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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觉 | 你舍得用整个南极大陆来换古都西安吗?

2016-11-07 萧春雷 读者


无论是海拔5000多米的阿里高原,还是“上无飞鸟,下无走兽”的白龙堆沙漠,我们都能发现古人的踪迹,哪里还有人迹未至的崭新领地?地理,皆史也


历史也为地理增添了深度。行走在中华大地,我们遇到的每条河流、每座高山、每座城市,都曾经是叱咤风云的历史舞台,演出过无数悲欢离合的感人传奇。


空间因为时间而呈现人文之美,土地因为人类而流露眷恋之情。如果用整个南极大陆来换古都西安,你舍得吗?


观看地理景观之眼

撰文 | 萧春雷

选自“中国的掌纹”系列之《自然骨魄》


我出生于闽西北山区,但最吸引我的自然景观都在祖国的大西北。旅游就是感受差异,差异越大,越让我们震撼。高原、沙漠、冰川、雪山、绿洲、草原、内陆河,都让我深深迷恋。朋友问我:跑过那么多地方,哪里的景观最让你感动?这是一个困难的问题,犹如母亲挑选她最疼爱的子女,但我的选择范围不出西藏、新疆和内蒙古。


西藏八宿县108拐 谢罡 / 摄


第一次去西藏,我在阿里地区转了一个多月,只跑了噶尔、日土、扎达、普兰和吉隆五县,连布达拉宫都没空上去。我们寻找象雄王朝和古格王朝的废墟。难以想象,这片凛冽而荒芜的高寒之地,散落着如此众多的岩画、寺庙、佛塔、壁画、修行洞、嘛呢堆、墓冢,到处是文明的碎片。


有一次,我们跟着日土的牧民去看岩画,没有路,越野车在连绵起伏的荒漠上无休无止地颠簸,最后来到一个寸草不生的山谷。岩壁上镌刻着一些稚拙的简笔线条画,一个个小人背负重物,排成长列,像是描绘整个部族迁徙;还有位穿连衣裙的时尚女性,裙长及膝,与如今的藏族妇女服饰截然不同。


太阳照耀着空荡荡的山谷,热气蒸腾,对面的大山仿佛变成了流体,在空气中微微摇动。高原永恒,人类来来往往。许多年前,一个部落经过这里,有人偶然在岩壁上留下一些图画,也留给我们无穷的困惑:他们是谁?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新疆天山北麓中段的沙湾县安集海峡谷 居建新 / 摄


初次去新疆,围着天山转了一个多月,整天都在路上奔波,历经40多个县市,比许多土生土长的新疆人走得都要多。我们考察天山的古道系统,不但踏勘丝绸之路中道和北道,还寻访横穿天山山脉的夏塔、乌孙、车师、小南路、天山庙等小道。


印象最深的是别迭里山口,阿克苏地区乌什县通往吉尔吉斯斯坦的一个达坂,我相信玄奘就是从这个山口前往中亚的。这条丝绸古道已经荒废了大半个世纪,渺无人烟,山口前有座孤零零的汉唐烽燧。当地人说,前面再无居民点,只有边防军的一个哨所,守卫着无人翻越的冰雪隘口。


我们沿着别迭里河又往前开了三四十公里,看到了清末民初的边卡遗迹,看到了牧民用碎石垒砌的简易围栏,河谷漫长得一如史前世纪,耳边唯闻空洞的溪声。我觉得自己行驶在地老天荒里,时光纷纷塌陷,一种混合着历史和自然的彻骨荒凉的气息,迎面扑来。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克拉玛依乌尔禾魔鬼城 居建新 / 摄


新疆克拉玛依乌尔禾,魔鬼城的星空 居建新 / 摄


有人说沙漠上建不起城市,毛乌素沙漠里的统万城不知道应该看成一个例证还是反证。这是南北朝时期大夏国赫连勃勃建造的都城,坐落在内蒙古鄂尔多斯市与陕西交界处,北魏后改夏州,宋代就被风沙掩埋了,直到清代被重新发现。著名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不相信赫连勃勃会把都城建在沙漠上,认为是人类活动造成土地沙化,毁了统万城。


我注意到,地理学界有不同的看法:最近的研究表明,古城底下就是沙漠,大夏就是矗立在沙漠上的一个王朝。更有意思的是,我在鄂尔多斯市采访,发现当地近年来耗费巨资打造的康巴什新城——中国最著名的一座“鬼城”,也建在沙漠上。


西藏阿里 扎达土林日出瞬间的景象 王金/摄


每种文明都有自己的盲点。河山这本大书,见仁见智,各人读来大不一样。


网上的帖子说,没到玉龙雪山的人不算到过丽江,如此,大旅行家徐霞客就算白跑一趟丽江了。读他的《滇游日记》,文中虽然多次提到玉龙雪山,但他住在木府的半个月里,竟一次也没有前往这座“雪幕其顶,云气郁勃”的雪山,他更感兴趣的是丽江的山川水系和纳西族文化。


我不禁想到美国探险家约瑟夫·洛克,他1922年来到丽江后,特地在玉龙雪山脚下的雪嵩村找了个院子,推窗就可以望见皑皑雪峰。他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还考察过四川的几座雪山。垂暮之年,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与其躺在夏威夷的床上,我更愿意在丽江玉龙雪山的鲜花丛中死去。”


