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安所旧址保护两难：存在即是证据，全部保存不现实
从2017年8月14日上映至今，纪录片《二十二》的累计票房已达1.43亿元。从最初仅有1.5%的排片，到票房成功破亿元，这部记录“中国慰安妇幸存者现况”的纪录片，在中国电影市场上，一路高歌猛进。票房奇迹的背后，《二十二》这条逆袭之路，走得却是“艰难而响亮”。
随着电影的热映，也让坐落于南京的亚洲最大、保存最完整的慰安所旧址——南京利济巷慰安所旧址受到了久违的关注。这座由8幢淡黄色的两层建筑组成的陈列馆里，参观者络绎不绝。
（利济巷慰安所旧址陈列馆）
“这段历史应该让人记住。”在陈列馆里观看一段影像资料时，南京市民吴女士泪流满面。当天，带着女儿一起参观的吴女士，在每一个展台前都停留良久。
而在陈列馆的另一角，参观者李杰抛出了他的一个追问：“没有这部电影上映的契机，有多少人会重新了解这样的历史？”作为一位媒体人，李杰觉得“只有参观了陈列馆，看了这些纪录片，听到了当事人真实的表达，看到鲜活的展陈的文物”，才能勾起人们对相关事件“了解的欲望”。
和纪录片《二十二》在票房市场上的逆袭之路一样，利济巷慰安所旧址陈列馆的建立，这一路走得同样“艰难而响亮”。
2003年11月21日，朝鲜“慰安妇”朴永心来南京指认利济巷2号就是当年的“东云慰安所”。
2004年5月，因为旧址不属于任何一级文物保护单位，相关文物保护条例并不适用而面临拆迁，媒体呼吁留住。
2004年6月，利济巷旧址拆迁中断，但老房子长期缺乏保护，部分建筑构件坍塌，楼内到处是垃圾，污水横流。
2005年3月，专家呼吁建立纪念馆。
2008年，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将旧址的一栋三层高的房顶、楼板烧塌。
2013年，经南京五位专家学者以普通南京市民的身份，正式提出将“利济巷民国建筑群”认定为文物建筑的申请。
2013年11月6日，南京利济巷侵华日军慰安所旧址损毁严重，立项保护不理想，旧址被当作垃圾中转站使用。
2014年6月7日，南京市人民政府下发文件，增补“利济巷慰安所旧址”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2014年6月17日，在学者的推动和文物部门的努力下，“利济巷慰安所旧址”被正式宣布增补为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
2014年6月25日，“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利济巷慰安所旧址”揭碑。
2014年6月26日，利济巷慰安所旧址“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碑”正式落成。
2015年12月1日，利济巷旧址陈列馆正式开馆，对公众开放。
从某种层面而言，南京利济巷慰安妇旧址的成功保护，成了一个“幸运而又伟大”的个案。围绕着“慰安所”旧址保护背后的，是一直存在的诸多现实难题，而南京，不啻于一个样本……
（文昌巷19号西白菜园青南楼慰安所旧址）
“这以前是‘妓院’！”家住附近的一位老奶奶，手指着前方不远处的民国小楼这样告诉凤凰网江苏。
从利济巷慰安所旧址出发，沿着一条名为“东白菜园”的小巷步行约5分钟，在当地居民的指引下，凤凰网江苏找到了一处慰安所旧址——“青南楼慰安所”。
这里有三幢民国时期的洋楼并排而立，相比于西面保存完整的灰色洋楼，东面的红色小楼显得陈旧破败。灰色洋楼的墙壁上，贴有南京市秦淮区于2014年6月公布的文物保护标识。在三幢洋楼的北侧，约有十几户破旧的平房，再望远眺，周遭都是林立的高楼大厦。
“我是巴不得马上就拆！”陈芳（化名）是这里的住户，在这里开了一家家政中介所。“这个房子又破又脏乱差，还没有厕所，一到雨天就漫水，墙上还发霉。”陈芳向凤凰网江苏倒起了苦水。谈及未来，陈芳显得有些激动：“现在给我一笔钱，我立马就走！”
