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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因为宋英宗怎么称呼亲爹,引发的血案

2018-03-15 敬平 Vista看天下

前些日子,我们说到欧阳修被人诬告与儿媳妇通奸,提到一位监察部副部长(“御史中丞”)借机指责欧阳修,当年在濮议之争中立场错误,犯了众怒,建议皇帝免了他的副总理(“参知政事”)职务。


濮议之争,与通奸儿媳,风牛马不相及,而且不是本朝的事,为什么这位副部长隔了这么久,还对此耿耿于怀?


今天,我就说说濮议之争的来龙去脉。


所谓濮议之争,争来争去,就是:新皇帝应该怎么称呼亲生父亲,叫爸爸,还是叫伯伯?


在我们今天看来,这件事,就是一件屁事,或者说,连屁都不是的事。然而,当年,这件事,可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整个大宋王朝,文官集团由此分裂成对立的两派,吵了18个月,甚至影响到几百年之后的大明王朝。


今天故事的主人翁欧阳修,没有被绯闻打倒,没有倒在石榴裙下,却在这件事上栽了。伤了名节。



1新皇帝不是老皇帝的亲生儿子


1063年春天的一天,虚岁54的仁宗皇帝,在东京汴梁城,因病医治无效,撒手人寰。


皇帝的去世,是一个叫做“驾崩”的国家大事。文武百官火速赶到宫廷,痛哭流涕,哀伤不已。


仁宗皇帝47岁的妻子,以皇后的名义,公布丈夫的政治遗嘱,宣布了接班人。


接着,大宋王朝的总理(“宰相韩琦”),在威严的宫殿,面对文武百供,宣读了皇帝的遗书,确认皇太子赵曙接任皇位的合法性。


这位皇太子,30岁,不是皇太后生的,也不是仁宗皇帝的骨肉。他的亲生父亲,是仁宗皇帝的堂兄。用当时的话说,他是仁宗皇帝过继的儿子。用今天的话说,他是仁宗皇帝收养的养子。


皇太子赵曙,化悲痛为力量,接见文武百官,大家山呼万岁。


一个辞旧迎新的时代就这样开始了,一个历史上被我们叫做“英宗”的皇帝,闪亮登场,替代了在位43年的老皇帝。


对刚刚失去老皇帝的国家来说,这,是一件可以洗刷哀伤的大喜事。按照历朝历代的老规矩,新皇帝宋英宗,履职第二天,大赦天下有罪之人,赏赐文武百官,鼓励大家励精图治,再创辉煌。


可惜,一片欣欣向荣的新气象还没开始,新皇帝英宗突然生病了。他产生了幻觉,觉得有人要杀他。老皇帝还没入土,他在棺材前狂奔,大喊大叫。幸亏宰相临危不乱,稳妥地收拾了慌乱不堪的局面。


这种情况下,那位宣读老皇帝仁宗遗嘱的太后,效仿她的婆婆,走上大殿,拉起一道布帘,坐在后面,垂帘听政。


这时候,她的身份,不再是“皇后”,而是“皇太后”,因为她和新皇帝是名义上的母子。


鉴于这位皇太后,在这个故事中还要出场,还要扮演非同一般的角色,我这里先介绍介绍她。


她是个官三代,爷爷是位名将。老皇帝仁宗夫妻不和,废了第一任妻子“皇后”之位,就迎娶了她。


这一年,她18岁。


这个幼读诗书的姑娘,得到了母仪天下的美名。历史学家说她,做了皇帝的老婆之后,性情慈爱,生活节俭,热爱劳动,常常在宫苑内种植谷物,养蚕采桑。


请这样一位在皇家活动了三十年的皇太后,主持朝政,能力自然不在话下。再说,这个岗位相当于董事长,具体的工作,都由宰相们处理,没那么累。


新皇帝毕竟年轻,熬到第二年春夏之交,身体康复了。


皇太后垂帘听政一年多,估计觉得这个工作挺享受,不太愿意撤帘还政。宰相这帮文臣,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皇太后拗不过,就把帘子撤了,把工作岗位,还给了新皇帝英宗。



