就会坠落;还曾兴奋地抓着玻璃渣子往房顶扔。
这些看似危险的行为,对躁狂发作的柴柴来说,有种奇妙的缓解作用。她经常全身僵硬,忽然昏厥,低落时不得不用自残的方式来控制情绪。
这种学名双相情感障碍的病,潜伏期较长、比抑郁症更难治疗。发病时,抑郁和躁狂两种病状会交替或混合发作。“一瞬在天堂,常常在地狱,就是不在人间”,在躁郁症贴吧里,患者们称自己为在天堂与地狱中穿梭的勇敢灵魂,置顶帖是“本吧排斥正能量”。
这不是“想不开”
躁狂发作时,柴柴精力十足,兴奋且话多,用力地去生活和工作,完全不知道累;抑郁时,她只觉得自己糟糕透了,除了躺在床上哭没有任何力气。
“像把人拉到天上,然后又狠狠摔下来,落差感非常大。”柴柴形容,两种状态可能一天内就交替多次,有时候同时出现。
柴柴喜欢花,“好看,又容易死”。
在原生家庭中的情感缺失,最先触发了柴柴的病征。
在她记忆中,没有和母亲拥抱过。母亲从事会计工作,排斥一切亲密动作。为了获取父母关注,她竭尽所能做到优秀,从小当大队长、团支书,获得很多奖状。但她并没有觉得母亲因此开心。
父亲是退伍军人,长期在外地从商,这让她觉得自己被抛弃。后来,父亲出轨以及他的公司倒闭,母亲带着她去抓小三。“这造成严重的心理创伤”,她说,“自我坦白就像光脚走在了玻璃渣上。”
她始终怀着对母亲的畏惧和憎恶。直到前两年母女和解,柴柴才知道母亲患上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母亲虽然将柴柴当成珍珠一样心疼她,眼珠子不想离开她半步,但就不想亲近她,不想抱她,“有一种无奈的疏离感”。
柴柴还屡次被老师伤害。小学二年级,她曾被英语老师在众人面前扯着马尾扇耳光,并带到其他班级作为反面教材。这让小女孩觉得“非常没有尊严”。
三年级,她从老家东北转学到温州。因为偷偷涂了红色指甲油,柴柴在家长会时被班主任拎出来批为“狐媚子”,这让当时参会的父亲非常生气。“我爸一个人在前面走头都不回,我在后面疯狂抠着指甲油”,她用小刀一层层地划掉指甲油,直到手上全是血。
还不到10岁,她已经开始敌视身边的人,并以近乎偏执的方式渴望被爱,甚至试图幻想出另外一个人在夜晚出现保护自己。
上初中后,她喜欢上一个男孩,第一次从对方那里感受到被爱。这场早恋被校方形容为不知廉耻。被父母发现后,她变得歇斯底里,疯狂用头撞墙,准备从4层高的阳台一跃而下,被父亲破门而入拉回。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拉上窗帘,把自己锁在家里,不停地哭,甚至用小刀一道道割手腕,用绳子勒自己。
没有人相信这个眼神失焦的孩子病了。
“因为你意志力脆弱才会得病”,当过兵的父亲说。父亲的朋友则指着她的鼻头说,你根本没有生病,只是在博取大家对你的关心,让父母对你更放纵。
柴柴每次哭到崩溃,肢体僵硬。不仅是她,其他好多病人,也曾被家属说:“你就是没有想开,没有想透,想开了就好了。”
“想开点”,这三个字,是最让柴柴绝望和心寒的。
2012年,她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让她震惊的是,母亲否定了这份病例,觉得只是青春期叛逆行为。后来几年,柴柴一直错误地吃治疗抑郁症的药物。直到2017年,她主动去了杭州的精神病医院,拿到了自己的医学诊断书——“双相情感障碍,病史8年”。
8年前,正是这位小学六年级女生第一次吞药自杀未遂。
同年暑假,她被扔到陌生的亲戚家,出现进食障碍、严重失眠的问题,暴瘦了20斤,后来无端昏迷、晕倒、大小便失禁,被送到医院抢救,却没有查出任何问题。邻居看她“像看个怪物”。多年后,她才意识到那可能是躁郁症最初发作的躯体表现。
病友间的互相探望
柴柴上一次躯体僵化到不能动弹,是在2017年9月。
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流着眼泪,不吃不喝,并用刀片在手上乱画,直到血浸湿枕套才安静下来。
柴柴曾两次拒绝住院,这一次,她妥协了。在母亲的带领下走进医院,柴柴接受了人生中最正规、系统的一次治疗。在医院,她做脉冲治疗,感受电流刺激脑神经,每天被注射进数管控制情绪的药,扎得双手淤青,手上脖子上被贴上宁静贴。
此前,柴柴对精神卫生医院有着天然的恐惧。她看过电影《飞越疯人院》,影片中病人被视为社会遗弃的疯子,在医院毫无尊严地被迫接受治疗。她也害怕自己因为吃药而变得呆滞,“浑身木讷,感觉灵魂漂浮在外,总是困顿,并且四肢无力。”
在这家地级市中的精神卫生中心,柴柴发现病友们都很好相处,也非常温和,疾病没让他们变得可怖,反而给大多数人赋予了孩子一般的童真。
医院的病人里,有人一直拿着电话骂人;有人天天在医院走廊游来荡去,大声唱着国歌;还有人奉医生为神仙,把医生的每句话用本子记下来,每天画上花朵送给医生;还有个福建来的富商,每年过来住院,目的是勾搭同病区的小姑娘。