在八一医院东门斜对面，常府街与长白街交叉口近旁，一条名叫“细柳巷”的小巷里，还“藏着”另一所日军慰安所“松下富贵楼”的旧址。
（细柳巷福安里松下富贵楼慰安所旧址）
在周围高楼大厦的环伺之中，“松下富贵楼”是很容易就找到的地方，因为它太扎眼了，这里就像一颗不入画的“钉子”，牢牢地扎在这片惹眼的繁华之中。
这片民宅原有6栋，原是南京市民李邦贤家中在上个世纪30年代盖的私房，1937年被日军强占后用作慰安所。1991 年，常府街马路拓宽，两排楼房被拆除，现在仅剩下了两排平房。如今，平房外立面早已斑驳不堪。
1937年12月，沦陷后的南京成了侵华日军的大本营，这座被日军荼毒最深重的古都，是日本推行“慰安妇”制度主要地方，也是我国存在“慰安所”最多的城市之一。
据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主任、南京利济巷慰安所旧址陈列馆首任馆长苏智良的调查，南京地区共有60多所“慰安所”，主要集中在中山东路、常府街之间，太平南路以东、龙蟠中路以西的区域，而当时的太平南路，日侨集中，有“日侨一条街”之称。
如今，尚存于世的“慰安所”遗址仅剩寥寥数家。
经盛鸿在《南京沦陷八年史》中列出了众多日军慰安所，其中包括安乐酒店慰安所、吾妻楼慰安所、华月楼慰安所、傅厚岗慰安所、梦乡慰安所在内的大部分已经消失，尚存于世的慰安所旧址也大多建筑老旧破败。
“我们不能总做一边和日本人在电视上吵架，一边又自己拆掉证据。”长期研究南京沦陷史的南京师范大学教授经盛鸿认为，慰安妇遗址作为真实的证据应该保存。“一个证据能抵一万句话、一万本书，而最好的证据就是慰安所遗址。”经盛鸿说。
“我的观点不是说都要保护，都要保护，政府的成本太大了。”苏智良认为，判断一所慰安所是否值得保存，不能只看单体和一个街区，“你要知道全貌，要具体的研究它的历史，究竟发生过哪些事件。”苏智良觉得，媒体和舆论压着政府，要求所有的慰安所遗址都要保护下来，“这是很荒唐的。”“慰安所纪念馆，对南京来说，利济巷一个就够了。”
经盛鸿对此也持相同的看法，“我们也该理解政府的苦楚，要发展南京，保存全部的遗址不现实”。经盛鸿认为，既然无法做到全部保存，那么就只能研究并选择最具代表性的利济巷慰安所旧址来进行保护。
而利济巷旧址最终被确认，则是因为这两个核心定义：一是利济巷慰安所规模比较大、也是日军使用比较频繁的慰安所，有大量史料可以佐证。二是，这里被当年的慰安妇亲自指认的。“慰安妇在世的越来越少，能找到人和确认场所非常难。”
在经盛鸿看来，利济巷慰安所旧址的保存是一个幸运的个案，相比于利济巷的证据凿凿，南京残存的一些慰安所旧址往往存在“正名”难。“找寻慰安所遗址，往往有的线索不是在中国，反而是从日本才能查到。”经盛鸿补充道。
南京大学建筑学院副院长赵辰教授告诉凤凰网江苏，做历史建筑保护，必然受到政府的政策，土地资源成本，经济技术等诸多限制，“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历史就能把它确定下来做保护”。
赵辰认为，决定一个历史建筑“要不要保护？怎么保护？保护的力度有多大？”做好价值判断是前提。赵辰举例，南京利济巷慰安所旧址的价值在于，它的历史价值非常重要，“没有了它，证据就没有了。”
然而一处慰安所旧址的保护，涉及到经费、产权、文保立项、甚至是城建规划的重新调整等诸多难题，每一项都是棘手的。
“这里是黄金宝地，寸土寸金。”经盛鸿这样评价利济巷慰安所旧址所处的地理环境。
早在2003年，利济巷就被纳入南京市土地储备计划。当“拆”字上墙，这块离南京市中心新街口商圈咫尺之遥的地块，背后潜藏着的巨大经济利益，不言自明。
据当年媒体报道，就在2002年8月，与利济巷2号一路之隔的利济巷1－117号的17000多平方米土地，拍出了相当于每平方米12000元的价格，成为当时南京土地出让的“标王”。