2新皇帝应该怎么称呼亲爹?欧阳修在给新皇帝的报告中,但没有明说,只是建议“有关部门”研究研究


新皇帝亲政,第一件大事,就是加封宗室成员,不管死的活的,一律戴高帽子,活着的,给爵位,死了的,给谥号。


别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政治惯例,不是新皇帝英宗的创新。


宗室成员一大堆,叔伯兄弟一箩筐,最重要的,当然是亲生父亲。


新皇帝的亲生父亲,是老皇帝隔了几代的堂弟,在老皇帝去世前两年,就作古了。死过不久,尚且在世的老皇帝,追封他为“濮王”。


“濮王”这个名分,就是这么来的。我们所说的“濮议”,就是关于濮王死后名分的讨论。我们所说的“濮议之争”,就是新皇帝和大臣们讨论濮王死后名分过程中的争论。


按老规矩办事,新皇帝要给亲生父亲一个尊贵的谥号。可是,新皇帝封了一堆宗室成员,就是不提亲生父亲的事。


十来天之后,宰相憋不住了,以“中书省”的名义,给新皇帝打了一份报告,提醒皇帝,讨论讨论您的亲生父亲跟三个王妃的名分问题吧?


中书省,相当于今天的国务院,是皇帝之外权力最大的行政机构。中书省的老大,就是宰相韩琦,相当于今天的总理。参政政事欧阳修,相当于今天的副总理。


[宰相韩琦是个名臣,考虑到读者朋友们可能不熟悉,我就淡化他,突出欧阳修。事实上,在我们这个故事中,他是欧阳修的顶头上司,影响力其实比欧阳修大。]


给皇帝的这份报告,书面名称叫《中书请议濮安懿王典礼》,执笔人就是欧阳修。


欧阳修在濮议之争中栽跟头,就是从这份报告开始的。日后,同事们骂他“首开邪议”的祸根,就是这么埋下的。


欧阳修在这份报告中,可能有意耍了个滑头,他只说,皇帝啊,你是濮王的亲生儿子,应该给濮王一个尊贵显赫的名分,但是,到底给什么名分,什么谥号,欧阳修没有明说。


这份打着中书省旗号的报告,把球踢给了“有关部门”。欧阳修在报告中说,请有关部门的同志们商议商议。



3新皇帝看到欧阳修的报告,批示道:等等再说。等了十个月,小时候砸缸的司马光,砸了“欧阳派”的场子


半个月之后,宰相和欧阳修向皇帝提出生父名分的问题。皇帝您登基了,您的这份光荣应该跟你亲爹分享。他老人家虽然去世了,根据我们大宋朝的规矩应该追封他。


新皇帝接到欧阳修执笔的这份报告,没有表态,而是轻描淡写地批示,等等再说。


等到什么时候呢?


新皇帝说,老皇帝去世才十四个月,这个时候讨论我亲生父亲的问题太早了,不合适,我们再等十个月,等仁宗皇帝逝世二十四个月期满,举行祭祀大典之后,我们再讨论。


就这样,又过了十个月,新皇帝给老皇帝服丧的事,算是完美收官。这时候,新皇帝要求“有关部门”,正式讨论欧阳修起草的那份报告。


“有关部门”,是哪些部门呢?


是“两制”部门。


所谓两制,就是内制与外制。内制,就是跟着皇帝写材料的翰林学士。外制,就是跟着宰相们写材料的中书舍人。大概相当于我们今天的“两办”(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


新皇帝要求“两制”部门的“礼官”讨论这件事。“礼官”负责精神文明建设,由这些同志讨论这件事,当然再合适不过。


这场千年后看起来妙趣横生的历史大戏,就此拉开了帷幕。


小时候砸缸的司马光同志,我们这场大戏中,最后一个重要人物,此时此刻出场了。


这时候的司马光,45岁,有两个职务,一个是“起居舍人”,[通俗地说,就是皇帝办公室的大秘书],一个是“同知谏院”。后一个职务,可以对皇帝提意见,可以批评宰相。这个职务,是老皇帝在世的时候让他兼任的,有提高官衔抬高身份的意味,可见老皇帝很重视他。


这时候的司马光,论资格,论官职,比不上年长12岁的欧阳修,但已非同小可,举足轻重。


根据“两制礼官”讨论的集体意见,有板有眼的司马光起草了一份报告《议濮安懿王典礼状》,由欧阳修的得意门生,一个叫王珪的翰林学士,上奏新皇帝。


司马光起草的这份报告,建议新皇帝,封亲生父亲“高官大国”,封生父的三个女人为“王妃”。


本来,欧阳修可能认为,司马光这些有关部门的同志,应该能够理解他们的意思,就像他们理解新皇帝的意思一样。


明摆着,新皇帝就想叫亲生父亲一声爸爸,让爸爸父以子贵,分享自己做皇帝的光荣,就像美国总统当选把爸爸妈妈都拉出来显摆。为什么新皇帝一开始批示等等再说?不就是想拖一拖,缓和一下,减少自己喊爸爸的阻力吗?


