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医生组成了最清流的民谣乐队,只希望自己的歌能让莆田系医院少作妖

2017-05-20 翁佳妍 Vista看天下 Vista看天下

下了夜班,麻醉科医生曲音音换下白大褂,提起吉他盒,她的另一个身份是乐队主唱。与此同时,从分散在北京各处的三甲医院里,几个提着手风琴、电子琴、长笛的身影也匆匆汇向同一地点。他们赶着去排练,乐队叫做“青光眼Glaucoma”,由9名医疗工作者组成,其中8名毕业于北京大学医学部。

乐队成立3年,发布了11首歌曲。“青光眼乐队”的曲目像一本医疗手册,所有歌都以病症命名,他们唱过《青光眼》《渐冻人》,还写过《良性前列腺增生》和《腰椎间盘突出症》。“爱情已经被唱了无数次,青光眼还是第一次被唱吧。”肿瘤科大夫兼乐队鼓手吴舟桥说。

近日,“青光眼乐队”的照片和mv在网络上流传。成员们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胸袋里插满笔;同时怀抱吉他,或拿着爵士鼓鼓槌。“医疗背景让我们不满足于谈情说爱的靡靡之音。有一种民谣,叫做科普小清新。”乐队的豆瓣简介写道。 



为了一个鼠标垫,配了一台电脑


排练前一天,乐队的几名成员在医院改医嘱改到凌晨三四点。

主唱曲音音每天7点出现在手术室,下班和入睡比常人推后四个小时,“每天都这样”。每10天值一个24小时的夜班,电话铃响起,她需要提着急救箱在五分钟内赶到医院的任何地方。

第二天,他们提着乐器行头,集合到肿瘤科大夫兼乐队鼓手吴舟桥家排练,“都是下了夜班来的。”心内科医生曹轲说,他是乐队的手风琴兼贝斯手。排练总在吴舟桥家,因为他家“客厅比较大,主要是不花钱”。乐队往往凑不齐所有人,四五个人加几件乐器一台电脑,就是演播室。

他们正讨论新歌《花臂小丸子》的和声,这首歌讲免疫系统的“自然杀伤细胞”。这种细胞外形像一个个狰狞的小丸子,用来抵御细菌和病毒入侵人体。曲音音在歌里把它们比作“文个大花臂,吃着多芒小丸子”的黑社会大哥,“每一天都是冲锋杀敌/每天都在打打杀杀”。

这些医生是2005届北京大学医学部临床医学专业的同班同学。因为“学号比较近”,实习时8个人“被迫去同一个科室轮转”,“被迫住得很近”,最后“被迫在一块儿玩”,从上学一直玩到上班。“我们是先玩到一块儿,才有了乐队。”吴舟桥说。

2014年,刘婧开车载大家春游,车上了六环路,出错了口,一直开到郊外的龙泉寺。在龙泉寺背后的凤凰岭歇脚唱歌,擅长k歌而被叫做“中华曲库”的曲音音突然说:“我们成立个乐队吧。”“哦。”“哈哈哈。”“呵呵。”“可以。”其他人分别表态。

大家觉得是个玩笑。曲音音初中学过吉他,“之后再也没有弹过”;刘婧电子琴考出八级,还是小学时的成绩;曹轲学过六七年手风琴,大家的水平仅此而已。乐队仅有的乐器是刘婧的尤克里里,大家说这“就像有个鼠标垫就想配一台电脑一样”。

两周后,曲音音“突然被艺术击中”,在家写下乐队第一首歌《青光眼》,和着刘婧的尤克里里弹出了一段旋律,还用手机录了下来。“你说你眼胀眼痛/你的眼前有彩虹/你说你视力有点儿减退/还有偏头痛……眼压那么高/房角全闭了/快快把那眼压降/眼科中心找专家。”

作为麻醉医生,每天手术前曲音音都要照例询问病人“有没有青光眼病史?”青光眼病人一些药物不能用。这种眼病来势汹汹,眼压急速升高,眼前出现彩虹光晕,可能致盲且不可逆。“这个病给我震撼很大,好像一个意象,代表一种蓄势待发即将喷薄而出的反抗精神和逐渐恶化的宿命感。”后来,曲音音把这句话写进豆瓣小组的乐队介绍中。

这段不到两分钟的《青光眼》被发到微信群,大家听完,“哎哟,还可以”,顿时觉得“此事大有可为”,乐队因此被正式命名为“青光眼”。工作繁忙,总凑不出共同时间,“谁有空就被纳入了,没空又换个人”,不会乐器也可以来伴舞,甚至还可以邀请家属来打非洲鼓。于是,乐队扩招到9个人。

曲音音花四千块在新街口买了把吉他,曹轲买了一架七千块的手风琴,吴舟桥准备了三种鼓,乐队配齐了手铃、沙锤,还买了音响、声卡和麦克风。录音设备从手机升级到分音轨用电脑录音。

这首《青光眼》被“没抱太大希望”地传上豆瓣,竟然通过了审核。春游、写歌、正式命名,“青光眼乐队”的成立不超过一个月,不过乐队成员挺以此自豪,“我们号称‘中国医学知识储备量最大的乐队’。”吴舟桥说。



