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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书丨我想和你聊聊这座中国最西端的城市

2017-03-14 萧春雷 读者


矫情地说,在读者君的记忆里,有喀什。它离我居住的城市总是很远,因为距离的缘故,飞机票价总悬停在望而却步的高位上。即使在高铁铁路网完善而密布的今天,前往喀什依旧需要消耗高昂的时间成本,再加上持续不断不能明说的社会事件。“去香妃墓要预定,去塔什库尔干要办边防证,得从早上排队到中午;现在香妃墓几乎没有游人,办边防证随时去随时取。”的场景转换在短短数年间完成。随意打开一个旅游客户端,甚至可以惊奇地发现处于市中心的五星级酒店豪华单间只需不足300元……

 

这些现象只是一种罗列的方式,不能指向什么,更不适合总结出一些唐突的结论。喀什的各类巴扎依旧红红火火,抽着莫合烟在街边晒太阳的老人放松如故,路边半露天的台球厅上演着属于喀什年轻人热烈而散漫的街头故事。这些市井生活足够让异乡人“意识到自己行走在中国的一座城市里”。在这些心神松弛的时刻,你才会安静地接受口音、气候、以及一些文化上的改变,找到闯入这座城市的理由或借口。

 

今那么,读者君就请萧春雷同你讲讲喀什,讲讲那些居住在喀什里的人的故事。


撰文:萧春雷

 

喀什是中国最西端的城市,是维吾尔族的主要聚居地。它历史悠久,却因失忆而年轻;朝东方敞开,却向西方祈祷;位置边远,却因一起起暴恐事件,成为时政热点。

 

喀什是一座怎样的城市?维吾尔族人遇到了什么问题?让我们透过重重迷雾,寻找最可信的答案。


人民广场是喀什市的政治中心


暴恐旋涡中的南疆重镇

 

乌鲁木齐与北京有两个小时的时差,9点半吃早餐,我们从网上得知了乌鲁木齐早市发生爆炸的消息。空气变得凝重,原本像传说一样含混并且遥远的危险,仿佛趴在窗口张牙舞爪。

 

喀什天空阴沉,凉意袭人。一群保安在街边小广场列队训练。街上增加了几处检查点,穿着深色制服的特警荷枪实弹,盘查车辆。东巴扎(集市)门口停着警车,许多人沉默地聚集在外面,神情严肃。开车的蒋师傅瞥了一眼道:“反正不管哪里出事,喀什都要紧张,查身份证。”我说:“周日我们还要转东巴扎呢。”“那你要小心。周日最热闹,密密麻麻全是人,真出事了你都不知往哪里跑。我劝你们不要去。”

 

编辑易水约了维吾尔族的翻译家多力昆·艾克木在宾馆见面,让我等着,说10分钟就到,但半个小时后还没有出现。原来他被门卫仔细盘查,直到易水过去把他接进来。多力昆衣着整洁,文质彬彬,由于在鲁迅文学院学习过,普通话里略带京味,比我带有福建口音的普通话还标准。玉苏甫·依格穆也热心地帮助我们翻译,他是一位大学教师,汉族同事都叫他阿玉,络腮胡子,眼睛大而亮,诙谐风趣,学识渊博,普通话没有多力昆那样娴熟,但也相当不错。

 

乌鲁木齐爆炸案的后续报道出来了:5月22日7时50分许,暴徒驾驶两辆车在沙依巴克区公园北街冲破防护隔离铁栏,冲撞碾压人群,引爆爆炸装置,造成39人遇难,94人受伤。这是一起针对早市平民的恐怖袭击。4名恐怖分子当场炸死,还有1名不久被抓获,他们都是和田地区皮山县人。和田与阿克苏是喀什的左邻右舍,均为维吾尔族人口最密集的地区。


乌鲁木齐发生的暴恐事件摧毁了喀什的夜生活。2014年5月22日晚上11点的喀什影剧院空空荡荡(因为时差,喀什当晚10点太阳才落山)


自2009年“7·5”事件以来,新疆发生了一起又一起暴恐案,还延伸到内地北京、广州和昆明,如今又出现了如此重大的惨案,举国震惊。人们不禁询问,新疆发生了什么?按官方的说法,暴恐事件都是由“三种势力”——暴力恐怖势力、民族分裂势力和宗教极端势力主导发生的。问题是,我们难以从茫茫人海中识别出极个别的恐怖分子,于是整个新疆都例行了严格的检查。

 

暴恐事件重创喀什的旅游业。我们在俄罗斯领事馆原址(现改为旅行社和咖啡馆)转悠的时候,巧遇店主朴金雪,她热情地为我们调制了一款包含巴旦木、杏干、蜜、玫瑰的果茶,说是一位维吾尔族朋友教的。朴总是朝鲜族人,精明强干,十几年前随军来到喀什,就从事旅游服务,如今是当地很有名的色满宾馆副总经理。“2009年之前,喀什旅游非常火爆,去香妃墓要预定,去塔什库尔干要办边防证,得从早上排队到中午;现在香妃墓几乎没有游人,办边防证随时去随时取。”她感慨地说,“这五年越来越差,去年就不好,我们有几十个大团取消了,今年更不好。你知道喀什一家五星级酒店的房费降到多少?198元!五星级的报价,你看多惨!”