也许,欧阳修他们觉得,这话皇帝自己不能说出口,他和总理先生位极人臣,也不便说出口,只能由你们这些下面的同志提出来。


哪想到,司马光讲原则,一身正气,不看欧阳修他们的脸色。这帮下面的同志不识相,揣着明白装糊涂,居然建议皇帝封亲生父亲什么扯淡的“高官大国”。我们总理副总理不是表态了吗,请你们这些有关部门的同志,按照父子关系考虑谥号吗?


看到这里,你是不是有些不明就里?


不怪你,大宋朝这些玩法,就是费劲,就是别扭。欧阳修他们其实想让新皇帝直接称呼濮王“皇考”,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皇爸爸”。


欧阳修和宰相等人肯定相当郁闷,这帮家伙,不但不称呼“皇考”,就“皇伯”两个字,都绝口不提,好像不知道皇帝是谁生的。



4欧阳修按捺不住,以组织的名义,批评那些不让皇帝喊亲生父亲“皇爸爸”的人。于是,朝廷上下,围绕喊爸爸,还是喊伯伯,分成了“欧阳派”、“司马派”


眼见司马光这些人不买账,位高权重的欧阳修按捺不住,直接出手,第二次提起笔来,再次打着“中书省”的旗号,严肃地批评了自己的得意门生王珪同学,你的奏章连皇帝老爸的称呼都没提,这不是开玩笑吗?


欧阳修以组织的名义,要求司马光等“两制礼官”,再讨论讨论。


战火由此点燃,大家不再藏着掖着,赤膊上阵了。


站在欧阳修这边的,我们不妨把他们称作“欧阳派”,观点是:新皇帝称呼亲生父亲“皇爸爸”。


站在司马光这边的,我们不妨把他们称作“司马派”,观点是:新皇帝称呼亲生父亲“皇伯伯”。


[注意啊,我所谓的“司马派”“欧阳派”,是从方便你理解的角度划分的,其实,欧阳修、司马光都算不上两派的领袖。只是,他们的名气大,你容易记忆,容易理解。]


“司马派”得力干将,欧阳修的那个得意门生再度执笔,写了一份洋洋洒洒的报告,观点鲜明地反对老师欧阳修,认为新皇帝英宗应该称呼亲生父亲濮王为“皇伯”。


司马光等同志,也不是孤军作战,除了他们这帮“两制礼官”,御史台很多同志也是“司马派”的成员。


御史台,相当于今天的监察部、纠风办。路见不平一声吼,死磕到底,是他们的部门职责。皇帝设置御史这个职务,要的就是NO,NO,NO,以免皇帝和百官犯错误没人纠正。没有死磕的精神,干不了御史这个活。


欧阳修的老朋友范仲淹的儿子,是位著名的御史,他站在“司马派”这边,以死磕到底的战斗姿态,连上三封奏折,为“司马派”摇旗呐喊,反对新皇帝叫亲生父亲“皇爸爸”。 


这,这,这,你想想新皇帝英宗,面对这番乱局,如何是好?



5司马光这帮人,为什么不让皇帝喊亲生父亲一声皇阿爸呢?因为新皇帝是老皇帝的养子,按宗族礼制,应喊亲爹“伯伯”,喊养父“爸爸”


司马光不是一个胡搅蛮缠的人,“司马派”也不是什么反动帮派,他们为什么不肯呼应总理副总理这帮人,不给“欧阳派”面子?


