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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过后的郑州:恢复、失落与成长中的公共意识

任思远 第一财经YiMagazine 2024-01-16

记者 | 任思远

编辑 | 王姗姗

摄影 | 王安竹


经过一个多月的抢修,因“7.20”特大暴雨灾害而全线网停运的郑州地铁在9月重新通车。这是市民生活逐渐恢复如常的一个迹象。

早高峰时段,郑州地铁5号线“郑州东站”的站 台。

每日重新搭乘地铁5号线上下班的Cora,对此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她知道有人难免会想起暴雨那天的情形,但她自己没有。“每个人性格不一样,”她说,“你们来回访我,我还挺惊讶的。”

7月20日晚高峰时段,Cora曾挤上地铁5号线的一班列车,这趟车在中途宣布停运,她得以提前3站下车,避免身陷于当晚灾情最为严重的海滩寺街站和沙口路站——行至那里的地铁乘客经历了“车厢内积水有一人高”的危险情境,最终14人不幸遇难。

回家的后半段路程,平日骑车只用半小时,但那天Cora花了足足3小时才艰难到家。次日,她接受《第一财经》YiMagazine采访,讲述过这段遭遇。(点此链接,可回看Cora当时的自述)

Cora居住的小区受灾不算严重,仅短暂停电,水停了3天,所以她感觉这场暴雨灾害对自己的生活影响并不大。月底往往是她工作最忙的时候,起初因水灾影响到城市路面交通,她开始在家远程办公。紧接着,7月30日,郑州市第六人民医院暴发聚集性疫情,“院感”风波导致一周之内累积感染者超过120例,郑州市民参与了多达5轮的全员核酸检测。Cora和家人也被划入了居家隔离的范围,并持续一个月,这让她的注意力进一步从暴雨的遭遇转移。

11月初,郑州又遭遇了新一轮疫情冲击。Cora和家人再次参与了市里的全员核酸检测。“身在郑州,很快就会忘记暴雨。”Cora在11月中旬接受《第一财经》YiMagazine回访时说道,“因为马上又有疫情出现,那一轮过了,现在又是新一轮……可能今年这种事太多了,你就没时间去想、去消化这些事了。”

01


待修复的不只基建,还有信心

“7.20”特大暴雨灾害对兰学桐造成的冲击,比Cora要深远和复杂,因为他就在郑州地铁集团工作。

为了让地铁尽快恢复通车,平时不直接负责线路运营的部门的员工,也要到受灾的地铁站点参与抽水和清淤。兰学桐和同事们在暴雨过后的一个多月里忙碌到“不分上班还是不上班”,工作日和周末都在工作。

灾后重建的第一步是排水。受灾最严重的车站,大水一度淹到了站厅层,也就是乘客刷卡进站的那层,更下面的乘车站台则全部没入水下,排水的工作量非常大。

有媒体曾报道过,郑州地铁东十里铺站因为是换乘站点,地下共有三层,全部被淹。负三层到地面的垂直距离有30米,而水泵的扬水高度只有12米。郑州地铁当时向一支山东救援队求助排涝,救援队想到的方案,是自下而上分层抽水——先从负三层抽水到负一层,再从负一层抽水到地面排水?口。

抽水之后是清淤。兰学桐参与了地铁5号线其中一站的清淤。刚排完水时,站内的淤泥能没过人的小腿。武警战士是清淤的主力,在兰学桐的描述里,他们在站厅层拿着铲子排成一排,“像人墙一样往前推”,把泥铲在一起之后,用编织袋装好扛上地面。

隧道里面的淤泥最难清理,因为轨道间的缝隙小,方头铲子插不进去,只能用尖头铲子一点一点地把泥抠出来。

清淤完成之后,地铁还需要检修、消毒、空载试跑,直到9月15日正式恢复运营。地铁停运期间,城市路面交通压力增大,所以几乎每天都有市民和媒体来询问地铁恢复运营的时间。

郑州每一处受灾区域,都经历了与地铁相似的清淤重建过程。

位于郑州西三环附近的帝湖花园受灾严重。这个小区的中央有一片人工湖,取名帝湖,它也成为“7.20”特大暴雨灾害当天小区洪涝严重的根源。住户陈斌回忆说,大水从湖里漫出,地下室被水灌满,一层住家的积水有一米深。因为雨势太大、水涨得极快,陈斌甚至来不及下楼去挪车,只能站在楼上眼睁睁地看着停在小区里的汽车全部泡在水中,其中包括他自己的车。

