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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书丨为什么我把孩子生了下来

2017-02-08 宋涵 读者


最近,“为什么有的女性讨厌生孩子”的话题讨论很红火。

 

读者君也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讨论这个话题,文章只要稍微朝某一方向有些偏袒,自然会引得一方的褒奖和另一方的骂声;而如果又写得四平八稳,没些激亢之词,武断之论,又有违“来啊来啊,搞个大新闻”的初衷。

 

哎,好说歹说,这也是块舆论场、是非地,指不定读者君今日打东,明日打西,“一支墙头草,任由风中倒”。这是个讲道理很容易,开脱罪名也很轻快的时代。逆着“为什么有的女性讨厌生孩子”的虎须,读者君今天就来“冒天下之大不韪”好了。


撰文:宋涵



2015年11月


K,我小时候的玩伴


孩子出生三个月了, K来看望了我和孩子,然后我们在我家楼下的茶餐厅坐着聊了一会儿。



“你气色不错,恢复得挺好的。”K对我说。


“我请了一个能干的阿姨,她帮了我很大的忙,我轻松很多。”我说。


“看来一切进展都很顺利。一路看你走过来,你的状态,对我这样不敢生孩子的人,也是一种鼓舞呢。”


“呃……其实全部事实并不是看起来这样。虽然我做了许多现实的准备,包括心理建设、经济储蓄、上产前辅导班,以及和老公仔细讨论家庭分工和带娃计划,但是……总有一些是计划外的状况。 ‘人生不是做菜,可以把所有材料都准备好了才下锅 ’,这句话的提醒在于:人不可以自大到以为自己什么都可以准备好。”


“有哪些是以前没想到的呢? ”


“第一个就是生产的痛, ”我说,“以前听说了生孩子的痛苦,可是听得太多,反而把‘痛 ’变成了一种抽象概念——‘痛’,既然每一个母亲都要经历的,那就不算特殊,去面对就好了。可是真到经历的时候,就知道,身体的痛,让任何概念和语言都苍白。一个即使悟透了人类痛苦的哲学家,突然被抛进身体的酷刑之中,‘痛苦 ’的‘概念 ’灰飞烟灭,只剩下肉体确切地苟延残喘,也会瞬间明白:和心灵的痛苦相比,身体的痛苦要粗暴尖锐得多。”



“听起来很吓人……” K脸色凝重。


“我说的只是我的经验,每个人生孩子的经历都不一样。 ”我放缓了口气,“我是生产过程比较坎坷的那一种:打了催产素,加剧了痛感,坚持了 24小时,最后还是因为条件不符合顺产而实行剖宫产了。同一个产房里,也有只痛了四五个小时就很快把孩子生下来的。总之,生产过程可能会有许多不可控的因素,这是我之前预料不到的。”


 “那是怎么个痛法?”K仍然有点紧张的样子。


 “……是我有生以来最痛的一次……我记得痛到极致时,我用头撞墙,万念俱灰,几乎绝望了,后来我累到虚脱,意志崩溃,迷糊发烧,却不敢闭眼睛睡觉,因为我怕自己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幸好现代医学有了更好的技术和方法,大大降低了生育的风险……我现在都不敢仔细回想当时的情景,因为如果想起来,还是会心酸想哭。 ”我说,


“当然,当孩子出来的那一刻,如同劫后余生,一切都过去了,翻篇了。原来,当妈妈都是这么过来的。我相信了怀孕产子对一个女人的无形锤炼,那是贴近生与死的洗礼,总会留下些什么。无论一个孕妇在生产过程中是否有危险,剧痛都会让她接近 ‘死亡 ’,而她也体验了什么是真正的‘新生 ’,这让女人从此比男人更能洞悉生命的本质。她们不是用头脑在思考,而是用身体在践行。



“当妈妈还真是不容易……挺伟大的。”K感慨道。


“这样的‘伟大 ’是每个母亲不得不承受的,是无法讨价还价的。如果可以不经历这样的‘伟大 ’就能生出孩子,我想我们都愿意和上帝谈谈条件吧。 ”我无可奈何地笑,“是大自然毫不留情的设置,造就了每个母亲这样平凡而无赦免特权的‘伟大’。”



“很多女人都说生完孩子才是磨炼的开始。 ”K说。


“虽然我之前和不少妈妈们聊过,向她们取经,可是轮到自己做新手妈妈时,也还有一些角色适应的困扰。整体说来,做妈妈没有我最开始想得那么可怕,因为我不是一个人在承担,家人和专业月嫂帮我处理了许多事情,在最初一两个星期,我甚至觉得非常轻松,只要专注于身体恢复就好了。不过渐渐地我发现,我低估了哺乳的难度。哺乳的频率和强度,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喂奶机器,而不是一个‘人 ’。这是我第一次强烈地感受到为人母对‘个人 ’的剥夺,我一天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几乎全部耗进去了,而且没有任何人能替代我的工作。要知道,即使在怀孕时,我也可以有许多时间做想做的事,我阅读写作时经常忘记自己是个孕妇。可现在不行了,我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到对孩子的养育中。



 “请了其他人来帮忙也不行吗? ”


 “哺乳这件事,是不可以分工出去的。以前我想,男人和女人在育儿劳动上是可以旗鼓相当的,如果妈妈太辛苦,那么大多是因为爸爸不尽责。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一味追求女人与男人之间的公平,是幼稚的想法。男女之间的生理差异就在那里,婴儿天然就更需要母亲,天然地会和母亲的联系更紧密一些。