护士多数特别温柔,也愿意闲聊。她问护士:“我感觉大多数人都特别正常啊,为什么还要住进医院里。”护士笑着反问:“我们看着你也觉得你特别正常还开朗,你为啥也住院了呢。”然后,她们开始讨论口红色号。
柴柴渐渐放松,渐渐没有了了结生命的想法。半个月后,她能正常进食,出门也不再恐慌。她把住院理解为用科学方法获得内心的平静。
而后,柴柴又更进一步,她试探着与同区的病友交流。她看到16岁的少女念禾拿着手机放歌,嘻嘻哈哈地在医院走廊里奔跑大声唱歌。相识后,念禾经常带着自己的画到柴柴的病房,还曾突然跑进来,大喊一句:“画画拯救不了中国人。”
念禾羡慕柴柴在住院期间能有很多朋友前来看望。她的头发被最好的朋友剪断了,却从未收到过道歉。念禾的父亲也是精神病患者,家中收入来源只有母亲在皮鞋厂的收入。当她摸着柴柴的头发说出自己的故事时,哭得很厉害。
念禾出院之前,给柴柴发去微信:“姐姐,如果我回学校上学了,同学们发现我吃药知道我生这个病,会不会排斥我?”柴柴回复:“在不知道他们能否接受时,你可以说这是调节内分泌的药。”
只是,当念禾再次发来消息时,这位女孩因为生病失学,学籍已不在学校,无法复学。
念禾那双呆滞、没有任何神采的眼睛刺痛着柴柴。
有这样眼神的女孩在医院中随处可见。她们和柴柴年龄相仿、经历相似,大多表达能力弱,学历低,同样有个破碎的家庭,经历过校园暴力。
一位湖州市德清县来的女孩每天呆坐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几乎失去了与人沟通的能力。初进医院时,女孩对人表现出一种很排斥的状态,警惕性很高,不相信别人。后来,她常会在睡着之后发病,哭闹或大声尖叫、砸东西。
一天深夜,柴柴被尖叫声惊醒。“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女孩喊着梦话,在被子里面全身颤抖。
犹豫了很久,柴柴还是选择走过去,轻轻问她,能不能跟她聊聊天,她含着泪点头。柴柴握着她的手,告诉她自己是值得她信任的,希望能分担她不开心的事情。
女孩一边哭一边把手臂张开对柴柴说:“我要抱抱你。”
她们拥抱了很长时间,而后柴柴才知道,女孩被寝室的人排挤、敲诈。高中时她还遭到性侵,却被对方说是主动勾引,给她和家庭造成了毁灭性打击。
还有一位喜欢唱歌的女孩经常来病房找柴柴,她们躺在同一张病床上相互鼓励。
女孩有癫痫和焦虑症,总是一脸忧郁又瞬间开心。她会到处安慰病友“你会好起来”,暖心而阳光。
女孩出院的第二天,柴柴却在朋友圈收到了她的死讯:“跳河自杀了,抢救无效,死亡”。
柴柴整个人瘫在地上,无法接受。她不知道女孩在出院后两天之内又经历了什么。
对于这群女孩而言,即使是病人家属也无法感同身受。他们毫不避讳地议论,孩子生活条件太优越了,没受过苦,承受能力差,所以就得这种病,不像以前条件艰苦,承受能力高。还有很多人觉得这是一种“富贵病”。
在这个半封闭的空间里,女孩们得以暂时远离非议。病友间的探望让她们相互拥抱,彼此倾诉。
女孩们的经历也驱使柴柴决定,从自身出发关注青少年精神类(心境障碍)疾病,用自己的行动让精神类疾病渐渐能被大众所接受和理解。
一束光找到了另一束光
“我愿意成为一种声音,对于那些失去声音的人”,在摄影研修班中,柴柴当众坦白了自己是躁郁症患者。现场还有她报社的指导老师,她以为这可能会使自己丢掉实习机会,最后却赢得了大家的掌声。
毕竟,大众的难以接受,曾差点让柴柴像念禾一样失学。
大学室友翻到她的药盒,跟辅导员说柴柴是精神病,自己会有危险。柴柴买了三大包零食,送给她们暂时缓解了关系。然而,柴柴的一双轻奢高跟鞋却无故被室友扔了。她搬出寝室,报复性地给室友留下了倒满沐浴露和洗发露的厕所。
一直到现在,柴柴和大学同学都很少联系。
2017年10月出院后,柴柴将自己的治疗过程详尽地分享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上,并尽可能用自己的力量帮助类似的人。看过太多不能正常言语的人,柴柴愿意用行动代替他们发声。
有病友给她留言说,看到她写的文章有共鸣,有勇气去面对自己去医院看医生。她感受到了被需求感和陌生人的爱。“这人间非常值得”,即便被疾病缠身,即便有种种苦痛,柴柴也越来越这样觉得。
柴柴第二次进入精神病院治疗时,让她开心的是,早就出院的念禾一个人来看她。念禾的头发已经长多了,状态更阳光。
在病区里,念禾碰到一个不会开电视的爷爷,主动跑过去帮忙把电视开好,又仔细告诉老人遥控器应该怎么用。
这一刻,就像黑暗中的一束光照到了另一束光,柴柴说看到了那种自己所期待的温暖和善良。
× 摄影 / 自述
崔柴柴
为心而摄 为情而活
× 撰文 / 采访
余璐遥
谷雨撰稿人
× 编辑 | 杨深来 王怡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