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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原主编彭长城:如果没有高考,我会是个很好的技术工

2017-06-10 三犀 读者

2017年是中国恢复高考制度40周年。1977年10月12日,国务院批转了教育部制定的《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文件规定了高等学校新的招生政策,即废除推荐制度,恢复文化考试,择优录取。


据统计,1977年的岁末,共有570万人参加了这场“文革”后的首次高考,尽管开考的日子是严冬,但在人们眼里,这不啻是一个民族重新高扬崇尚知识、尊重人才旗帜的春天。


40年过去了,高考是如何影响和改变着中国?又对个体产生了什么影响?我们邀请到了读者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原总经理、《读者》杂志原主编彭长城,请他讲述1977年亲历的那场高考。


彭长城,1953年12月生于甘肃兰州,祖籍河南罗山。1969年12月进入兰州工农轴承厂当工人。1978年3月兰州大学历史系历史专业学习。1982年进入《读者》,历任杂志编辑、副主编、主编、社长,读者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副董事长,是《读者》办刊思想的奠定者和《读者》品牌的打造者之一。著有《让<读者>御风而行》、《<读者>的人文关怀》等。获韬奋出版奖,中国百名优秀出版企业家、新中国60年优秀出版人物,是中国共产党十七大代表,十二届全国人大代表。


1、1977年,您当时多大,在做什么?在哪里听说恢复高考消息的?如果没有恢复高考,您的人生会是怎样的?


1977年我24岁,之前在工厂当了8年工人。


我小学还没有毕业,“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学校秩序比较混乱,1968年“复课闹革命”,到1969年12月初中毕业,没有学到什么。我们之前六届叫“老三届”,而我们是新三届的第一届。甘肃的老三届按照国家规定,基本上都上山下乡了。工厂几年没进人了,所以我们这些69级的初中生中80%的人分配到工厂,我去的厂叫兰州工农轴承厂。这是个新厂,老工人不多,我们这批学生成了工厂的主力。


前六年,我在钢球车间,从冲压工干起,到冲压组组长,再做大班长,管着十几号人,二十几台机器,负责从钢筋冲压、挫磨、粗磨、热处理、精磨、抛光处理的整个生产流程和最终产品。后两年我调到了机修车间做机修工,这算是个技术含量高的工种。


除了生产,工厂工人还要参加各种政治运动,包括学习马列原著,像《共产党宣言》、《反杜林论》等。还经历了小靳庄赛诗,“批林批孔”等运动。正是在批林批孔中,我真正接触到传统文化,了解孔子的学说,歪打正着地获得一些知识。


那时候上大学是推荐上学,需要看家庭成分,能被推荐的都是各级革委会领导的子女,工作再好轮不到我。我喜欢看书,知道知识的重要性,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过,但也没有更好的出路。如果没有恢复高考,我会是一个很好的技术工人。


所以,我这次接受采访,是因为高考是改变我们国家和个人命运一件大事,也希望借此纪念一个朝气蓬勃、奋发向上的年代,一个风清气正的年代。


(大学时代的彭长城,右)


2、听说恢复高考后,应该“打乱”了您生活、学习或工作节奏吧?怎么备考的?家人都做了什么支持?


我是兰州大学的教工子弟,之前也隐约听到恢复高考的消息,不过直到1977年10月,才通过广播、报纸得知确切消息。


报考志愿后,我正常上班下班,毕竟上班不能耽误。家里重点关心的是正在农村插队的大弟弟的命运问题,对我报考大学不是特别在意。


那时候家长们自发组织起来,发挥教学特长,在家中补习,大家取长补短,我下班回家有时看见报理科的弟弟在补习,也有一搭没一搭听听。


我当时不是特别有信心,也不抱什么希望,因为基础太差。但是改变自己的命运,是大家当时共同的想法。


报名时还有一个小插曲,我本来在厂里集体报名点报考的是理科,但后来觉得理科肯定考不上,最后关头到七里河总点改志愿。负责的老师非常好,说报名表还没汇总,那就改吧!这对我来说,也是特别幸运的一件事。


(1977年,参加高考的青年正在认真答卷,资料图)

1977年,各地高考作文题,资料图


3、还记得试题吗,难不难?考试当天有哪些记忆深刻的事?