玉龙雪山 来自网络


徐霞客为什么对玉龙雪山毫无兴趣?按《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执行总编单之蔷先生的观点:首先,古人不欣赏极高山,古代享有盛誉的五岳、黄山,都是中低山;其次,古人不能欣赏雪山与冰川之美。他举例说,杜甫在成都住了几年,从没去看川西大雪山,只留下一行“窗含西岭千秋雪”的诗句;岷山的主峰雪宝顶海拔5588米,有永久积雪和冰川,离李白的家乡江油市不远,而李白似乎没兴趣提起它。两位大诗人歌咏过无数名山,但都是东部低矮的山头。


单之蔷在呼唤一种新的风景美学,他说:“这种审美观主要是指对雪峰、冰川和湿地的认识,这种审美观的基础是现代科学而不是传统文化。”这种理论付诸行动,就是2005年《中国国家地理》的“选美中国”专题,评选结果是一份出人意料的名单:最美的景观多数分布在地广人稀的西部,最美的山第一名是鲜为人知的南迦巴瓦峰。将这份名单与5批177处国家级风景名胜区比较就会发现,后者多分布在人烟稠密的东部地区。这两份名单体现了新旧两种审美观的巨大差异。


颐和园 姚天新 / 摄


我很认同他的观点。中国传统的山水审美的确存在盲区。中国人对自然山水的审美,是从诗画中引申出来的,最好的山水是“如诗”、“入画”。中国的诗人很少歌咏荒野,画家们总要在山水图卷中安插几间茅屋、三两个隐士,他们描绘的是适合人类栖居的家园,而非自然。


宋代以后,中国人的审美越来越精致,沉溺于小桥流水、园林假山、梅兰竹菊等狭隘的意境,缺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宏大气象。欧洲也一样,人们从艺术家的油画里吸收灵感,设计园林,评论风景,他们也不喜欢沼泽。1998年,美学家艾伦·卡尔松专门做过一个讲座《欣赏沼泽:湿地的艰深之美》,讨论了在西方文化中一向被认为污秽、诡异而凌乱的湿地如何成为审美对象的问题。


在天龙桥下望天龙天坑


中国人的自然审美盲点,我可以再补充一个类别:负地形。作为世界自然遗产,我老家福建泰宁县的丹霞地貌景观的价值,如今已被海内外公认。我一直难以理解,为什么泰宁风景在历史上寂寂无名,而相距不远的武夷山、龙虎山却声名赫赫。那年我去重庆武隆采访,也遇到了这个问题:在入选“世界自然遗产”之前,没人知道武隆的“天生三桥”,它甚至连清代的“武隆八景”都挤不进去。


后来我想明白了,原因是泰宁丹霞景观以岩穴和峡谷为主,武隆喀斯特景观以天坑、溶洞和仙人桥为主,都属于负地形。中国人很容易被正地形感动,山峰挺秀,悬崖壮丽,但地表之下的幽深洞穴、天坑地缝,总觉得阴暗、潮湿、危险,心理上难以接受。不妨说,负地形也是一种艰深的美,往往被人忽略。


阳光照射在丹霞石壁,光影微微颤抖


泰宁世界地质公园位于泰宁县,其主体景观便是丹霞地貌


我们时代的美学正在转变。20世纪下半叶,生态哲学在西方崛起,带给我们一种生态中心主义世界观,把自然本身视为最高价值,认为自然存在的目的并非作为人类的家园,或为人类提供生存资料。自然全美,无伪,也无垃圾。你觉得湿地脏兮兮、不美,蟑螂丑陋,那是因为你站在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在生态美学(环境美学)的影响下,我们重新打量国土,才发现了西北地区长天大漠和高山雪原的壮美。越来越多的人走向荒野,感受自然的神秘、尊严和崇高。


但我还要指出,生态美学也有自己的盲点。将一片文明废墟当成普通的荒野,会大大降低我们的审美体验,令我们只看见表层的地景和生态。我们应该看得更深。中国的文明如此古老,我们的国土上早已没有了纯粹的荒野,无处不是废墟。


吐鲁番地区火焰山


1600多年前,法显和尚西行取经,出敦煌,入白龙堆大沙漠,《佛国记》描述说沙漠里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耳”。如今,连海拔5000多米、不宜人居的阿里高原都散落着古人类的岩画,白龙堆沙漠最终掩埋了楼兰古国,毛乌素沙漠还给了我们大夏国都遗址,哪里还有人迹未至的崭新领地?地理,皆史也。这也让中国的山川风流蕴藉,溢满灵性。历史为地理增添了深度。行走在中华大地,我们遇到的每条河流、每座高山、每座城市,都曾经是叱咤风云的历史舞台,演出过无数悲欢离合的感人传奇。空间因为时间而呈现人文之美,土地因为人类而流露眷恋之情。我相信,就算用整个南极大陆来换古都西安,许多人也不舍得。


在外国旅游者的眼里,别迭里山口不过是寻常的一片荒漠,与月球表面差不多,但他们不知道一千多年前玄奘的身影从这里飘过。也许只有从小抱着《西游记》和《大唐西域记》长大的中国人,满怀情感,才会看见如此遥远的一个渺小的身影。于是荒漠醒来,变成了一条散发光辉的朝圣之道。


本文选自萧春雷“中国的掌纹”系列之《自然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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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辛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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