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卖馍的96岁老奶奶被围观”的新闻登上热搜时，许多人的感触大约和我一样——
有大衣哥的事例在前、有拉面哥的事例在前，老奶奶被围观被直播的遭遇几乎是可以料见的。曾经我们以为，大衣哥的故事是当年那批草根歌手中、放大了人性趋利面的个例。越来越多的相似案例却仿佛在隐约暗示，消费他们，这只是个开始。这次被置于舆论审视中心的96岁老奶奶，是个典型的实在人。
她深夜出门摆摊卖菜馍，6元一个，每个馍里都夹了满满的菜，卖了30年。拍摄者感慨“6块钱，夹这么多菜啊”，老人家还要为买馍的说句话，说“年轻人赚钱也不容易”，带着长辈心疼晚辈的语气。她可能像是家里劳碌了一辈子、不服老的长辈，不肯散步遛鸟享清闲，一定要找些活干。可能像是老家附近，一家开了几十年、从小吃到大的小吃摊老板。味道说不上多惊艳，但便宜、料足，吃着放心，街坊邻居都爱照顾他家生意。也可能像是住在隔壁、年纪大了的邻居奶奶，时不时、慢悠悠地道出几句通透的人生道理。这些，是奶奶的视频在各大社交平台开始发酵后、网友们传递出的几种集中情绪。大多是对淳朴善意、最原始的反应，因此能激起尤为广泛的共鸣。人人都愿意看到这样一个朴素真实的老奶奶，不需要多宏大正经的理由，就为了看着心头暖和。奶奶和此前的拉面哥、8元水饺摊主一样，都是些小人物，没有足以感动中国的事迹，凭着朴素的善恶观做事。譬如那个在工地边卖水饺，“8元吃到饱”的摊主，最开始水饺是卖8元小碗、10元大碗。后来看农民工都舍不得吃10块的，点个小碗没吃饱、问老板能加两个不。朴素的善意收获大量关注，道理不稀奇，只是在事物往往被过度营销、过度包装的当下，显得尤为可贵。视频爆火后，拍摄原视频的抖音博主@志刚在郑州，再去看了看奶奶。奶奶小小的摊子被几十人团团围住，一眼扫过去都看不到她的身影。在上一个视频结尾，做完馍的奶奶往小凳上一坐，脸上笑得很舒展。
爆火之后，被围观的奶奶眉头向下，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
她被拉进了一个96年的人生经历、都未能理解的世界。有人骂她“水饺8元怎么可能，一定是僵尸肉”，有人骂她“这样破坏市场了吧，让周围的商家都不好做生意”。围观拉面哥的疯狂人群，已经开始往他家院子里扔东西。收摊后躲在家中的拉面哥，脸上挂不出憨厚的笑，只是一脸呆滞、眼睛无神。早从两三年前，网友们发现全村人都在靠直播朱之文赚流量时，我们就曾呼吁过抵制这种畸形的围观。
喊了几年“不要围观”，可互联网每出来一个老实人，照样会水泄不通。
但“老实人”一词在舆论传播过程中，潜移默化地被附加上了木讷、笨拙、无趣等负面特点。
我自认为这些被追捧的小人物都非常鲜活，比滤镜8层厚的帅哥靓女们都更鲜活。所以不太愿意用带有木讷意味的“老实人”，换成了“实在人”。“实在人”被网络裹挟时的局促无措，往往源于流量经济所笃行的逻辑，与世俗生活天差地别。96岁的老奶奶，不懂什么是流量，不懂为什么有人要从外地开车来拍她的馍。旁人劝她涨价、劝她歇歇，奶奶反而不懂，觉得随意涨价、随便不出摊让别人白等，才是不厚道。因此火了后，原本十一点出摊的奶奶，还提前到了十点半出摊。
拉面哥接受采访时还认为前来直播的网红“也不孬，都是来支持我嘛”。看不懂、也理解不了“蹭流量”的行为，于是归纳为捧个人场、是来支持我嘛。直到嗅着流量蜂拥而至的人，攀上他们的院墙，喊着“XX哥你必须出来”。
