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的相遇，决定人的一生

文/席星荃

上初中的时候我的作文也有几次被老师表扬，但二班王生的作文似乎比我的更好，而四班许朝海的作文更有名，经常在年级墙报上登出，这样的荣耀我一次也没有过。

那时候我们这些乡下的孩子眼界扩大了些，知道了世界上有“文学”，有“作家”，过世的有鲁迅等，在世的有郭沫若、茅盾、欧阳山、周立波、赵树理等人，但仅仅限于中国，而且对这些作家也没有多少了解。

这种情况在读初二的一天，忽然被打破了。

四班的语文老师叫韦弘，又瘦又黑，腰驼得厉害，上半身与下半身几乎成了直角；盆骨似乎也有问题，走起路来头伸出前面老远，两只胳膊张开来大幅度划动；腿迈得欢，步子却受限了，走不快，像一只直立行走的瘦鸭。

他说一口东北味儿的普通话，有文艺活动时偶尔上台拉一下小提琴。但这样的机会不多，他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却没充分施展的机会。

韦老师偶尔代一下我们班的课，属于临时顶替。

他的讲课风格跟尚老师不同，给学生更多的自由，甚至是放任，这也很好。

我对他格外尊重，听同学们传说，当年在朝鲜战场上，在前沿阵地，他一只手打机枪扫射，一只手伸在口袋里写通讯，等从阵地下来，他的通讯就写好了。这真是奇人一个！

当年幼稚，丝毫不怀疑这传说的可信度，竟然完全相信了。他那走路的特殊姿势也是一个佐证，那是当年负伤的后遗症。

也有人说他曾经写过诗和小说，他是一个没有成功的作家，或者说是一个放弃了文学写作的作家。

可惜这样的一位功臣却没当上官，落得在学校里教书。据说是因为什么男女作风问题，也只是听说而已，莫辨真假。

眼见的情况是，他一个快五十的人，却娶了一个比他小很多的乡下女人；女人没有城镇户口，也没有工作，也不知道在哪里揽些浆洗缝纫的杂活做。

我的观察是这女人对韦老师并不好，早晚看见她都是一副不高兴的呆脸。有传言说韦老师怕老婆。

我毕业那一年他们生了一个女孩，算是晚来得女吧，但也看不出改善了他俩的关系，女人照样成天呆着一张脸。

在学校教职工里，多数时候他是沉默而孤独的。

无论如何，这样的人是生活中的怪人，成了生活百味里一种罕见的滋味，或者是一个难猜的谜语，甚至也算得一种生活的神秘。

韦老师有吸引力，我总想接近他，探测点什么出来。

他没住教师宿舍，却跟食堂工人们一起住在红砖平房里，只有一间房。隔壁是食堂收学生自带粮食的会计房。

一个星期天下午，我走了六十里路从家里背来二十斤大米，在会计房换毕饭票，出门的时候忽然想进韦老师的屋里看看，想看什么，也不清楚，只是想看看。

那时候人们出门都不锁门，一推就进去了。

一道蓝布帘子把屋子隔成两半，前边算是生活区，有煤炉，简单的灶具，小凳、面盆、牙刷缸之类。

布帘子后面是起居区，有一张床，一台硬木书桌和一把椅子，靠墙却是一个不小的书柜！

这使我很吃惊，我从来没见过私人书柜，只见过学校图书室的大书柜，原来世上还有专门放书的家具啊！

更叫人惊奇的是书柜上立着满当当的书，而且尽是厚厚的大部头。其中有几本硬皮精装的砖头一样的厚书，书脊上印着《俄国文学史》几个大字。

文学史？文学还有专门的“历史”？

我抽了一本，打开目录，看到了一连串的作家名字：克雷洛夫、普希金、涅克拉索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理、别林斯基、勃洛克、契诃夫、库普林……

还有什么这派那派：象征派、玄学派、保守派，以及“黄金时代”“现实主义时代”……

我一概是头一回听说，觉得陌生又深奥，有浓浓的玄秘气息。随手一翻，翻到“赫尔岑”的章节，看了几行，实在看不懂，大约知道这是一位了不起的思想家，只好放下。

我看不懂，这是事实，一点也不奇怪。

从小学到初中，一个乡村少年，除了课本之外，他的课外阅读根本谈不上；课本也是经过提纯的，更别说外国的读物了。

所以那一刻，除了震惊，便是不懂，只有眼界一下子扩大了很多。

我立在书柜前，手捧厚厚的《俄国文学史》，心里产生了如饥似渴的感觉，多么想读它，就是现在，就站在这里，一口气读下去。

我不怕读不懂，不怕晦涩，不怕生僻词语，这一切都不在话下，我会慢慢弄懂的。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把这宝贝插回书柜。

韦老师不在家是一个原因；即使他在家，也未必同意我看这样的书；它现在还不适合我，会影响我的学习。

我怏怏地退出来，我今天走了六十里路，还没休息呢。

我回到寝室，躺下休息，等待上晚自习。

我身体有点疲乏，但脑子很活跃，闭着的眼睛里有一幅广阔辽远的图画，有白桦林，大草原，湖泊，伏尔加河和古老高耸的城堡；还有彼得堡、莫斯科，覆盖着皑皑白雪，冰天雪地……

这块土地上行走着许多伟大的人物，他们是俄罗斯的一代代作家。他们比山更高大，比河流更深远，比草原更广阔。

我今天知道了，作家是崇高的，他们是人类社会中极其优异的一群，对人类的精神和思想贡献是很大的，当然他们也获得了社会的尊敬和崇高的历史地位。

而现在，我忽然知道了自己的人生目标，就是从事写作，这是人间最纯美也最崇高的事业。

我也要当个作家，虽然这几乎是狂妄：一个乡村少年，面前千山万水，云遮雾锁，要走到千里万里之外那个繁花盛开、百鸟飞翔、广阔无垠的天地，太难了。

然而，我的渴望是那么坚定，坚定得蛮横，坚定得鲁莽，坚定得迷狂。

这时候的我，人生的前方不需要殿堂，生活的归宿不羡慕天堂；我渴望走进的，就是这个广袤而美丽的天地。

这个念头是一头魔，一旦占据心头就不再打算离开，它安营扎寨，啸聚山林，不断扩充，控制了我的灵魂和情感天地。

从那个时刻起，这个魔头一直占领着我的内心，贯穿了我以后的漫长岁月。

所以，有时候，五分钟的相遇会决定人的一生。

于是我开始写诗。悄悄地，写在小小的笔记本上。

后来班上两三个有同好的同学意气相投，自动地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秘密的无名“文学社”，悄悄地交换各人的习作，交流些幼稚的经验。

我们从贫穷的乡村来，物质生活十分困苦，冬天我没有棉鞋，脚踵冻成紫疙瘩，稍稍一碰皮破血流；雪天没有胶鞋，一双布鞋常被雪水浸透；食堂的洋白菜里有切碎的蚯蚓，那就是我们的“加餐”；三年初中，我们每天在饥肠辘辘中盼望开饭，而放下饭钵时总是恋恋不舍。

可是，因为心中有梦，生活便有了意义，阳光洒在我们的脸上，照在我们的心里。光芒鼓舞着我们，我们艰苦而幸福。

经过了几十年之后，我始终没有忘记读一读俄国文学史，那是我的梦。

然而非常可惜，我一直没有机会弄到一部俄国文学史，我猜想它是不是在我生活的城市彻底失踪了。不过，也可能是我没有认真去寻找。

那么，从明天起我试着寻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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