用歌做科普



录一首歌需要半天,风琴手曹轲感叹“凑这半天都很难”。乐队打算录一首说唱风格的歌曲,说了三个月,还没时间。

每个下班的晚上,这群医生都感到“困,恶心,累还睡不着”。曲音音没有办公桌,只在更衣室有个衣柜,因为麻醉医生“主战场在手术室”,根本没空坐下来。换上蓝绿色的“刷手服”进手术室,这台手术可能持续十几二十小时,也可能二十分钟,但可能要连做十台。

为了多睡一点觉,吴舟桥租住在医院附近,他平均每晚能睡足五六个小时,比多数肿瘤科医生都多。遇到连轴工作36小时以上,他就在手术间隙找个沙发打瞌睡,有时连口罩都不摘。“有机会就睡。”心外科大夫曹轲说,“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不轰我就能睡。”

吴舟桥描述泡在病房和手术室的生活是“简单甚至有点重复的,就像在搬砖,但是每天搬的砖都不一样。”做手术的时候,他们也有说有笑,在手术室放歌,这能帮助主刀医生专注手术。有的心外科大夫喜欢放古典音乐,有人总单曲循环《大悲咒》,汪峰周杰伦李宗盛轮着听,甚至还有医生爱放“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

当医生们摇身一变成了“青光眼乐队”乐手,这些经历成了他们的创作来源,“所有灵感都来自工作。”曲音音说。

曲音音遇到过一个中年人,一天起床后突然发现自己没法抬手梳头,送医院被诊断为“渐冻人症”。他的意识完全清醒,只能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困在身体里,直到呼吸衰竭。曲音音写了一首歌词《渐冻人》:“天慢慢暗了/却依然清醒着/天慢慢亮了/却没有办法唱歌/控制不住的是双手还有未来。”

写完歌要编曲,乐队发现“全是困难”,9个人里“没一个有编曲的概念”。

他们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在谷歌和YouTube上输入“怎么写一段独奏?”“怎么加混响?”竟然搜出一大堆手把手教写歌的视频。刘婧还买了一本《如何编写钢琴伴奏》自学键盘。大家终于搞懂了在一支旋律里,鼓、吉他、键盘和贝斯如何互相配合,也学会用音乐制作软件将每件乐器独奏分音轨录好,最后混音。“这都需要现场磨合,玩乐队最有意思的部分可能就在这儿。”吴舟桥说。

几首歌下来,“青光眼乐队”的歌不仅有了用医生口吻讲解病情的《青光眼》,抒情描绘渐冻人心路的《渐冻人》,甚至还有模仿两名前列腺增生患者口吻发生的有趣对话。

“老张最近有点尿频还总是起夜/等等等等像等过了一个世纪/自己很努力却还是断断续续淅淅沥沥/没逆风却还是沾湿了鞋。”也有同样困扰的老王告诉他:“听我句劝兄弟/良性前列腺增生最值得怀疑/我们都觉得自己的身体不让小伙子/但是前列腺他最诚实。”

刘婧特别喜欢开头这两段对话,“很形象”,老王和老张是她认识的患者,她把他们的故事告诉曲音音,没想到被写成了歌。吴舟桥建议在歌曲前奏加入断断续续的滴水声,象征前列腺增生患者的患病状态,“可能有尿意,排尿不畅,甚至有的时候是滴的。” 

在歌曲后半段,老张去看了医生,“摸摸摸摸医生说这叫DRE/还抽了一管血还有其他疾病要鉴别/这化验叫PSA”,可以吃药缓解,要是严重“那就做个小手术叫做TURP”。吴舟桥甚至想录一段自己浴室的花洒声放在歌曲结尾,“那个水声混响特别好”,表示药到病除,排尿通畅。

有了《良性前列腺增生》的经验,乐队又解锁了一项新创意——录制身边的声音,插进音乐里。一首描述宫外孕的歌《宫外风云》,前奏有平稳缓慢的“滴滴滴”仪器声,这是曲音音下班后找一台空监护仪录下的。

这首歌以精子的口吻讲了一个爱情悲剧,如何和卵子牵手成功,一路迁徙,在输卵管安家落户,然而“他们说这环境太坏/我们到不了美好的未来/他们说破裂是结果/我们改不了血色的无奈”,于是只能被一场手术一拆两散。而歌里“滴滴滴”的监护仪声表示这位宫外孕的患者经过手术,已经脱离危险,状况良好。

为了注解这些歌,“青光眼乐队”在歌曲发布后,都会给每首歌的病症配一篇科普文章。“歌是流量的入口。”吴舟桥说,作为肿瘤科医生的他,从2010年起在松鼠科学会和果壳网写医疗科普文章。“歌曲很明显比文字科普效果好,传播面远远大于文字。”而乐队希望能够通过一首有意思的歌,把更多读者拽进来看医疗科普。