这些越过传统世俗规则的行为，才会让他们真正地感受到异样与恐慌。那位8元水饺摊主，面对突然涌来的“饺子有问题”“僵尸肉”质疑，先是崩溃、茫然无措。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甚至意识不到自己需要解释。因为她所交际生活的体力劳动者圈层里，大家都知道，这种大锅水饺一般都是批发来的速冻饺子。没人指望着，8元吃到新鲜蔬菜、猪肉包成的大饺子，劳苦人就图个吃饱。
摊主只好费心费力地，去要来速冻饺子厂家的证件，来证明自己的饺子“有证”。
搁相对闭塞的乡俗社会里，她得道德败坏、成为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恶人，才会受到如此攻击。网络本就充斥着无尽的苛责、审查与凝视，一切按照圣人标准来、按无瑕的标准来。
因此“反转新闻”甚至成为了常见的流量生意，只要在大热新闻前头加上“反转”二字，关注度一定不会低。
或许只是发现了当事人“并非圣贤”的一面，譬如叫嚣8元水饺的摊主是“占道经营”，却对民工用餐、小摊小贩的难处置之不理。大家心里都清楚，流量世界的运行逻辑只有一个字，“火”。
不在乎内容充实或猎奇，画面精美或骇人，举止朴素或恶狠。
当我们依据现实世界的善恶准则，选出了值得被关注的美德，无论当事人自愿与否、甚至无论围观者自愿与否。
哪怕是最格格不入的“实在人”，都会被推入无视世俗逻辑的流量池。自然是因为，流量就等于利益，而流量世界运行的下限、一定比公序良俗低得多。
当下的世俗社会，与网络构建的流量社会，既是相对平行的存在，又是有着大面积重合的存在。平行之处在于，两者的价值观会彼此冲突；重合之处在于，不同人群已经在这两个社会之间寻得了自洽。按照现实社会与流量社会的融合程度，我们可以在“围观老实人”的循环中，观察到几种人。
一种，是拉面哥、老奶奶这样，基本完全活在世俗社会的人。
当他们被教导着顺应流量规则，举止都会显得生硬无措。一种，是大部分生活留在世俗，对流量社会了解甚少的人。
我曾在好些个直播间里观察受众的反应，发现观看拉面哥直播、老奶奶直播的，大多是“不谙世事”的普通人。他们普通地表达着“真朴实”“真善良”“祝奶奶身体健康”的简单情绪，并没有意识到，主播行为的不妥。
而那些围观大衣哥的直播间，观众们把为大衣哥抱不平当成了日常。另一种，是选择了相信流量社会优先、世俗公序置后的人。
他们或许组成了现场围观“网红”的大多数，伸手越过了世俗的边界。围观拉面哥的现场，甚至有“粉丝”爬上围墙，称自己是重度残疾人、就想吃一碗拉面哥的拉面。
剩下的，才是出于理智也好、朴素的善恶观也好，希望阻止畸形围观的网友们。它像是网络社会潜意识的返璞归真，在看厌了名媛富商、看厌了被滤镜修饰的虚假繁荣后，大家重新希望看到一点“真”的东西。
没有凡尔赛、没有攀比鄙视、没有跟风打卡、没有虚荣伪造。
选出了一种甚至无需分析、无需多言的朴素美德，却又恰好满足了赛博时代、人们对乡土社会的一丝怀念与追忆。网友们在歌颂这些人时，脑海中往往浮现的是互联网未曾侵入生活时，曾在柴米油盐中保持鲜活的小人物。实在，又或者说真诚，成了当下舆论场稀缺的“道德资源”。可矛盾之处在于，流量的汇集，是无需经过任何人同意的。
当大家开始集体地追捧真诚，“追捧”本身，就会化作流量池、化为可被瓜分的利益。悲观地说，我们歌颂“真诚”、“真诚”却会被转头消费的循环，很难停下。
甚至于，我们越想保护、珍视这种可贵的美德，它就越会被动加速、成为被消费的对象。
下一次反对围观的浪潮，也会到来得更快，形成不知休止符在何处的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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