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已婚已育、生活还算体面的90后,程辰向上管理领导、向下指导下属、向外八面玲珑、向内说一不二。
在部门新来的实习生小姑娘眼里,她已经是成功都市职场丽人典范了。之前七夕节、我祝她七夕快乐,这位年轻妈妈冷笑一声:“过什么七夕,我最离不开的女人是阿姨。”
无数都市打拼的年轻夫妻,生了孩子后,许多时间的喜怒哀乐都拴在了育儿嫂身上。
普通人想象里,请育儿嫂就是请阿姨嘛,和请普通的家政工应该没啥差别、花钱买服务。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这常常是一场表面上你侬我侬、和谐相处,私底下相爱相杀、彼此算计的情商大考。互联网上,你能看到无数动辄数百字的吐槽贴:雇主嫌弃阿姨不卫生、偷懒、手脚不干净,育儿嫂嫌弃雇主欺负人、高高在上、过分要求。年轻小夫妻们与育儿嫂之间的心理战,可比什么商战剧权谋剧刺激多了。
程辰第一次辞退育儿嫂,是因为阿姨总不记得用开水煮奶瓶消毒,抱着孩子嗑瓜子时唾沫横飞。
那时她愤怒地在网上写下,“对这个行业很失望,太需要规范培养育儿嫂的职业素养。”有时并不是育儿嫂做错了什么,而是生活习惯的不同、育儿手法的不同注定造成摩擦与矛盾。程辰请的第二个阿姨,最初相处得还挺融洽,因为她上班后一周便熟练地记住了程辰要求的消毒规范,令人满意。但等到程辰休完产假、开始上班,才发现一个严重问题。新阿姨很少陪孩子玩、很少逗她。孩子醒的时候,她只会坐在婴儿床旁,一手玩手机、一手拿着个玩具,偶尔晃两下。程辰原本并不在意阿姨的摸鱼,她俩年纪相仿,打工人互相体谅。
但一个月过后,她发现原本爱牙牙学语、嘴里囔囔不停的儿子,开始变得沉默、总是埋头捏娃娃。她与丈夫下班都晚,和孩子相处时间少。哪怕她向阿姨提出了“多和孩子聊天”的要求,阿姨也只是拿着会出声的玩具,说几句“宝宝看这是什么?”
休假在家时,希望阿姨打辅助;真正上班后,希望阿姨打主力,但想也知道内向的阿姨没法迅速变外向。半个月后,程辰向这位阿姨提出了解约,另找了一个性格外向的大姐。
每个家庭对育儿嫂的期待完全不一样,这是个“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的体验。长时间坐班、没空陪孩子的年轻父母,或许会更期待一个亲切、自来熟的阿姨,能在白天多陪陪孩子。
而父母空闲时间充足的家庭,就有可能更适合一个性格沉稳、老实的。因为他们希望那位强势的阿姨,能“制衡”偏要用土方法养孩子的长辈。作为子女,他们很难指责长辈的付出、也不想起冲突。
同事家孩子刚会走路时,阿姨把他放公园里、随他爬爬走走,程辰看到后心疼地不得了,觉得地上灰多、有阶梯容易磕碰。相对应的,同事会嫌弃程辰家阿姨爱做面食,而他们南方人更喜欢吃饭菜。双方彼此真实接触之前,一切的不满与摩擦都是未知的,这就像是买了新鞋之后,谁也不知道会不会磨脚。她既是陌生人,突然地和自己同吃同住、介入亲密关系,多少都会膈应不安;她同时也掌握着核心大权——只要带好孩子,就牢牢地捏住了这个家庭的命脉。对依赖育儿嫂带娃的家庭来说,这意味着有矛盾也不能撕破脸吵架。避免直接针锋相对,有时还得做点人情往来、讨好阿姨们,生怕她们突然撂担子“不干了”、或是对孩子不好。逢年过节要送礼,递红包时拉着阿姨的手说几句“真是辛苦你”,然后不留痕迹地提醒“多抱小宝出去晒太阳、别闷家里”。把家用摄像头不露痕迹地藏在婴儿车上方的玩具内,既怕育儿嫂膈应,又对她不能完全放心。吴浩然与妻子一直知道,家里阿姨报的买菜钱是虚高的。
单子上写着本月曾购入八斤牛肉,吴浩然回想了下餐桌上时不时出现、放了半盘芹菜的小炒黄牛肉,肯定凑不够八斤。
但他和妻子都没有拆穿,两人算过,每月也就多拿了两三百。
相比于这个数额,他们更在乎这个阿姨过年时愿意放弃假期、加班干活。去年春节期间妻子生产,吴浩然一边照料产妇与婴儿,一边顾虑疫情防护、囤物资,手忙脚乱。
原本预定的育儿嫂拒绝了他的加班请求,现在这位阿姨,是他往返开车八小时、跨城接回家的。
阿姨本就是离乡工作,接受每月做28天、月薪8500的工资条件。
除却正常工资、加班费,吴浩然会给阿姨送红包、送小礼物,最贵的礼物是一台苹果手机。育儿嫂当然可以提出进行每周单休或双休,但现实情况是,在家庭收入充足的情况下,不少父母宁愿多花钱留住阿姨。哪怕潦草签署的合同里并未提及,张清一直在坚持给农村来的阿姨发年终奖,每年涨薪。一是因为阿姨的确对孩子好,回趟老家,还总拎着蔬菜回来说给孩子吃点新鲜的。