这个今天听起来莫名其妙的事,在“司马派”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他们跟“欧阳派”没有私仇,他们捍卫的,用一个字说,就是“礼”,用两个字说,就是“宗法”。


“司马派”有个姓吕的得力干将,说话直率,与欧阳修那个敢于对老师说不的得意门生,几乎同时向“欧阳派”开火,他递交皇帝的报告,跟教训差不多,挺刺耳的:


皇帝陛下,你为什么能够当皇帝披龙袍坐龙椅?还不是因为你继承了“大宗”?这个事实,你要是讲义气,重恩情的话,就不能掩盖,就不能回头想着“小宗”的事。


所谓大宗,简单说,就是嫡系长子。其余的孩子,就是所谓的“小宗”。


说到大宗小宗的问题,我在这里补充说明一下,新皇帝英宗和老皇帝仁宗之间的故事。不然,你会觉得这些说法很荒谬,莫名其妙。


老皇帝仁宗十三岁登基当皇帝,在位43年,是宋朝在位最长的皇帝。遗憾的是,仁宗皇帝子孙不兴旺。


1035年,仁宗皇帝二十六岁,满朝文武都为他没有儿子的事忧心忡忡。


他不是没生过孩子,可是,生了三个儿子,都没有养大,就夭折了。


二十六岁,在当时,被认为很大了。不像我们今天,这个年龄,没有谈恋爱,大家也不觉得晚。


作为一个皇帝,二十六岁还没有活着的健在的儿子,是一个非常麻烦的事。为了维护皇帝的血统和江山,仁宗皇帝在大臣的建议下开始从子侄当中寻觅皇太子,发现接班人。


找来找去,大家选定了仁宗皇帝的堂兄,濮王的第十三个儿子赵宗实,他们觉得这个四岁的小孩不错,适合过继给仁宗皇帝,给他做儿子。


就这样,这个四岁的小男孩,懵懵懂懂的,被人接进皇宫,交给太后抚养。


站在仁宗皇帝的角度,他是“大宗”,他的堂兄是“小宗”。本来,这个小男孩,是小宗的继承人,现在过继给仁宗皇帝,就成了大宗的继承人。


这意味着,这个小男孩,长大之后,很可能成为皇太子,成为大宋王朝的继承人。


仁宗皇帝把这个小男孩原来的名字给改了,改成了赵曙,曙光的曙。


这个四岁的小男孩,在皇宫里面,跟随太后度过四年时光,等他八岁的时候,他三十岁的叔叔仁宗皇帝竟然喜得贵子,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种情况下,仁宗皇帝就把八岁的赵曙还给了他的堂兄濮王,原先给他取的名字也收回了。回到家里,小孩又改回原来的名字赵宗实。


大家都明白,这个孩子跟仁宗皇帝的过继收养关系,终止了。他又从“大宗”的儿子,变回“小宗”的儿子。


命运就是一出喜怒无常的戏。四年之后,仁宗皇帝亲生的这个儿子又死了,这是他第四个夭折的孩子。


1058年,皇帝四十九岁的时候,总理和副总理跪求皇帝,赶紧从侄子们当中寻找一个男孩过继到自己名下,立为太子,以免皇帝突然驾崩影响到国家的安危。


做皇帝也挺苦逼的。要不要收养一个儿子,都不是一个人的私事。皇帝没有亲生儿子,就得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否则皇位无法传承。所以,皇帝的事,也是大臣的事。大臣催促皇帝收养儿子,不是对皇帝的冒犯。


大臣们提这事,也不是没来由的。皇帝早就开始生病了。两年前的那个元宵节,仁宗皇帝接受文武百官参拜朝贺的时候,突然之间手舞足蹈,口水直流。这是一个重大的喜庆场合,不仅有本朝的文武百官,还有辽国派来的使者。大臣们圆场,就跟辽国的使者说,皇帝昨天酒喝多了。


之后皇帝经常生病,有时候不省人事。宰相等大臣寻思着,马上五十岁的皇帝,寻找继承人,是一件非常急迫的事。


仁宗皇帝对宰相说,我的后宫,有一个妃子怀孕了,你再等等,也许生的是个儿子呢。


悲剧的是,怀孕的妃子生了孩子,是个女孩。


仁宗皇帝不死心,希望大臣们再等等,他再努力努力。


等来等去,又等到3年。等到仁宗皇帝五十三岁的时候,宰相他们觉得不能再等了。这一年,夏天刚过,秋天将至,仁宗皇帝正式确立赵宗实为太子。


八月初八,一个丹桂飘香的日子,仁宗皇帝把赵宗实立为太子,第二天就让他改名为赵曙。前前后后二十来年,今天叫赵宗实,明天交赵曙,后天改回来重叫赵宗实,大后天再改回来,再叫赵曙,换了你,是不是也觉得晕眩?