而面积4800余平方米的利济巷2号地块，正与这有“标王”之称的地块相邻，价值相差无几。利济巷2号地块拟建一处“南京土地矿产资源交易中心”，隶属南京市国土局，而拆迁费用也已从国土局土地储备中心支出。
拆迁的消息一经传出，旋即引起了多位学者的反对。
此后，在“拆与不拆”的问题上，以经盛鸿为代表的“保护派”与政府间展开了一场艰难的博弈。当时，一位官员曾怒气冲冲的跟经盛鸿说：“利济巷是卖淫嫖娼的地方，是我们中国人的耻辱。”
在媒体的舆论压力下，这场博弈终究还是以经盛鸿们的胜利而告终。
2004年6月7日，在距拆迁截止日期还剩一个月时，南京市政府终于召开新闻发布会，宣称“暂停拆迁”，将在核清史实后再确定保护办法。
（2014年6月7日，南京市人民政府增补“利济巷慰安所旧址”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
2014年6月7日，南京利济巷慰安所旧址终于被正式认定为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南京市文广新局相关负责人向当地媒体介绍说，“市级文保单位一般是若干年才公布一批，这次算是为利济巷慰安所旧址特事特办。”
苏智良评价，利济巷慰安所旧址的保护成功，得益于“南京人民的坚持、民众和政府的互动，最后达成了共识。”
表面上看，利济巷当年引发的争议，是历史遗留问题和发展与纪念的矛盾引发的叠加后果。整个保护历程中，利济巷经历的艰难路径和如何平衡发展与保护之间的关系，南京这个样本，无疑是值得借鉴的。
2014年3月12日，新组建的南京市秦淮区政府曾召集相关专家，举行利济巷慰安所旧址的文物认定论证会，东南大学教授周琦应邀与会。
回顾利济巷进入文保单位的历程，周琦认为，要对慰安所遗址进行文物身份的认定，政府要损失巨大的利益。“拆迁花了好多钱，地已经给人家了，钱人家开发商也给了，老百姓都搬走了，却不能盖了，谁来填补这个损失？”
在这个巨大的经济利益的交换过程中，是政府最后来承担这个损失。
而当一个慰安所遗址进入到保护层面，就需要政府协同来收购产权，如果出现产权很分散的情况，就必须要政府出面来协调。
此外，一个慰安所遗址的保护，必然要涉及到城市规划的调整。曾参与此项工作的南京大学建筑学院教授赵辰向凤凰网江苏透露，当年利济巷保护项目被定为保密工程，不能对外透露任何信息，政府各个部门也都对这个项目“一路开绿灯”。“要不然根本不可能用一年不到的时间，把设计连带施工都完成。”
赵辰回忆，利济巷保护项目，其中一项重要的工作就是帮助规划局调整规划，“这其中困难有很多很多，很多过程很难细说。”赵辰解释道。
近些年，因为城市发展的迫切需求，很多地方包括“慰安所”在内的抗日战争时期遗址都面临着被拆的命运。因为手续繁琐，再加上被评为文保单位后还要本着“谁使用谁保护”的原则负责维护修缮等费用，这无疑需要相当一大笔资金。这让地方上，在相关遗址的保护上常常“望而却步”，也没动力去申请。
这往往造成这些遗址在面临被拆除、引发了社会关注的时候，才迫于压力再去申请。审批也往往赶不上拆迁速度，申请又需要准备大量的材料，审批过程缓慢而冗长。使得这些遗址的保护进程犹如一场“马拉松”。
“二十世纪的这段历史应该要记住。”苏智良认为，除了国民教育中的历史以外，博物馆承担了很重要的功能，“这对我们回望历史、总结经验教训，是非常好的载体，如果没有这种载体，人们很容易淡忘。”而南京在这方面“还是很有担当的”。
然而类似利济巷慰安所旧址这样承载着国人苦痛记忆，肩负特殊历史意义却又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的建筑。要想把它修复，并还原历史本貌，所要克服的不仅仅是工程技术上的难关。
“结构基本都要坍塌了，梁也不行，屋顶漏水，墙体倾斜。”周琦至今仍然清晰的记得，自己给利济巷慰安所旧址做前期测绘时，目睹的破败场景。
因利济巷旧址先天就存在空间狭小的问题，只能在内部进行修缮。加之建筑本身也需要保护，建筑本身损毁又很严重，墙体倾斜。如何在修好之后不影响外观，这在结构技术上是一个“难点”。