2016年8月底,吴舟桥突然兴起,在微信群里提议第二天去北海划船,给新歌《腰椎间盘突出症》拍mv。“大家都说好”,结果第二天只有曲音音和刘婧两个人提着尤克里里去了。三个脱下白大褂的医生租了一艘游船,弹琴唱歌,用手机录了一段视频,后期加上一些搞笑特效。

这段mv传上网,一下子点击过万。青光眼乐队之前发布的歌,每首歌点击量三五百,有的评论区甚至没有一条留言。网络关注加上媒体报道,“砰一下就炸开了”,如今,这首mv的点击量已达73.1万。



“一点点企图心”



连医院同事的微信朋友圈里也流传起几个大夫穿白大褂演奏乐器的照片。

在走廊偶遇,同事们问曲音音:“船上唱歌的是你吗?”有医生说下次手术要公放“青光眼乐队”的歌。猝不及防的关注让乐队成员有点意外:“我们成立乐队已经3年了,写歌频率也一样,每天干的事也一样。”曲音音说。

乐队3年里有过6次现场表演。在果壳网“万有青年烩”的现场,吴舟桥“排练得辛辛苦苦,上去第一个音符就错了”。参加菠萝科学奖颁奖,曲音音只记得“灯光特别亮”,眼前一片白,手里的尤克里里电音不出声。每次现场表演都有纰漏,他们安慰自己:“这才是现场的魅力。我们的口号是,永远年轻,永远车祸现场。”

有不少娱乐节目也找上了门。《天天向上》《中国好声音》《出彩中国人》,“各种听过没听过的综艺。”青光眼乐队都没有参加,他们或者忙得三周后才看到邀请,或者通通谢绝,“因为没意义。”曲音音说。

吴舟桥说:“我们不是艺人,也不想成为艺人。”一开始大家既没想做音乐,也没想做科普,就是为了玩,而“不写跟医学无关的歌只是因为不好玩”,玩出关注度后,他们决定表达一些真正想说的东西。

他们也有医生常有的无力感。

在心外科,曹轲一个月值四个班,平均一班至少有一名患者死亡。送来的年轻人突然心梗猝死,或者支架放好三天后突然心脏破裂,“好多人接受不了”。他曾见过一个病人,淋巴瘤十八年,病治不好也不致命,每天便血出不了院,最后自己割开大动脉自杀,“大夫也很痛苦”。

而肿瘤科医生吴舟桥最难熬的时刻是病人临终前。一个四十岁的胃癌中末期病人,全身多发转移。吴舟桥跟家属谈话,询问“寿衣有没有准备”,家属拿出一套警服,说“他是警察”。吴舟桥“掉头就往病房外头走,受不了”,这是他第一次在跟家属谈临终问题时情绪崩溃。他甚至还去网上搜索了这位患者,发现他“就是北京一个特别普通的民警”。

风湿免疫科大夫刘婧甚至因此转行。一些病症几乎没有完全治愈的可能,只能把疗效提高一点,“无力感更大”。当了几年医生,她转行做制药,她兴奋地说起一种刚研发出来的丙型肝炎新药,能把这种疾病的治愈度从50%-70%提高到99%。“去做制药行业可能给医学带来一些新的希望。”

于是,“青光眼乐队”在刚开始的“玩”里加入了一点点“企图心”,他们希望在把听众拽进来看科普常识时,再灌输一点点价值观。“希望给大家的感觉是,疾病没有那么可怕,人可以跟它和平地共处一辈子。不管治没治好,都有一个好心态,接受医学的局限性。”曲音音说。

他们写过一首关于癌症的歌《cancer巨蟹座》。肿瘤科大夫吴舟桥见过不少心情抑郁的患者,“得了癌症都开始唱《夕阳红》,以为生命走到终点。”这首歌在“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后又接了大段温馨意象,“让我们享受春天的莺歌燕舞,夏日的美妙夜晚,秋天的黄叶飘落,冬天看雪花飘在院子”。青光眼乐队想以此暗示,癌症只是某个生命阶段,接下来还能陪伴家人一起度过许多个春夏秋冬。吴舟桥在肿瘤科办公室放这首歌,不少同事听得“泪流满面”。

今年年初,“青光眼乐队”申请到北京市科学技术委员会的科普经费,他们打算用这16万给5首歌拍mv,给五种常见疾病科普:甲亢、青光眼、急性前列腺增生、宫外孕和精神分裂。

《宫外风云》,他们觉得子宫令人联想到故宫,于是下了夜班不睡觉,直接跑去故宫,“我们还有两个机位”,用一个手机和一个gopro运动相机拍完了整个视频。他们决定去重庆拍《精神分裂》,“因为这是个魔幻的城市,特别立体,有很多雾”,在他们的想象中,也许精分患者眼中的世界就是这样一个折叠起来的世界。

尽管“几首歌也不可能教给听众多少知识”,青光眼乐队说,他们希望观众听完歌,能知道得了什么病该求助谁,而不是“看电线杆上的小广告,找莆田医院或是搜百度”。

乐队接下来“没有计划”,曲音音说:“随心所欲,顺其自然。”“啊?应该是搞科普吧?”吴舟桥询问。“还是顺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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