我曾经很有信心,我才不会变成一个‘睡眼惺忪、焦头烂额、蓬头垢面 ’的母亲。可是,由于哺乳磨合不顺利我又吃了很多苦,我还是不可避免地成为一个‘睡眼惺忪、焦头烂额、蓬头垢面 ’的新妈妈—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内心不是没有失落和挫败感的。”


“不哺乳不可以吗?如果那么辛苦,我就不喂奶了。”



“嗯,我也想过断奶。是呀,不喂奶以后,马上可以自由了,我就可以从‘喂奶机器 ’的频繁任务中解脱出来了。这个念头的演变也很有意思。最开始是负疚感——我不是个好妈妈,接着是委屈——我想对自己好一点儿有什么错?再接着是犹豫——我为什么要急着摆脱这个小婴儿呢? ”我说,“真正让我反思这个念头的,是有一天,我习惯性地把哭闹的孩子扔给阿姨,因为要‘抓紧时间做点自己的事 ’,一个小时后我悄悄踱步到卧室,看见孩子已经在阿姨的安抚下睡着了,他的小手还拉着她的大手。在转身那一刻,我问自己:我希望牵着他小手的人是我,可是我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当我这样问的时候,我发现,我竟然无意识地抵抗内心的母性,我依然是以一个现代职业女性的标准在要求自己。当我这么问的时候,我惊觉,把自己比作一个‘喂奶机器 ’是多么无情,对自己和对孩子的无知与无情。” 



“无意识地抵抗内心的母性——是什么意思? ”


“也就是我这么多年的惯性:情感隔离,虽然我懂得了许多‘爱 ’的道理,但我仍然习惯性地抵触:抵触真正的亲密,抵触无条件的爱,我害怕一直引以为傲的‘自我 ’的消融。我以前的理性思维告诉我:做妈妈是几乎每个女人都可以做到的事,是毫无门槛的身份,是生物的本能,我切不可沉溺于此,不可丧失自我。所以我急于从事我认为的更‘高级 ’的工作。育儿这样古老又重复性的劳动,这个被现代社会严重贬低的劳动,也被我矮看了一截。”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能失去自我——这不是一个独立女人该牢记的吗?”


“真正的核心自我怎么会这样脆弱、不堪一击呢?怎么会被‘付出 ’和‘给予 ’打败呢?只有虚假孱弱的自我,才会如此战战兢兢、气度狭隘。让人失去自我的,从来不是爱,而是恐惧。对世俗舆论和习惯势利的恐惧,差点儿令我连最简单本能的母爱本性都不敢面对。最开始,每当听到孩子的哭声,身体就条件反射般地分泌乳汁,我吓了一跳,我还不能完全承认自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身上承载着自然千万年演化的生物性,毕竟,我社会化得太深太久了。 ”我说,“艰难的母乳磨合期过后,我意外地发现,当我在夜里温柔地怀抱着孩子时,看着他宛如莲花般洁净的小脸,听着他柔嫩地吞咽着奶水的声音,我的内心充满了温柔和安宁,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哼哈咿呀甚至唱起自创的摇篮曲,这样的频率令我放松而且幸福。这种幸福与我阅读思考时获得的精神火花不同,那是一种给予的幸福,一种不假他求的快乐。”


“所以,这样的快乐,就可以让你放弃你的精神追求?就这样甘心泯然于众人?和那些没受过教育的妇女一样?”K有些不敢相信。


“哈哈。这看起来是惰怠和退步是吧?我明白你说的这种感觉,我从小就习惯了‘进步 ’,习惯了不比别人差,包括不比男人差,习惯了以不求上进为耻。‘进步 ’得太久了,偶尔退退步,也是挺不错的。”我笑着说。



我又说:“如果说生产和哺乳的痛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可以这么爱孩子,也是我没想到的。因为要给孩子温暖和爱,从我并不充盈的身体里,又挤出了一点一点的爱来。挤得多了,好像那源头也滚烫起来,能产出更多的爱了。我现在觉得,哺乳不是负担,是和孩子亲密的宝贵时间。我迷恋孩子的一举一动,我沉醉在他一天天的变化之中。至于精神追求,又何必拘泥于形式呢?读书是学习,观察一个新生婴儿的成长、体验自己内心的细腻情感就不是学习么?是僵硬的知识重要,还是活着的感觉重要?如果我们真心去了解婴儿,就会对他们感到惊奇,他们身上的确有大人没有的力量。另外,不要对‘没受过教育的妇女 ’嗤之以鼻,这世上多的是没上过学却内心清明的老妇人,也多的是学富五车却头脑壅塞的读书人。”


K说:“我只是想起一个女作家说的,世上最痛心的事,莫过于一个有才华的女人去结婚生子。一个冰雪聪明的女人,在尿片、奶粉、家务、鸡毛蒜皮中沉沦下去,多么浪费。”


换尿片的女人就不冰雪聪明了吗?做一些日常琐事就是沉沦?我不觉得。生活不是这样非此即彼的对立。养育孩子是很琐碎,可是也让我更接地气,让我看见被我忽视的部分真实。我没必要把世界划分为完全对立的两半,只要其中我想要的那一半,却拒绝和否认另一半。我要的是真实,不是幻象。我也并不觉得换尿片是苦差事,因为在换尿片的时候,我可以和小宝宝有许多互动啊,可以看着他的眼睛和他说很多话呀。”


“你真是……母爱泛滥了。”


“我本温柔,只是我以前不知道而已。人们误解得最多的,往往是自己。”



《生育对话录》

宋涵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生活书店,2017年1月




本文选摘自《生育对话录》,经出版社授权使用。作者:宋涵;编辑: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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