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股黑三周，16万亿随风去，你可有份？

6月26日，沪指一举击穿4200点关口，跌幅高达7.40%，创业板收盘时跌幅为8.91%。两市超2000只股票跌停

本刊记者李叶/文

年轻投行分析师皮特·苏利文刚刚躲过一劫。这一天，他的东家，已有107年历史的投资行银突然宣布裁员，整座大楼有80%的员工被解雇。对苏利文有知遇之恩的上司也未能幸免。

苏利文一直加班，琢磨上司留下的未完成的工作。他突然意识到公司的财产评估有着巨大的漏洞：这家投资银行大量购买了一种有价证券正在变成“废纸”。

发现这点后，公司高层连夜举行会议，公司老总约翰·图尔德也坐着直升飞机赶了回来，希望能研究出策略来挽救公司。会议最终决定，以极低的价格抛售这些一文不值的证券。

第二天股市一开盘，公司就抛出所有的“不良资产”。这样一来，虽然投资银行能得到暂时安稳，但却像“蝴蝶效应”一样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最终金融危机爆发，厄运还是降临到这家投资银行的头上。

这是好莱坞电影《MarginCall》里的场景，取材2008年金融危机。“MarginCall”是金融数语，意为操作者收到要求追缴保证金的通知。6月19日，曲晴则接到了现实中的“MarginCall”。

从20万到坐拥400万

6月1日，曲晴正式进军股市，虽然她的股票账户已经开了十年，但从来没有用过。平时，她只是在银行买点理财产品，三个月短期收益如果好能有大概2000块钱。

今年以来，股市一直疯牛一般狂奔。曲晴的丈夫再也看不上银行理财产品带来的收益，于是劝她杀入股市。

于是，两口子拿出准备留给孩子上学的20万元积蓄入市。“当时有朋友神神秘秘地告诉我买什么，我就买什么，我还以为他有消息，或许那会大盘上涨几乎买什么都赚钱。”20万的本金有时候一天就能让她有几千元的收益，曲晴终于尝到甜头，“这可比我平时卖饰品赚钱多了。”

她根本未曾料到自己正站在牛市的尾巴上。“贪心”让她的胆子越来越大。曲晴先后跟朋友借了将近80万，这样一百万本金每天给她带来的平均盈利有四五万。在朋友的介绍下，曲晴走上了一条不归路——配资。

6月12日，她找到一家配资公司，用100万的本金以1：3的杠杆配资300万，于是她的炒股成本变成了400万，按月配资，配资公司每月收取利息近6万。坐拥400万成本的曲晴，内心激动难捺。“哪见过这么多钱，虽然是在账户里的数字。”

当天，上证指数涨到5178点，达到牛市的最高点，6000点、1万点的呼声不绝于耳。曲晴感觉自己日后肯定日进万金。

到底什么是配资？配资是指配资公司在客户原有资金的基础上按照一定比例提供资金。配资客户则必须用配资公司提供的账户操作，若选择使用自己的账户，配资公司会随时监督客户账户亏损情况。当亏损达到客户本金的一定金额时，会先通知你补仓或者是减仓，这时称为警戒线，当账户持续亏损时配资公司就会强行平仓，拿回自己的资金。配资行业是完全根据市场经济供求产生的市场，没有任何业内标准。

充澄投资公司专家刘莹的观点认为：配资的本身就是借贷。事实上，配资这一概念早就存在。从2012年底开始，配资业务就开始盛行，量还比较小，江浙一带较多。2014年开始，配资业务逐渐爆发，银行理财资金开始大举进入，各类私募机构拼命主动融资追逐低风险高收益。到了2015年，资金开始主动涌入。

配资公司打来MarginCall

曲晴的天堂只维持了不到两周，就轰然破碎。从天堂到地狱往往就是一瞬间。

6月13日，上证指数在触及高点后突然开始掉头。刚拿到配资的曲晴有点慌。不过，她的爱人却认为是股市前期涨幅太多，波动只是内部调整。曲晴很快就相信了这个判断，毕竟老公曾在2008年股市中闯过一次。“人就是欲望太大了，赚五毛想五万。而且像我们这种尝到过甜头的小散是没有理性也没有记性的。”曲晴回想在行情刚刚开始下挫时的心态。配资公司并没有任何风险提示。

不过，股市大盘显然没有按他们的预期发展。当日，上证指数跳水3.47%，指数大降175.56点。随后，曲晴重仓的股票开始触及跌停板，持仓资金很快六触及警戒线。6月19日，她的持仓成本一度锐减到312万。