太子赵曙住到皇宫里,每天两次去看望仁宗皇帝,看望这位即将离开人世的叔叔,不,这回应该叫爸爸。


熬了半年左右的时光,这个“新爸爸”就挺不住了,临死之前留下遗嘱,由太子赵曙即位,而后变成了我们所说的英宗皇帝。


“司马派”的那位吕先生,在递交皇帝的报告中,提到了新皇帝英宗的这段个人历史,提醒皇帝勿忘历史,尊重宗族礼制,建议英宗皇帝称呼亲生父亲为“皇伯”。


御史台那帮自动加入“司马派”的御史,也是这么想的。


总的来说,无论是礼官,还是御史,认为新皇帝不能喊亲生父亲皇阿爸,出发点都是“礼”,喊亲生父亲皇爸爸,是对“礼”的背叛。


圣朝以礼治天下,皇帝不讲“礼”,这天下怎么治理?


所以,“司马派”也不是闲得蛋疼,非要操皇帝家那份闲心。



6眼见“司马派”不同意,欧阳修决定把事态扩大化,请百官一起讨论,希望大家看新皇帝的面子,驳倒“司马派”


两派争执不下,意见无法统一,这怎么行?


欧阳修以副总理的官方身份,以“中书省”的名义,第三次出手,写了一份报告,建议皇帝扩大讨论范围,将两派意见下发给百官,请同志们集体讨论,皇帝到底应该喊亲生父亲什么?


你说,欧阳修为什么要这么干?是不是希望百官选择站队,最终站在他们“欧阳派”这边?


站在欧阳派这边,就是站在皇帝这边。


虽然皇帝到现在还没有明确表示,他想喊亲生父亲皇阿爸,但是,欧阳修赌定皇帝想喊一声爸。


欧阳修,以及“欧阳派”的同志,《礼记》读得不比“欧阳派”差,也不是不讲“礼”的人,怎么就这么固执呢?


御史们之后骂欧阳修有意迎合皇帝,拍皇帝马屁,不讲原则,我估计,也不是诛心之论。


当然,欧阳修自己到死也不承认自己怕马屁,否认自己有什么私心。


他在第三次动笔的那份报告中,驳斥了“司马派”的“皇伯论”。


欧阳修同志一代文宗,主持过科举大考,写过《五代史》,文史哲无一不通,驳斥人家“司马派”,也是气势如虹,显得有理有据的样子。


欧阳修说,你们看,儒家经典作家在经典作品中是怎么说的?巴拉巴拉,说了一通。


欧阳修又说,你们看,历史上,西汉那个汉宣帝,东汉那个光武帝,不是称呼亲生父亲“皇考”吗?


欧阳修质问“司马派”,历史上,什么时候出现过皇帝喊亲生父亲“皇伯”的?这个称号什么时候有过?


“司马派”岂是好惹的?人家也是通过高考进京为官的,都是学霸出身,都对经典作家的经典作品烂熟于胸,对三皇五帝以来的历史典故烂熟于心。除了历史上没有出现过“皇伯”这个说法,人家承认是事实,不争论,别的,一概不同意。


你欧阳修糊弄谁呢?“司马派”的同志们,立即反驳欧阳修,断章取义,胡扯八道。


司马光说,经典作品的原文是这样这样的,你欧阳修推导出那样那样的结论,逻辑上非常牵强,你这是欺骗天下人,以为大家“不识文理”啊?!


司马光派的同志说,汉朝历史上确实如你欧阳修所说,有两个称亲生父亲“黄爸爸”的先例,可是,他们的情况,与我们的皇帝不一样:


汉宣帝是以皇孙的身份继承皇位的,尊称生父为“皇爸爸”,没有搞乱“大宗”与“小宗”的区别;


光武帝那是从民间崛起的英雄,是因为绊倒了王莽才得的天下,名义上是汉室中兴,实际上就是自己创业成功,称呼生父为“皇爸爸”,一点都不过分。


欧阳修傻了,倒不是辩不过人家,而是人家“司马派”队伍急速壮大,本来,是想通过百官战队的方式,击退“司马派”,没想到,“吃瓜群众”不卖皇帝、总理、副总理的面子,没拉到啦啦队,反而引火烧身。


还有人说,你欧阳修别扯什么过继的皇帝称呼亲生父亲为皇伯“前世未闻”,是的,确实“前世未闻”,这事还需要查历史吗?普通老百姓过继一个养子,也要叫亲生父亲叔叔伯伯,这么明显的道理,还要再扯淡吗?