在历史场景复原上，因相关历史资料不多、真实的影像资料更少，这些文保专家只能凭着“零星的记忆和想象类似的东西去修复”。
利济巷旧址修缮保护方面存在的难题，也是众多年久失修的慰安所遗址在建筑保护方面困难重重的一个缩影。
当南京市决定要把利济巷旧址打造成纪念馆时，这意味着政府需要很大的资金投入，而在此之前，南京市曾组织几次专家评审，用来讨论“一半做商业开发，一半做纪念馆”方案的可行性，亦希望借此方案达到“资金上的平衡”。
（利济巷修复工程一期设计图）
作为利济巷慰安所修复方案制定者，赵辰告诉凤凰网江苏，利济巷慰安所修复共分为两期。一期就是保护修缮陈列馆，二期则是开发性的。从接到任务，到完成设计，再到施工完成，全程只花了一年不到的时间。
虽然一期基本上就是原样保护，只进行建筑的外结构加固和建筑内设施的更换修缮，但投入其实非常大的，赵辰回忆，工程的先期费用就以“1个亿兜底”。
由于利济巷慰安所旧址建筑年久失修，加之还遭遇过火灾。赵辰和他的团队对这几栋建筑做了一次彻底的结构加固，“除了基础，还有屋面、屋构部分，我们有很多是重做了，用的新木料，也有保留的部分，但所有保留的部分都有用碳纤木结构加固。”赵辰举例道。
在建筑设计方面，考虑要把利济巷慰安所旧址做成陈列馆，需要把里面很多空间变成公共的空间，这就需要重新进行建筑设计。为了凸显建筑的纪念性和历史感，赵辰和他的团队用“最简单而又最严谨”的方式去做设计。
为了还原民国建筑的特点，利济巷慰安所旧址陈列馆的墙面做了木蟹拉毛处理。甚至墙面、木料油漆的颜色，都是要参考南京老建筑，专门确定颜色。
建筑内的灰砖清水墙，因为年久失修，砖的强度不够，出现松化现象，而建筑又需要砖的立面效果来凸显历史感，赵辰和他的团队只能用碳纤维膜进行内墙加固的方法，“再把损坏的砖一块块去掉，然后把好砖头一块块填进去”。
在那段与时间赛跑的日子里，熬夜成了赵辰和他的团队生活的一种“常态”。
在这些做历史建筑保护的学者们眼中，客观的历史不仅仅存在于文字中，它同样可以用建筑来承载。历史建筑可以弥补文字的不足，同时它也能给城市带来某种记忆，这种记忆是可以去感受的。
“我们做历史建筑保护很苦，很累，但一旦做成了，你对得起历史！”赵辰说。
- 附录 -
南京部分“慰安所”遗址现状名录
城南
•安乐酒店慰安所（已拆除） 位于太平南路，此处建筑现改为江苏饭店。
•松下富贵楼慰安所（部分尚存） 位于常府街细柳巷福安里5号。
•青南楼慰安所/菊花楼慰安所（尚存） 太平南路文昌巷西白菜园19号白菜园大院。
•东云慰安所（部分尚存） 位于利济巷2号。
•吾妻楼慰安所（已拆除） 位于科巷南寿星桥口。
•大华楼慰安所（已拆除） 位于白下路213号，亦称“大观楼慰安所”。
•浪花楼慰安所（尚存） 位于中山东路二条巷树德里48号，开办人为日侨娼业主河村。
•筑紫屋军食堂（已拆除） 位于南京市中心洪武路18号。
•朝日屋军食堂（已拆除） 由原“筑紫屋军食堂”改名，位于洪武路18号。
城北
•华月楼慰安所（未知）位于下关原商埠街惠安巷13号。此处建筑遗址在2006年4月时还存在，现不详。
•铁路桥慰安所（已拆除） 位于下关石梁柱大街85号。
•鹤见慰安所（地址不详） 隶属驻南京的日本海军部队。
城中
•鼓楼饭店中部慰安所（已拆除）位于城中心黄泥岗的鼓楼饭店，邻近鼓楼。
•珠江饭店慰安所，位于珠江路，已拆除。
•满月慰安所，位于相府营，已拆除。
•菊花水馆慰安所，位于城东北部湖北路娄子巷25号，已拆除。
•共乐馆慰安所，位于城东桃源鸿3号，已拆除。
•皇军慰安所，位于城西铁管巷（现四环路）瑞福里，已拆除。
•上军南部慰安所，位于城西铁管巷（现四环路）四达里，已拆除。
城外
•江浦慰安所（具体不详）
•汤山慰安所（具体不详）
•昭和楼慰安所（已拆除） 位于浦口大马路7号，。
•日支馆料理店兼慰安所（已拆除） 位于浦口大马路3号。
•一二三楼慰安所（已拆除） 位于浦口大马路10号。
「
凤凰江苏原创」
文/胥大伟 张珏婷 王晓 潘文茜 陈楚楚
编辑✎华贤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