考试是在1977年12月份,有些人说考试日期是12月9日、10日,但具体哪几天我现在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当时兰州前几天下了大雪,天气奇冷,路上结厚冰。


考场离住处很远,需要坐公交车过去。那天等乘公交车的人特别多,一辆车一辆车呼啸而过,总算有一辆停了,我拼命挤上去,西站下车后,一路踉踉跄跄地奔到兰石厂中学考场时,考生都已经答题了。那天还有其他人迟到,老师允许我们进了考场,并补发了试卷。


当时文科总共考4门:语文、政治、数学、史地,考两天,各省自主命题。


印象比较深刻的是语文,甘肃的作文题目是毛主席的一句诗词:“不到长城非好汉”。 我对陈毅、叶剑英等老帅的诗也比较熟悉。我写道:青年人要高举红军长征的旗帜,以叶剑英元帅《攻关诗》倡导的“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精神,投入到宏伟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去,努力学习工作,成为国家有用的人才。回想起来,这篇作文应该写得还可以。


还有个考题,考了“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这段话,这对子应该是明代解缙对的,在毛泽东《改造我们的学习》也出现过。考题能记住大概有这些。


你说考试难吗?肯定有难度。我数学肯定考得不好,考试下来后,总体觉得考不上,准备来年再考,也定了补习计划。


看榜的时候特别有意思。我坐公交车上夜班,路过七里河站时看到大红榜,迟疑间车已过站,抱着侥幸心理下一站下车返回看榜。看见一个考号好像是我的,但又拿不准,犹豫不决要不要先去上班,但这是人生大事,最终忐忑不安地坐车返家,找到准考证,一看一模一样。我流泪了,喜极而泣!这种感情发泄,至今没有发生第二次!


高考从得知消息到备考,其实只有几个月的时间,能考上得益于当工人的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学习。



4、1977年高考最大的特点是什么?


一是报考人数多,录取人数少。570万人报名,录取27万多人,大约20几个人录取一个人;


二是年龄差别大,最大的考生已经30几岁,是几个孩子的爹妈了,最小的考生是16岁;


三是有工作经历的考生特别多。考生中有教师、农民、工人、军人、知青等,应届生不到十分之一;


四是考生报考好像没有学历限制,不必高中毕业才能报考,我印象中可能也就77、78、79年没有这种限制,通过这种方式把社会上沉淀下的英才都发掘出来了。


(1977年12月,上海考生走进考场,资料图)

5、当年高考改卷是怎样的?怎样填的志愿?被录取的专业您喜欢吗?


改卷的情况我不清楚。我第一志愿填的中央民族学院,因为我24岁前还没有出过甘肃,想去外面看看。第二志愿填的兰州大学,第三志愿填的甘肃师范大学,三所学校报的都是历史系。因为经历“文革”、林彪叛逃等事件,我迫切想知道历史的真相是什么?社会发展的脉络是什么?历史真的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吗?


因为不是少数民族,我没被中央民族大学录取,被兰州大学历史系录取。


(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进入大学校门,资料图)


6、请谈谈大学入学后的学习和生活?


当时是8人一间宿舍。后来,我们宿舍八人中,有三人留校或分到别的大学,这三人都成为博导,专业出色,大家以他们为傲。


入学时,老师强调集体出操,不过大家年龄相差比较大,后面好像也不怎么管了。大家上课都特别认真,如饥似渴。


自习的习惯各人不一样,有人在教室自习,有人在宿舍看书,更多的人去图书馆自习。图书馆座位紧张,需要抢座,有些人用垫子占座。因为占座争执的事情也发生过不少。


我印象中,上学期间,居民月供应的口粮是27斤半,大学生每月有31斤粮票。70%是细粮,有馒头、面条,很少有米饭;还有30%的粗粮,做成包谷面、发糕、糊糊等。食堂便宜的素菜5分钱,肉菜两三毛钱。


整体上,食堂饭菜油水很少,汤就飘着几片菜叶子,改善伙食就到校外盘旋路吃牛肉面,1毛8分钱一碗。甘肃的学生算好的了,我弟弟被山西医学院录取,70%粗粮,30%细粮,把胃都吃坏了。


当时学生有三种情况:


第一种,参加工作五年以上的学生,可以带工资上学,我属于此类,每月有42.50元工资;


第二种,家境过得去的,家庭提供学费;


第三种,家境困难的学生,国家给助学金,助学金分为几等,最高25元。


考试很严肃,基本是闭卷考试,只有个别老师用开卷考试。那个时代大家都认真对待,很少有舞弊抄袭的,我们班挂科的基本没有。


周末学校会放电影,我在学校看过《早春二月》、越剧版《红楼梦》,还有印度电影《流浪者》等;有段时间,学校流行跳交谊舞,大场地在学生食堂,小场地就是本班教室,周六吃完晚饭,大家把桌子一挪就是舞厅了,不过后来也不怎么流行了。更多的时候,学生利用周末时间打扫个人卫生,洗洗衣服什么的。


(大学时代的彭长城)


7、您大学学习怎么样?有什么特长吗?


四年各科的平均成绩为80多分(83分还是85分,记不清楚了),在我们班上是很一般的成绩。


我基础弱,外语需从ABC学起,古文也得花时间补上,这两项基础的基础占了我很多时间。


当时体育课是大课,中文、历史、经济系一起上,很多年之后,分别听到中文、经济系同学对我说滑冰很不错。


8、当时大学允许学生恋爱吗?您同学间是否有谈的?