你说,这么浅显的道理,欧阳修怎么就不懂呢?


我想,(纯粹猜想),除了讨好皇帝之外,可能与他的性情与他的人生经历有关。


欧阳修三四岁的时候爸爸死了,是不是对“爸爸”这个称呼,有着异乎常人的感情?


欧阳修是个标准的性情中人,庙堂上,一幅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江湖上,骄奢淫逸重感情,做事容易从本能出发,容易感性,用现在的话说,追随自己内心的声音。


这一点,欧阳修跟司马光不一样。司马光一生正经危坐,讲学习,讲原则,讲正气,只有一副道学家的面孔。



7新皇帝为什么不顾司马光他们所说的“礼”,想喊亲生父亲皇阿爸?我猜想,未必是对生父有多深的感情,但他对养父皇帝,未必发自内心地感恩戴德,再说,做皇位继承人,他受到的担惊受怕实在太多了


新皇帝英宗对此怎么看?


他不是一直没有明确表态吗?


这事,也真是不好办,“司马派”有个人,跪在英宗面前,说着说着,哭了,可能是用情太深,把新皇帝英宗也绕进去了,跟着他泪流满面。


英宗自己,世人都明白,就是想喊亲生父亲皇阿爸。


这英宗可不是一般人,从小就很懂事,虽然个性有点儿懦弱,但是情商很高,为人忠厚,不贪图钱财。史书上,他得到赏赐,喜欢分给周围的人。他能成为太子,也是老皇帝仁宗费力挑选的。既然如此,他为什么特立独行,希望称呼自己的亲生父亲为皇爸爸?


我个人猜想,站在英宗的角度,他对老皇帝仁宗未必发自内心地感恩戴德,从人性的角度出发,做皇位的继承人,他受到的担惊受怕实在太多了。


继承这样一个皇位,是一个美差也是一件苦差。因为老皇帝选择了自己,导致自己从童年开始,命运就与众不同,很长一段时间,我估计他都生活在一个焦虑的心理状态当中。


英宗最终能够当上太子,其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的。因为英宗并不是唯一的人选,宗室子侄很多,仁宗可以选择的空间非常大,刚开始选他的时候,就遇到了很大的阻力。


据说,英宗皇帝一段时间把皇位继承人当成了烫手的山芋,避之唯恐不及。知道自己即将作为皇位继承人的时候,他日夜都很恐惧,把门关上,不敢去见人。仁宗确定他当皇位继承人的时候,他连续多次上书皇帝,请求皇帝另外考虑他人。最后是在自己的卧室中被大臣们拉到皇宫去的。


他临走的时候还跟自己的手下说,你们把我的东西都放好,过段时间我还要再回来的。


我们不知道他跟自己的生父有着多么深厚的感情。我猜想,他和自己的养父仁宗皇帝,应该没什么感情。


我们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们是英宗,小时候被收养到皇宫,因为养父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把自己送回家了,你说也不是一个货,说退就退了,是不是让人心里面怪难受的。


自己长大以后,跟老皇帝的接触,只是老皇帝生命最后的半年,每天早晚两次跑步去请安,在皇帝生病的时候为他服侍汤药,像一个儿子一样敬孝,我总怀疑这样的孝有很多伪装的成分。


总的来说,新皇帝英宗内心深处可能很不愿意称呼自己的养父仁宗为爸爸。要不然,宰相和欧阳修他们第一次提出的时候,他直接说叫皇考,不就得了,还吵什么吵?