曲晴在连续的下跌行情中彻底蒙了，“终于知道跌停的厉害了，看着持仓成本每秒钟都在不断变化，不知道该如何操作。”当天下午一点半，配资公司给曲晴打来第一个“MarginCall”，要求追加保证金。“我哪有钱啊，欠的这些钱都不知道怎么办呢。”曲晴并没有理会这个电话。

接下来的两个交易日，大盘见红了。这给曲晴再度打入鸡血，“看见上涨简直疯了一样激动，前几天赔钱时整天对着手机、电脑，不想说话，不想干活，休市都不想动，就是对着行情分析，祈祷行情翻转。”

这次的欢喜在6月25日随即落空，当日沪指再次重挫160多点。什么消息股、概念股都敌不过大盘的冷眼，曲晴手中五只股票跌幅均超过百分之五。曲晴的本金已经在清仓线附近打转，但她在内心依然期待奇迹出现。“配资公司不停地打电话让我补仓。”曲晴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太背了，原本“有消息”的一只股票，竟然连续下挫。

6月26日，沪指一举击穿4200点关口，跌幅高达7.40%，创业板收盘时跌幅为8.91%。两市超2000只股票跌停。这一日，注定会以“大灾难日”的身份，永载中国资本市场史册。

曲晴也会永远铭记这一天。下午两点刚过，她就接到配资公司的电话，告诉她400万本金只剩下306万，已被强制平仓。点开交易软件，发现果然被清仓了，自己仅剩下6万本金。“看到自己的账户余额，觉得天都塌了，跟我老公两三天没吃饭，也没商量接下来怎么办，感觉已经走上绝路了。”

“银行资金不许入市”成空话

接到“MarginCall”的并非曲晴一人。

“我刚刚去了一趟华润信托，整个办公室都忙疯了，全在打电话通知客户杠杆账户已爆仓（亏损大于账户中的保证金），要求补仓，不补仓周一继续强平。”6月26日“股灾日”，一位前往信托公司办理业务的人士如此描述他目睹到的惨状。

最近，私募基金蓝海金融控股有限公司总裁苏思通，每天都接触到血淋淋的配资“惨案”。他的一个朋友，本金200万炒股到5月时已经赚到1000万。“结果他用1000本金万做配资，三倍杠杆，一共4000万投入股市，赶上市场连续大跌，现在一分钱都没有了。”

事实上，早在今年1月底，中国证监会和基金业协会在广州召开针对资产管理行业的监管会议期间，将《MarginCall》作为其中一个“寓教于乐”的内容。未曾想，四个多月之后A股市场就上演了一场真实的风险教育。

从全行业来看，两融（证券公司的融资融券业务，也可称为场内融资，对客户资金有要求，受监管部门监控）总规模在今年前五个月突破2万亿大关。4月-5月，在证监会的监管要求、业内的自我约束和资本金瓶颈等多重约束之下，证券公司普遍对融资买入采取更多限制性措施。经过压力测试，两融业务在极端行情下仍然有良好的安全边际。

然而，风险总是爆发于监管盲区。除了在场内受到严格监控和监管的两融，市场上还存在大量的场外配资。

由于场外配资能够规避场内配资的标的限制，加上股市行情火爆，股民的配资欲望愈演愈烈。申万宏源证券的测算研究表示：内地民间配资公司全国约10000家，平均规模约为1-1.5亿元人民币左右，保守估计民间配资公司规模总体约为1-1.5万亿左右。此外，伞形信托及单一信托资金规模约为7000亿-8000亿左右。再加上一些互联网+P2P配资的新商业模式，因此，整个场外配资市场规模约为1.7-2万亿左右。

这些钱从哪儿来？据财新网报道，在地产行业下行趋势确立后，银行对新的高收益资产类别需求迫切，转身将股票市场作为新的配置方向。但银行资金不能直接入市，于是以理财资金对接借贷性质的固定收益产品成为银行资金入市的桥梁。无论是面向证券公司的两融资产收益权，还是面向场外配资公司的伞形信托，其最终结果都是银行资金为股市加杠杆贡献了源源不断的资金。

“银行资金不许入市”不但成为空话，还造成显著的制度套利空间。两融监管严格，一些不符合条件的客户或是被券商介绍，或是被网络平台的宣传吸引转投场外配资的怀抱。

场外配资的失控导致A股的整体杠杆水平在边际上发生重要变化。特别是在原本就被机构高度锁仓、存在流动性隐患的创业板股票上，融资盘危如累卵。在上证指数5000点的高位上，证监会对场外配资釜底抽薪，终于成为压垮市场的最后一根稻草。A股市场从未经历过高杠杆负反馈引致流动性枯竭的系统性风险。

行情好，想配就能配

“行情不确定，我们暂时取消配资业务了。最近平仓的多，爆仓的也有，不敢做了。”

“建议您过段时间再配，现在行情摸不准。”