暴雨过后,帝湖花园停水、停电,网络信号中断,这种困顿的生活持续了近两周之久。陈斌的家住30层。他先是等了两三天,直到地面的大水退去,才得以出门。此后,他每天爬楼梯从楼下背饮用水上楼,去附近其他小区的超市采购,同时找地方给手机充电。

俯瞰帝湖花园小区。最远处连通金水河的坝口,如今每逢大雨会被及时扒开泄洪。

救援队赶来为小区抽水、清淤时,因为担心楼长期泡在水里可能会影响地基,有些业主自愿加入,一起帮忙清理地下室里沉积的大量淤泥,连同处理邻居们被水泡坏的物品,前后也忙活了一个多月。

郑州市委市政府在8月19日印发的《关于进一步做好灾后恢复重建工作的意见》中表示,“力争一年之内基本生产生活条件恢复到灾前水平”。洪灾让城市突然按下“暂停键”,尽管整个城市在很努力地抢修各种基础设施,但很多细节会让兰学桐和陈斌感到,想要让一切都“恢复如常”,过程并不会那么快。

11月的郑州已经入冬,帝湖花园的居民仍然在使用临时电,因此不能使用大功率电器。高层塔楼虽有三部电梯,但现在只能启用两部。陈斌家的两辆汽车都被水淹了——底盘比较高的一辆已经修好,另一辆底盘低、没有保险的车只能直接报废,但它现在仍然停在小区里。

兰学桐每天上下班会经过东三环,暴雨之后这条路上的路灯一直不太亮,转到小路上一度几乎是全黑,只有临街的门店招牌还亮着灯,几周后路灯才恢复了照明。

兰学桐喜欢那些能体现“正能量”的现代城市景观,用手机拍摄的时候,“入镜的共享单车是倒在地上的,我会把它扶起来再拍。”但现在,他发现能拍的漂亮景观变少了。

他注意到郑州的地标建筑——位于郑东新区CBD的“大玉米”(绿地千玺广场),“7.20”特大暴雨灾害后有一个多月没有在夜晚亮灯。过去,逢年过节“大玉米”就会上演精彩的灯光秀,有时甚至每晚亮灯至24点,带动周边的热闹程度,用兰学桐的话来说,“就像北京的国贸那一带,拍出来能当电脑背景”。

直到9月上旬,“大玉米”在灾后首次启动灯光秀,滚动播出网友昵称,以此来感谢全国有1000万多人通过网络公益平台为河南防汛救灾捐献超过5亿元。

但是和过去拍的照片对比,兰学桐觉得,现在围绕着“大玉米”的这片CBD建筑群的灯光亮度暗淡了。他听说这与周边的电力设备被水泡坏、尚未全部修复有关,也有人解释说是为了节约用电,但他并不知道确切原因。

11月中旬的郑州,夜晚时分的郑东新区CBD,最亮的建筑是47 中。

在郑州出生、长大的兰学桐觉得,这场特大暴雨让郑州按下了暂停键,“这个城市过去一直在发展,之后好像突然跌落了一样”。他还记得2013年地铁1号线刚开通时,在外省读大学的他还专门回了一趟郑州,就为了体验地铁——这条线路连通了郑州火车站和郑州东站,他先买地铁票从火车站坐到东站,又买高铁票从东站坐回火车站。

彼时让兰学桐兴奋和激动的,正是郑州作为新一线城市的崛起过程——新建的高铁站、地铁、不断扩大的新城区、国际知名建筑师设计的摩天大楼……新一代的城市地标,见证着郑州的飞速发展。直至一场暴雨突袭城市,这些地标无法幸免,受损程度不一,带给普通市民的失落感也并不容易消散。

这份失落感会被代入到人们对于很多日常现象的理解中。“不是普通人家一周内通了水电,日子就回去了。”兰学桐甚至觉得,郑州不如从前繁华了。“人均客单价一二百元的餐厅,比如晚上去吃海底捞,过去总要等位等上几十桌,但最近去了几次都没有排队……喜茶也几乎不排队了。”他对《第一财经》YiMagazine举例说。

郑州地铁的客流量,也没有很快回归到受灾前的水平。官方发布数据显示,“7.20”特大暴雨灾害前一周郑州轨道交通线网总客运量的最高峰是172.24万次/天。11月17日,这一指标下的数字,仅为105.55万人次/天。有网友在发布上述数据的“郑州地铁”微博下评论“回升乏力”,该账号对此回应了一个“流泪”的表情。