二是因为她太怕阿姨哪天突然走人,自己的工作生活节奏会突然乱套。曾经,阿姨的丈夫在家摔了腿、需要照顾,张清与老公只能轮流请假在家看孩子。前一天熬夜带娃,需要时不时起夜照料,第二天顶着睡眠不足的大黑眼圈、去上一天的班。有时尽力“讨好”也未必能如愿,睿文家里,“糖衣炮弹”的模式就根本不管用。
她时不时地送阿姨一些化妆品中样、公司发的节日福利,期待能与育儿嫂搞好关系。
有天下班,她发现女儿的额头上肿起了小包,阿姨称是孩子哭闹时太闹腾、不小心磕着了。悄悄装上监控后,睿文发现阿姨下午会带着孩子出门,一去就是两小时。跟踪打听后,发现去的是棋牌室。
哪怕是发现了育儿嫂的违规行为,睿文也只能先是打个电话、假称自己要临时回家,让阿姨被迫匆匆忙忙地推孩子回去。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她让丈夫调休待在家,自己去找新的育儿嫂。找到能上班日期能无缝衔接的继任后,才敢正式辞退阿姨。不少家庭在抱怨育儿嫂带娃时总会提起一句话——“如果我自己能带,就不用……”可太多个人难以撼动的现实困境,让“自己带娃”这一选项变得困难重重。对不少大城市打拼的双职工家庭来说,年轻夫妻生育后只有几种选择:
夫妻一方辞职带娃、长辈带娃、请人带娃,以及把孩子送回老家。辞职的风险是远离职场,长辈的风险是家庭矛盾,请人的风险是开销太大,送回老家需要忍受分离。有的为了避免婆媳矛盾请阿姨、最后被阿姨折腾得精疲力尽,还是把孩子送回老家。也有的牺牲事业,带娃后重新创业困难重重,从此无比羡慕有老人帮忙带孩子的家庭。
合同不规范、行业门槛低、水准鱼龙混杂、过度依赖育儿嫂……“育儿嫂困境”的根源,出在了过少的个人空间上。
工作太忙导致过度依赖,而过度依赖又导向育儿嫂不可避免地深入介入一个家庭的生活、了解他们的性格与隐私。
在程辰眼里,育儿嫂所承担的工作份额、是远大于这份职业应该承担的。她和丈夫本该承担起教孩子说话、识字、辨物的任务,但这些已经通过加钱,交到了阿姨手里。在难以压缩的工作时长、不算轻松的工作压力面前,一部分“为人父母”的压力与职责变相地转移到了育儿嫂身上。这打破了普通雇佣关系中的平衡,它不再是“花钱买服务”的简单逻辑,而势必与家庭关系绑定在一起。育儿困扰与难处大多数时候难以向外倾诉,因为大概率只会收获“谁让你要生”的冷嘲热讽。
当越来越多的人疲于奔命,不可小觑的生育成本、时间成本已成了奢侈品。一些人对生活的不满,变相转化为了对生育选择的仇视。生育本是一件自由选择的事,有人选择在这个阶段结婚生子,有人选择渡过二人世界,有人选择独居的潇洒自在。
但当社会运转的发动机开始轰鸣,齿轮们被迫超速地运转,一些本将分配给家庭的时间被取走、分给工作;
当职场上的性别歧视难以遏制,而家庭劳动的价值又长期内难得正视,人们难以轻易承担生育的成本。到最后,对一部分人来说,可做的自由选择已经变少了。
对一些必须请阿姨的家庭来说,多花的这笔钱,就像是变相替代被拿走的育儿精力。尽管这意味着,在三四年的时间内家里都很难留下积蓄,近三分之一的收入用在请育儿嫂,三分之一付房贷。倘若难以支付育儿嫂的成本,更多家庭会选择向长辈求助、或是单方辞职。
程辰认识小区里一位到大城市帮忙带孩子的老人,不知是外婆还是奶奶,她的处境不算理想。
“老人到城里带孩子,就是来受气的”,程辰听到过数次老人与小夫妻发生争执,孩子妈总会忍不住地嫌她“不够科学”。
推着孩子晒太阳时,老人会捡一些纸箱瓶罐收回家、再当废品卖掉,给自己攒点零花钱。“本就是没钱请人、才找来老人帮忙的,小夫妻或许没给老人多少零用钱”,程辰这样猜想。
没钱请阿姨,老人没法帮忙带,不想辞职的话就没法带孩子了吗?收获的回答,与程辰抱怨两句阿姨时遇上的回答一样——“不生”成为一切育儿难题前的回怼,但这并非什么值得标榜得意的事。因为生育往往与职场压力、劳动机制、性别歧视、家庭劳务、教育公平等等社会问题相绑定,这些话题与所有人都相关。就像如果公司里员工能安心轻松地解决育儿困境,那往往意味着,整个职场环境都不错。然而肉眼可见的是,在外界发生真正的改变之前,这些年轻的小夫妻依旧需要继续与育儿嫂们继续斗智斗勇下去。或费尽心思地供着、维系关系,或学习着得体克制地与其周旋、勾心斗角,还得想办法让全家人对阿姨满意。感谢你读到这里,记得把Vista看天下“设为星标”,多多点赞、在看、转发,明天还有更精彩的文章。· 一 周 热 点 回 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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