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华人百年风云（4）经济危机的替罪羊
身为第一代移民的新未名律师事务所的蔡茫茫律师，本着为了孩子，为了其他华人，为了其他美国公民，也为了自己的意愿，辛勤笔耕，重现从排华法案到今天的美国华人移民史的百年风云，不仅为了不忘史，更为了读懂史。
此为蔡律师美国华人移民百年风云连载（四）。
美国的经济正在转型，金融危机造成此后数年的经济萧条。技术进步使得很多传统工作岗位消失。同时移民涌入，人口不断增长，使得就业率降低，工资增长缓慢，社会不满。中西部各州对华盛顿充满怨气。竞选总统的选战激烈，两党各有牢固的基本盘，同时竭力争取新获得投票权的群体。调查显示两党候选人取得的票数相当。双方都指责投票不公，佛罗里达等州的投票结果受到质疑。议员和媒体指责政府让中国人用不公平竞争抢走了美国的工作。
这是最近的政治形势吗？是的。同时，这也是1876年，排华法案通过前夕的政治形势。当时，各种机器的广泛使用让很多卖力气做简单工作的工人失去饭碗。横贯美国东西的大铁路在大量华工的劳动下修成，来自美国东部和欧洲的白人涌入加州，却找不到想要的工作。黄金早已采完。
除了偏僻的矿区，工作集中在城市里。公司资方通过雇佣华人来降低工资，替代其他工人，尤其是在罢工期间。失业的白人劳工敌视华工，参加各种排外组织，上用政治活动，下用暴力手段，攻击华人。
美国内战结束以后，代表胜利一方的共和党长期执政，民主党在白人新移民中寻找票源，迎合他们的排外情绪。媒体推波助澜，渲染华人的封闭愚昧，抽大烟赌博的恶习。华人为生存而接受低工资的艰苦工作，被描绘成奴性十足唯利是图不讲职业道德。政客和法官宣称华人的传统和生活习惯与美国的伦理道德格格不入，无法融入，对美国社会造成威胁。
1873年，因为欧洲市场等因素影响，美国发生经济危机，纽约股票市场停止交易达10天，大批当时的高科技公司（依赖风投的铁路公司）破产，房地产价格下降。此后多年，经济一直没有得到恢复，失业率一直上升到1878年，加州的失业率比全国平均更高。1877年，工资下降引发美国铁路工人大罢工，总统调动军队干预。同年，木材市场崩溃，若干家行业领头公司破产。经济危机引发选民对执政的共和党不满，民主党取得国会众议院多数。
经济危机之下，华人成了替罪羊。1877年，旧金山爆发排华骚乱。数千人在参加一次劳工运动集会以后，秩序失控，在两天里捣毁了二十家华人经营的洗衣店，还袭击了一家华人教会。此后不久，加州成立了由爱尔兰移民发起的第三党，叫做加州劳工党(Workingmen’s Party of California ),其主要政治纲领就是排斥华人劳工。在华人劳工众多的美国西部地区，排华成为流行浪潮。
1879年，国会通过排华决议，试图废除中美之间在1868年（清朝同治七年）签订的关于劳工流动的"蒲安臣条约 (the Burlingame Treaty)"。针对当时华工集体乘船来美国的情况，这个决议要求每条抵达美国的商船不得搭载超过15名华工，违反者要被罚款或监禁。国会的决议被当时的美国总统Hayes否决，因为总统认为双边条约不应当由美国方面不经协商就单方废除。总统否决排华法案，引发了来自西部地区的愤怒。掌握众议院的民主党试图发起对总统的弹劾，险些成功。
为了缓解政治危机，美国政府在1880年派出密歇根大学校长James Burrill Angell到中国，谈判修改中美劳工条约。这一年是清朝光绪六年，光绪皇帝这一年9岁，由慈安太后和慈禧太后两宫垂帘听政（慈安太后于次年去世）。中方谈判代表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的两位负责人，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军机大臣宝鋆，协办大学士军机大臣李鸿藻（河北人，和安徽人李鸿章没有关系）。
美方提出，移民到美国的中国劳工持续增加，引起"尴尬" ---- 这个词用得非常巧妙，英文原文是“Embarrassments consequent upon such immigration”，没有提到是谁的embarrassments，具体是什么样子，因为什么而造成。这种刻意模糊，和前面连载二里面提到的，排华法案一开头的事由部分，说华工进入美国"endangers the good order"是一种手法，没有说是怎样威胁到了什么秩序。
上溯到此前的美国宪法，当时在南方各州有大量黑奴，关于奴隶制存废等问题影响到各州妥协和宪法通过。解决办法是，宪法里面不提奴隶，在根据人口数量分配各州众议员名额时，不计入不交税的印第安人，"其他人口"的数字按照五分之三折算----“three fifth of all other Persons.” 再想一想前面第三节里面讲到的"regret"和"apologize"的区别吧。一些技术民工轻视律师工作，等到出事了又只做情绪化的宣泄，不注重细节和文字，从上到下吃了许多年许多次的亏。下面还要提到。
中方谈判代表指出，美国过去需要劳动力修铁路，开发建设，于是签约；现在遇到就业问题，工资问题，又要求修约禁止华工赴美，出尔反尔，怎能予取予求。美方提到，美国政府认为，华工来到美国，或者居住在美国（这个事实本身），影响到了美国利益，或者会威胁到利益(the coming of Chinese laborers to the United States, or their residence therein, affects or threatens to affect the interests of that country，又是一个笼统的陈述), 或者威胁到了良好秩序(or to endanger the good order of the said country or of any locality within the territory thereof，这句话不久以后就被作为排华法案的理由，中方根本就不应当同意让这样的文字出现在中美条约上)，因此需要限制。
经过协商，美方说，本来说要禁止(prohibit)华工的，考虑到中方立场，那就改为暂停(suspend)吧。于是，双方签署正式条约，中国政府同意美国政府“may regulate, limit, or suspend such coming or residence, but may not absolutely prohibit it.”