郑州京广北路隧 道。

02

突如其来和戛然而止的生意

吴克彪在郑州做保险代理,还开了两家汽修厂。不难想象,特大暴雨灾害对于这两项生意的特殊影响是什么。

9月中国银保监会发布数据称,至8月25日,河南保险业共接到理赔报案51.32万件,初步估损涉及赔付的金额是124.04亿元。保险公司赔付支出增多,资金周转的压力很快就传导至吴克彪这样的保险代理身上,合作分成的比例被调低了。

但另一方面,尽管最近几个月保费上涨、赔付条件变得严格,吴克彪发现,企业和个人购买保险的意愿均明显提升,“(暴雨)这个事情给他们深深地上了一课”。车损险是增长最明显的。吴克彪所在的代理公司,过去每天接待为购买车损险申请的验车不超过20辆,今年7月到9月,每天申请验车的数字上升至50辆左右。

面向家庭和企业的财产险也成了热门险种。小区物业公司是吴克彪最近常接待的客户——它们通常是在收物业费之后向业主赠送家财险。中小型企业的投保意愿增强,那些容易在自然灾害中受损的店面和仓库是投保重点,过去它们很少考虑这方面的投入。

相比销售保险,吴克彪的两家汽修厂生意增长更直接也更突然。他在北四环的汽修厂有四五个员工,最多可同时维修和保养2到4辆车,过去每天到店也就一两辆,以保养居多,维修主要是钣金喷漆等小修小补,很少涉及到更换发动机这类情况。但在暴雨过后那段时间,几乎每天汽修厂门口都会停着十余辆车在排队等待维修,更换零件有时候还需要等上十几天乃至一个月。

依据河南省汽车行业商会的统计,郑州市的泡水车辆超过40万辆。在吴克彪的印象里,修车厂生意最火爆的那段时间,他在路上总能遇上河北、山西等临近省份牌照的大型拖车在忙着拖走那些泡水车辆——显然,郑州当地的拖车已经不够用了。这些泡水车辆先要被晾晒,再由汽修厂评估,拿出维修方案和报价,提前买过保险的人会得到赔付,但如果是没上保险的旧车,本身如果已不值钱,车主很可能就会放弃修车。

直到年底,吴克彪的汽修厂还在不断接收7月暴雨时被泡过的车,此时已经是保险公司对车主赔偿之后将车收回再转手的二手车。

直到年底,吴克彪经营的汽修厂依然能收接到在7月暴雨时被泡水的车辆。

据《经济日报》的报道,8月以来,郑州举办了数十场针对水淹车的专场拍卖会。拍到这些车的二手商户会委托汽修厂修车,能修好的按整车卖,修不好就拆解成零件变卖。

网约车司机董师傅眼下也在等着他那台因泡水而报废的车能够尽早被拍卖。保险公司履约了80%的赔付款,剩下的20%,说是要等到车被拍卖、完成过户才能到账。董师傅一直为这笔没收到的钱心神不宁,“自从发过水后,感觉日子过得晕晕乎乎的。钱不到位也没法工作,总也不安心。”

回忆起暴雨当天的情景,董师傅至今仍然后怕——他租住的位于金水区的尚景佳园受灾严重,有一位住户跑到地库挪车时被卷入水中,不幸离世;两位街道办事处的干部则在附近永盛苑二期项目工地因视查水情而落水遇难。那时他正好有事回了老家,与留在郑州的哥哥失联了一整天,而他们一家也住在尚景佳园附近。等到两人再见面时,董师博的哥哥是坐着一辆铲车才得以离开受灾严重的小区。时隔4个月,董师博讲到这里依然悲从中来,忍不住落下眼泪。

董师傅的老家在河南商丘的一个县城,来省城谋生已有十几年,先是给哥哥的生意帮忙,而后又当过货车司机、在城中村里开了几年饭馆——那是他日子稍微好过点的几年。但随着旧城拆迁,门店关张,此后他便很难再租到足够便宜的门面。2017年,他花16万元买车做起了网约车生意。但现在,突然没了车,网约车营生“黄了”,命运再度被拉回到原点,他的心情也和几年前餐馆关门那阵子很相似——“失去了目标”。

暴雨意外地成了一个转折点,让董师傅这样的都市移民终于下定决心,从自己打拼多年的这座城市彻底抽离。

几年前他把儿子送回老家读书,今年这场暴雨后,妻子也选择留在老家生活。他只身返回郑州后不久便退掉了租住的房子,暂住在哥哥家,白天在一家汽车厂打工。他想过要去南方试试机会,只是碍于疫情的不确定性,眼下还不敢乱走。但是,2022年春节也许就会是他最终告别郑州的时候。