8皇太后出面,叫停了司马派与欧阳派的战争,站在“欧阳派”这边,反对“司马派”所说的喊伯伯,指示新皇帝称呼亲爹“亲”。欧阳修和宰相“相视一笑”,赢了,开心


再怎么水火不容的事,最终都要有个了结。“欧阳派”与“司马派”要死要活地打了这么长时间的口水仗,最终被皇太后四两拨千金,用一张手写的诏书摆平了。

第二年正月二十二,撤帘还政在深宫之中颐养天年的皇太后,突然之间给大家扔出一张手写的诏书,说:

早就听说,你们在讨论,皇帝亲生父亲封号的事,怎么到今天,还没有一个说法呢?今天,我老人家过问了一下,看了看文件。我的意见是:皇帝不要称亲爹“皇伯”了,就称“亲”;皇帝的亲生父亲尊封为“皇”,亲生父亲的三位妃子并称“后”。

得到消息,欧阳修和总理韩琦两个人“相视而笑”。

笑什么笑?皇太后也没有说,按照你们欧阳派的意见,让皇帝称呼亲生父亲皇爸爸啊?

的确如此。可是,对欧阳派来说,已经是个了不起的胜利了。毕竟,没按你们司马派的意见,称呼皇帝亲爹为伯伯。喊“亲”,亲人,模模糊糊地,解释为亲爹,也可以啊。

更何况,皇太后说了,要封新皇帝的亲爹为皇,封亲爹的女人们为后,这个跟司马光最早提出的高官大国相比,那不是天翻地覆的变化吗。

所以,以两派争论的结果来看,欧阳派搞赢了。


皇太后的意见激怒了司马派,他们当然不敢跟皇太后叫板,但是,跟欧阳派撕逼,这个胆子他们是有的。

他们坚决相信,皇太后之所以和了这么一个稀泥,是因为欧阳修他们做了见不得光的事。

这么想是有道理的。早在半年前,皇太后可不是这个意见。那时候,皇太后恼火地指出,新皇帝叫亲生父亲爸爸是荒唐的。

皇太后还写了一张纸条,责备欧阳派胡闹,吓得英宗急急忙忙地跟大家说,闭嘴,以后再说。

为什么半年之后,皇太后的态度突然变了呢?

何况这半年时间,司马派的御史们群策群力,批评欧阳派的声音愈发高涨,形势对欧阳派不利呀。


前面说过的那个姓吕的御史,作为司马派的得力干将,毫不气馁,一次又一次的发起冲锋,前后十几次上书皇帝,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一句话,皇帝必须叫亲生父亲皇伯伯。


期间皇帝还找他谈话,希望他回心转意,可是这位吕同志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绝不悔改,后来他跟皇帝撂挑子说,我不干了,我辞职。


吕同志还骂欧阳修“首开邪议”,讨好主人,辜负了先帝,不治欧阳修之罪,难消忠贞之士的愤怒。


司马派的干将在这个过程中,凡是御史台的人,有资格指三道四的人没有一个闲着,他们纷纷上书弹劾总理副总理,把欧阳修弄得焦头烂额。


欧阳派想把那些顽固地反对叫皇爸爸的御史调离工作岗位,让他们不能以履行职责为民,反对皇帝喊亲生父亲爸爸。那位被皇帝免去御史中丞职务,改任地方官的贾同志,还没赴任,就一命呜呼,临终之前,还留下遗言,坚决请求皇上认亲生父亲为皇伯伯。


在这场博弈中,欧阳修按理说应该挺不住。可是欧阳修就是欧阳修,他那个老板宰相韩琦更不是吃素的,这两个政治斗争中的高手,上下其手,动用了皇太后这个“核武器”。


欧阳修和他的顶头上司宰相韩琦,找了一个入宫祭祀的机会,通过后宫的宦官,把欧阳修起草的一封密信,递交给皇太后,请皇太后批准。


欧阳修在这份密信里,提醒皇太后,不要被“间谍”利用,被人“离间”,坏了皇帝和皇太后之间的养母养子关系。[真的用了“间谍”这个词,这是《续资治通鉴》记载的,不是我编造的]