“你要玩杠杆？这可不是赌博，首先要考虑好自己的承诺能力，现在行情不稳……”

近日，记者以投资者的身份，咨询了银易投资管理有限公司、黑石东方（北京）投资管理有限公司等多家配资公司，因为行情窘迫，很多配资公司的负责人都不再进行配资。这一景象与之前大涨时的状况截然相反。

在此之前，由于行情大好，监管又存在漏洞，不单单是场外配资，连场内融资融券的门槛都被券商悄悄降低，有券商人士告诉本刊记者：“原本50万的融资门槛，因为行情好，很多券商，只要有10万块钱就敢给你做融资融券。”

在场外，这种漏洞更加嚣张，很多配资公司来路不明，为了赚取高额的佣金或利息，甚至1万元的本金也可以进行配资。一位配资公司的负责人告诉记者：“行情好的时候，他们随随便便就会配出一比五的杠杆，甚至配出1：8，甚至1：10的高杆杠，对客户没有什么风险承受测评，几乎是想配就能配。”曲晴就是这样误打误撞地栽进配资的泥潭。

在苏思通看来，场外配资炒股就跟小额贷款一个原理，“配资公司的资金一般来源于实业资本，另外一部分基本上来自于银行结构化产品，这些配资是他们不愿意去冒风险的钱。配资公司为了保全自己，都会为自己设置20%左右的安全底线，到了预警线直接清仓，当然也会有连续跌停无法卖出造成的爆仓的情况。”

于是，像P2P一样，随着行情惨烈的演变，配资公司跑路的现象开始出现：“各位配资的客户，因为股票账号被恒生冻结1000多万保证金，亏了650多万，只退回370多万到我的账户，这点小钱不可能退还给你们，再说也没差你们多少钱。我要东山再起，需要这个钱，不可能还你们。我现在先回老家，不用来找我，找我也不会给你们。特此公告！”这则公告出自漳州90后配资公司老板朱振霖之手，报道称，他做配资公司一个月卷款3亿嚣张跑路。

半个月消失了16万亿

国家牛市的概念终于在这三周彻底覆灭。面对岌岌可危的大盘，央行终于出手了。

6月29日，面对“跌跌不休”的市场和投资者对于强制平仓的恐慌，中国金融证券股份有限公司又开始站台安抚市场：沪深两市近两个交易日通过HOMS系统（一种配资接入软件）强制平仓金额不超过40亿元，当天上午强制平仓规模约22亿元，合计占交易量的比例很小。

当晚，证监会亦表示，从场外配资调研情况看，通过HOMS系统接入券商的资产规模约4400亿元，平均杠杆倍数约为3倍，子账户数已由5月24日高峰期时的37万户下降至6月29日的19万户，场外配资的风险已有相当程度地释放。

6月30日，在上午收盘的最后一分钟，由中国基金协会私募证券投资基金专业委员会牵头，王亚伟、莫泰山、但斌等13位私募大佬集体发声，全面唱多抄底。

三管齐下，6月30日，股市终于转阳，上演午后逆转，沪指重回4200点，涨幅逾5%。曲晴用仅存的几万块钱，再次杀入股市。“反正暂时也还不上朋友的钱了，再博一次吧。”不过，这一次她并没有选择配资。

曲晴原本以为自己是抄底了，没想到大盘依然我行我素，“跌跌不休”。专家鼓劲、机构喊话全部失去功效。7月1日收盘后，苏思通在微信朋友圈调侃到：“昨天上涨224个点，今天下跌223个点，国家成功实现慢牛。”

面对接连的下跌，私募基金毅拓投资总经理徐财源接受本刊采访时依然不能释怀，也无法理解：“去杠杆化的行情不至于如此惨烈吧，就如州官可以放火，百姓不能点灯，就是我等散户点错了灯，教育一下就行，凭什么赶尽杀绝呢１在6月26日股灾当日，徐财源还给证监会主席肖钢写了封信，专门提到关于去杠杆行情的话题。

英大证券首席经济学家李大霄对市场的调整并不惊讶，“一开始市场下跌存在主动收杠杆的因素，但是到现在，市场已经开始是被动收杠杆了。”显然，市场的信心一时还难以恢复，从利好政策到管理层喊话，指数就像一个顽皮的孩子，政策再好，管理层再安抚，都不是他想要的，于是指数依然上演反复无常。

据新华网报道，从6月15至7月2日，短短半个多月，中国股市从5178点跌至3795点，下跌近27%，市值减少了16万亿。

正如《经济学人》所说，“大规模的杠杆加入股市将导致最终的调整会非常剧烈，市场一有波动，投资者就会急于还债。”至今，剧烈的调整看起来还远未结束。（文中受访者曲晴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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