这个suspend就开了一个口子，美国随后通过排华法案，“暂时”为期十年，十年到期以后，1892年又延续十年，然后在1902年再延期10年，到1904年干脆改为永久。中国过去的老话讲“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原话出自宋朝时代，已经有一千年历史了）。中方代表宝鋆和李鸿藻都是进士出身，当时已经六七十岁，各自担任一派政治领袖和朝廷重臣多年，久经政治风雨，但是在这种条约谈判中失算了。
按说宝鋆追随恭亲王多年，从二十年前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时候就留在北京和洋人打交道，担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近二十年，在外务上应当有相当的见识。如果说中英文文本内容不一致，造成歧义，那根本就不该签字。也许是高官重臣对华工屁民的命运不够关注吧。你国力有限，挡不住对方蛮横，但你总可以在文字上力争，谨慎，不给对方借口，并且使用灵活手段。这一点日本人曾经做得比较好。大家春天到华盛顿看樱花时，可以了解一下几千樱花树的来龙去脉，看日本人在文化输出和公关上的心思和行动。
两国条约(正式名称叫Treaty Regulating Immigration from China) 还提到美国对华工的限制需要是合理(reasonable)的，不能苛待中国移民；其他赴美人员不受影响；如有其他人虐待华工，美国政府需加以保护；美国如果要立法限制华工，需要通知中国政府；如果立法给中国臣民(subjects)带来痛苦(hardship)，中国可以派人向美国政府倾诉衷情；等等。
有了前面的suspend，这些内容管个屁用。随着排华法案和后续相关法案的通过，这些条文基本被推翻或者落空。比如说，西雅图发生排华骚乱的时候，美国政府确实派人保护了华工。可是历次骚乱中有许多华人被打死打伤，嫌犯有的未被逮捕，绝大多数未被起诉或定罪，以证据不足的理由被释放。三权分立的政府呀，司法独立呀，你有什么办法。
可是加州从1850年代就禁止华人在法庭上作证。受害者被打死打伤，又不允许重要目击者作证，那可不是证据不足吗。在1850，1860，和1870年代，加州等地发生多起杀害，打伤，和暴力赶走华工的事件，极少有嫌犯被判罪，还谈什么不能苛待虐待华工。美国各地通过的对华人的歧视性法律和规定，到1880年签订条约的时候已经有几十年历史了。宝鋆宝中堂知道否？李鸿藻李大人知道否？
清朝当时是慈禧太后治下的所谓“同光中兴”----从1864年镇压太平天国，然后又镇压了捻军和各地其他反叛势力，收复了西北；洋务运动开始，建设了铁路，电报，造船厂，兵工厂，其他工厂；国内政治稳定，国际上对外战争较少。
一直到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以前，清朝维持着“中兴”和东亚强国的形象。在签订1880年中美条约的时候，左宗棠已经收复新疆，曾纪泽正在和沙俄谈判收复伊犁，中法战争尚未开始。应当说，中国的国际环境是较为有利的，完全有可能通过谈判取得更好的结果，比如和美国协商安排华工从事其他基础建设，加强对于华工的服务，取得侨汇；用华工作为中美之间的纽带，增加中美贸易，加强两国在经济和政治上的合作。
美国有先进的技术，资金，资源和制度，中国有广大的勤劳守纪律的劳动人口，从一百多年前华工的年代就是这样。美国的一些劳工固然有排华的动力，商业和政治上层人士未必一定要迎合（后面还会谈到）。清政府对于华工问题不加重视，坐失机会，在甲午战争和后来的革命党人活动中自食恶果。
与此同期，日本在1871年完成废藩置县，1889年制定宪法，通过明治维新实现成功转型。在美国和其他多国相继排华的时候，日本侨民移居世界各地，取得一定成功，在加州等地一度替代了华人的位置，并在社会地位上取得更多发展。
作者：蔡茫茫（新未名律师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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