当时学校有规定,禁止谈恋爱,禁止结婚,但许多学生年龄不小了,谈恋爱也是客观需要,班主任老师也是很人性化处理此类问题,对大龄学生睁只眼闭只眼。我们班谈成了三对。


(80年代大学生课外生活,资料图


9、您上大学时应该是那个崇尚诗歌的年代,热爱诗歌是校园里最新潮的事儿吗?


我们历史系七七级没有组建诗社,七八级有。中文系“五泉诗社”全校最有名,诗社有时会在学校礼堂组织诗歌朗诵,青春洋溢,诗意朦胧。我们班上的诗人是李映洲。


学校还有话剧团,以中文系同学为主,我们班参加的有石志新、李冬梅、张文沛 ,台上演出《于无声处》,台下观众拍手叫好。


10、那时候大家都追哪些明星?您追吗?


现在年轻人有很多追歌星,影星的,不过在我们那个年代这种现象少,我印象中李谷一比较出名,学校广播会放她的歌。


对我而言,我的明星是系里的老师。比如李天祜老师,玉树临风,古希腊罗马如数家珍,讲海伦之美能进入几千年前的现场中,让你产生无限想象;赵俪生老师,历史典故信手拈来,说今道古出口成章,声如洪钟,板书漂亮,最喜赵先生上午三四节课连上,课间不休息,提前10分钟下课,听课过足瘾,还可以早点去食堂打饭。


1981年11月16日,中国女排首次获世界冠军


11、大学里对您影响最深或最大的都有哪些事?您觉得通过大学学习收获了什么?


1978年开始的“真理大讨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破除了我们的精神枷锁;同学之间也常常讨论历史上的一些事;


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 ,真正可歌可泣的战士;


1980年,对江青及四人帮的公开审判,让正义审判邪恶;


1980年《中国青年》刊载了潘晓的文章,《为什么人生的路越来越窄?》,这对我们思想有很大冲击,这是我们一代年轻人的共有的迷茫,我们在熄灯后也常常讨论这些问题;


1981年,女排夺得世界冠军,轰动全国。兴奋的兰大学生把热水瓶往楼下扔着听响,点着火把在校园甚至上大街游行,整个一个疯狂;


兰州大学以本校名师为主、外校为辅的学术讲座,领略到名师的风采和思想。


还有其他一些事,包括当时学生主动竞选区人大代表,激情演讲的场面。


我的收获:


一、历史学较系统专业知识,人文领域素养的提高;


二、在思想活跃、精神解放的年代,感受到上下同心的正义力量对社会的推动,感受到知识的价值、人文的力量,这对我的价值观产生了长远的影响。


三、老师和同学对我的影响。好老师思考问题的角度和方法,同学优秀的品质和良好的作风,像我们三组纪宗安的学习方式,郑炳林、樊志民的苦学,年纪最小的乔健在作息时间方面严格自律等,让我印象很深刻,成为我以后工作生活的坐标和参照。


2009年,兰州大学百年校庆庆典大会上,我被邀作为校友代表发言,我说了这么一句话:“感谢母校的培养,感谢那段激情燃烧的校园生活,让我和同学们获得很多,受用一生!”


12、当时的兰州有几所大学?学生都互相串门吗?


有兰州医学院、兰州铁道学院、甘肃工业大学、兰州大学、甘肃师范大学、兰州师专等,基本不串门,都在各自刻苦学习。


80年代中期,《读者》杂志社日常工作情景,左二为彭长城


13、当时毕业生包分配吗?您毕业后为何选择去了《读者》?


国家包分配。1982年元月毕业后,我班有两人分配至甘肃人民出版社,那位同学先报到,选择去图书编辑室;《读者文摘》正缺人,人事处征求我的意见,我抱着先干着的态度同意了。


《读者文摘》创办于1981年4月,刚出过五期,我读过其中两期,挺喜欢的,但内心深处更愿意从事历史研究工作。但真正进入编辑工作后,就特别喜欢这本刊物的人文内容和悯世情怀,全部身心投入到工作里去了。


两年后,兰大历史系拟调我回系里工作,情感上,我已经离不开这本刊物和好同事,以至于自己35年的职业生涯始终与她相伴相守。


(2002年,彭长城与美国《读者文摘》总裁唐瑞德通过卫星连线在中央电视台《让世界了解你》栏目对话)


14、您觉得当时大学和现在大学有哪些不同?当时大学生和有哪些宝贵品质值得现在的大学生学习?


我对现在的大学生不是特别了解,但那几年的学生有几个特点:


一是有崇高的使命感。首先我们明白自己要什么:要学好知识,要掌握技能,要对得起国家、社会、家庭、自己,为国家强盛,民族富强做点事情;


二是学习风气正。千军万马独木桥,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学习机会,不惜时如金,刻苦学习,是被同学看不起、遭白眼的;


三是各种诱惑少,学习是大多数学生唯一的正事。


编辑:三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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