 

“与2009年以前的高峰时期相比,你估计喀什的游客量降了多少?有没有一半?”我问道。我刚去过香妃墓,的确萧索。我们还打赌在喀什能不能遇到10个内地游客呢。


喀什新城竖立的双子塔—喀什发展大厦的巨幅广告牌。这座高达280米的摩天楼,体现了喀什梦想超越乌鲁木齐的雄心。


“起码掉了七成。钱都投入经营了,收不回来,大家都在硬撑着,希望能很快好转。做生意的维吾尔族人也在骂恐怖分子畜牲不如。”她说着说着,声音哽咽,像是快要哭出来了,“我很想回家。等老公一转业,我们就带孩子回去。”

 

为了感受这座深陷暴恐旋涡的城市的夜景,5月22日晚上11点,我独自出门。喀什晚上10点钟太阳落山,这时候其实很早,然而街上冷冷清清。体育馆前,几个人在进行一场没有观众的篮球赛。时尚的科技文化广场没有人影,电影院关了门,唯独旁边一家咖啡馆还在营业,门外有两三个保安或协警。人民公园东侧出口,三三两两的维吾尔族男女从公园出来,走过执勤的警车和特警,并未受到盘查。客运站前停着几部出租车,司机无精打采地招揽寥寥无几的旅客拼车去疏勒。人民广场空荡荡的,两侧都有警车和持枪特警,对面是巨大的毛泽东挥手塑像。白天最繁华的“大十字”周边,几家宾馆酒店的大堂开着门,行人稀少。天桥那一头,库木代尔瓦扎街口还有三四个烧烤摊。我突发奇想:为什么不进老城转一转呢?

 

我白天走过几次库木代尔瓦扎街,这是一个手工艺巴扎,街道比较宽大,两边集中了铜器、乐器、土陶、纺织品等店铺,店主就在店门口敲打、切削、电钻、打磨、雕刻……叮叮当当,好不热闹。眼下太阳才落山一个多钟头,整条街门户紧闭。昏黄的路灯下,两个年轻人停下了脚步,好奇地望着我。我觉得自己像一个侵入者,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犹豫了一下,我决定放弃幽暗的曲折小巷,在丁字路口回头。


维吾尔族人喜爱音乐,莎车县公园里的木卡姆表演深受欢迎。


我决定穿过商业步行街回到宾馆。步行街入口处的两个警察让我安心了不少,看了一下时间,正好12点,太阳落山后2个小时,相当于内地的10点,是夜市的黄金时段。但我很快就后悔了——店铺都已打烊,步行街变成了一条诡秘的通道,迎面走来一个行人,脚步声尖锐得让人心惊。我想起2011年7月31日,就在数十米外的香榭大街步行街,光天化日之下,多名歹徒疯狂地砍杀十余位路人,谁知道两边的阴影里隐藏着什么样的凶险!我加快了脚步。远处有个耷拉着脑袋坐在椅子上的人影,应该是保安吧,我一直盯着他,走过他身边,才发现他在埋头看手机,但他从没有抬头望一眼。快到文化路出口的时候,身后驶来一辆自行车,一对青年男女毫无顾忌地调笑着,我听清了,是带四川腔的普通话,估计是在当地打工的年轻人。我突然全身松弛,意识到自己行走在中国的一座城市里。

 

在城中心转了一圈,我遇到数十名警察,百来个行人,其中至少有两个汉人;没有看到夜生活——乌鲁木齐早市的炸弹也摧毁了喀什的夜市。我一直怀疑到底是自己过分敏感,还是这座城市的确已经被恐怖袭击所劫持,危机四伏。这问题5天后有了结果:深夜12点多,喀什第11中附近发生了一起暴恐事件,据说有三名汉人被砍死。我这才感到后怕,原来自己安然返回,主要是因为运气好。

 

吐曼河畔的高台民居,是喀什市区最完整的一块传统生土建筑街区。


蒋师傅的腰间别着一个新奇玩意,他拿给我看,原来是一根伸缩警棍,沉甸甸的,挥打的时候,警棍会利用甩劲自动伸长。“自己花钱买的,防身用。”他说,“想到老婆孩子,还是要小心一点。”蒋师傅是甘肃人,来新疆已经20多年,他说回去也不知道干什么,这边虽然工资低、物价贵,但至少有工作有房子,唯愿孩子长大后能回到内地读大学。

 

喀什是一座什么样的城市?维吾尔族是一个什么样的民族?让我十分好奇。

 


《华夏边缘》

萧春雷 著

中国国家地理·图书出品,2016年9月



本文得到出版社授权发布,图片由出版社提供。撰文:萧春雷;编辑:文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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