董师傅的朋友崔师傅在9月底从郑州去了北京继续开网约车。他家的两个孩子都在升学关键期,急需用钱。以前他每天都能持续接单、忙到有时候会被系统要求“强制休息”,今年郑州暴雨过后马上又连着疫情,出门的人变少了,有时等上两三个小时都接不到一单,崔师傅的月收入比去年最好的时候掉了将近5000元。到北京后,崔师傅的网约车生意确实好一些了,但入冬以来反复出现的疫情也让这份收入不算稳定。

03

成长中的公共意识

国务院河南郑州“7.20”特大暴雨灾害调查组在8月20日进驻郑州,直至目前还没有对外公布调查结果。

接受《第一财经》YiMagazine回访时,Cora的语气很平静,直至她主动提及那晚在水流湍急的十字路口,目睹一些素不相识的市民彼此搀扶着过马路,那情形令她感动至今。

她强调说,这件事的意义并不只停留在受灾的那一刻。要放在平日,确实很难有机会感受普通人之间相互帮扶的情义,以至于让人怀疑,这类品德正随着社会经济飞速前进、城市外延不断扩展而不断被消解。她多少也曾耳闻“马路上有人摔倒但没人去救”这类社会新闻,但暴雨之夜归家途中的那段经历,对Cora最大的心理改变就在于,她觉得自己未来可能不会再继续悲观地想象“假如有人走上来帮我,其实是想要讹我”了。

暴雨巨大,突然的损害使整座城市陷入无措,既有的城市系统无法立刻提供足够帮助的,民间自救互助的行动变得多起来。几乎每一位受访的郑州市民都认为这场水灾让他们与这个城市的情感联系变得比过去更强了,同时,对于周遭人的关注也更多了。

一位定居上海、曾在某公益组织工作的郑州人告诉《第一财经》YiMagazine,她的母亲第一次对她表达“我明白了你所在行业的意义”,正是因为在受灾后目睹各种民间救援组织对郑州实施的帮助。这位母亲在大水刚退去不久时也在小区里做起志愿者,帮着灾后重建的邻居们打包衣物、运送物资。

陈斌居住的帝湖花园,几千户业主过去只在微信群里做些简单的互动。这次由于大量业主遭遇了洪涝损失,大家自发组织起来与物业交涉,渴望共同解决问题。他们的初衷是向物业追责,认为是物业对人工湖的管理不善才导致泄洪不畅,而地库也没有足够的防洪措施。临近年末,一些积极的邻居正在商讨成立业主委员会,来维护自身权益,监督物业履行服务义务。

暴雨带来的损失,成了很多社区居民对物业不满的导火索。在陈斌看来,这种情绪其实积累已久,他举了一些例子——物业费涨价、小区的环境卫生却越弄越差;停车场对外开放营业,反而让业主的车无处停放……他认为帝湖花园的房价这些年涨不上去,与物业服务水平差是有直接关系的。

放在过去,业主对物业的这些做法虽有不满,但也多半自己忍了。筹建业主委员会的事,几度因为参与人数不足、审批材料没通过等原因,停滞不前。“这次受灾的人比较多,大家心比较齐。”陈斌说,最近他们已经拿到了政府允许成立业主委员会的批文,下一步就是要发动更多的居民参与业委会的筹建。

业委会制度的不断完善,是城市基层社区治理的关键,而业委会成立之难,在全国各地属于“通病”。今年年初刚施行的《民法典》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业主表决同意人数及专有部分面积占比的要求,但仍需要人数占2/3以上的业主参与每次共同决定事项的表决。

帝湖花园小区内张贴的海报,鼓励业主们积极参与“成立业委会”的投票。

郑州市房管局局长赵红军9月末曾对外透露,郑州市全市范围共有居民小区7686个,其中成立业主大会选举产生业主委员会的居民小区325个,业主组织覆盖率不足5%。

积极的消息是,新修订的《郑州市物业管理条例》10月1日起正式实施,其中最重要的变化,是推动物业管理下移——明确了街道办和乡镇人民政府在首次业主大会筹备组成立、业委会换届、物业管理委员会组建、物业承接查验、公共应急维修等具体事项中的相关职责。物业服务公司在抢险救灾、疫情防控等公共突发事件应对期间应承担的社会责任,也被固化为法规制度。

11月12日,陈斌和其他帝湖花园的业主代表,与社区居委会、物业以及供应商一起开会,商量拍卖被水淹的配电设备以及采购安装新设备等事项。“7.20”暴雨之前,陈斌很少有机会参加这种场合。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兰学桐、陈斌为化名)



本文版权归第一财经所有,

未经许可不得转载或翻译。



本文刊载于《第一财经》杂志2021年年终特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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