这位欧阳先生还真是一位玩政治的高手,一下就颠覆了皇太后的老观念。


当初,皇太后还政新皇帝,就是欧阳修这帮人逼的,不但新皇帝和皇太后之间留下了心结,政府部门和皇太后也有疙瘩,只不过大家都不说,搁心里了。


这时候,如果再闹一回矛盾,对大宋王朝的大局,绝非好事。


年金半百的皇太后从大局出发,支持了欧阳派,和了一回稀泥。如此看来,史书评价她“慈俭贤明、谨慎宽容”,算得上实事求是。


皇太后一槌定音,司马派哭天喊地,大骂欧阳修这拨人勾结宦官蛊惑太后,奸臣啊,奸臣。


“相视而笑”的总理、副总理,当然不在乎,宦海沉浮这么多年,如此场面又不是没见过。



9欧阳修笑早了,御史们奋不顾身,向“欧阳派”发起猛烈的进攻,骂欧阳修“豺狼”,“奸臣”。新皇帝被逼无奈,修理了御史们。过了很久,风平浪静,他没想到,一位怀恨在心的御史,利用他和儿媳妇的绯闻,建议皇帝把他免了


欧阳修没有想到,他们笑得太早了。


司马派成员当中,没有权利说三道四的“两制礼官”都闭嘴了,可是御史们不依不饶,他们向欧阳派发出了猛烈的进攻。


你说司马派的这些御史们是不是有毛病?


没毛病。在司马派看来,英宗皇帝和亲生父亲之间的关系不是血缘关系,是礼法关系。如果英宗皇帝把亲生父亲称作父亲,那么他的皇位从何而来呢?他的权力有什么合法性呢?皇帝是天下人的皇帝,是天下人的榜样,皇帝不尊重礼法,国家还有什么前途呢?


御史们进攻的号角刚刚吹响,病怏怏的英宗皇帝就问欧阳修他们怎么办?


欧阳修的老板,那位总理先生,假装委屈,皇帝啊,我们是忠臣,还是奸臣,难道您还不知道底细?


欧阳修说得更干脆,如果皇上觉得御史们对,你就治我们的罪,如果皇上觉得我们对,就把御史们修理了。


英宗皇帝狠了狠心,决定修理御史们。


大家不要觉得皇帝心胸狭窄,不跟自己站一边就打击报复。其实,这是大宋王朝的宪法惯例,颇似英国的议会和政府关系,如果议会对政府发起不信任投票,而且通过,要么全体议员辞职,解散议会,要么首相辞职,政府重建。


既然御史台跟政府势不两立,英宗皇帝就能二选一。所以,修理这些御史的时候,英宗皇帝交代总理,下手轻点。


那个姓吕的御史首先出局,被皇帝贬到了湖北,范仲淹的那个儿子被皇帝贬到了广西。


其他还有一些御史,也被英宗一一发落,贬到了京城之外。


司马派落得如此下场,司马光岂肯善罢甘休?


司马光不仅是礼官,也兼任谏官,有权力对皇帝对朝政提意见。眼见同志们纷纷落马,总显得一身正气的司马光,给皇帝上书,要求把这些贬出京城的御史招回来。


皇帝当然不会打自己的脸,司马光耍脾气说,我不干了,我辞职。一连说了四次。


英宗皇帝也不傻,跟臣子们没有个人恩怨,都是为了工作为了国家,他怎么能让司马光辞职呢。司马光不是单纯的御史,不必搞得这么凄凄惨惨悲悲戚戚。


宋朝的文官文化很有意思。一个人一但选择了站队,立场不够坚定,就容易被同僚所耻笑。一个叫彭思永的御史,接替被贬出京还没来得及赴任就去世的御史中丞,升官了。[相当于今天的监察部副部长。]


然而,因为自己反击欧阳派态度相对温和,表现不积极,被同一战壕的战友骂成投机分子,在新的更高的工作岗位上也坐不住,最后,不得不给皇帝打报告,说,我辞职。


皇帝当然要挽留,于是,他做做样子,继续待在这个高位上。可是,心里应该有疙瘩。


英宗这个人的身体不好,年纪轻轻,病殃殃的,第二年正月去世了。


他的大儿子,20岁的皇太子,接替了皇位。这就是历史上的宋神宗。


新皇帝宋神宗上任不久,欧阳修遇到了一件倒霉的事,那位御史中丞彭思永彭副部长,根据小道消息,指控欧阳修和儿媳妇乱伦通奸,弄得大人物欧阳修声名狼藉,狼狈不堪。


欧阳修坚决不承认,要求彭副部长把事情说清楚,这个彭副部长说不清楚消息来源,但是他重提旧账,说当年欧阳修非要提什么英宗皇帝亲生父亲称呼的事,违反典礼,犯了众怒,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应该呆在政府当什么副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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