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柯去世了,你知道他写了一本特别实用的论文写作指南吗?
新闻实验室微信公号:newslab
最近,好几位思想文化界的人士离开了这个世界:汉学家孔飞力,“右派记者”戴煌,华师大青年学者江绪林,史学天才少年林嘉文,《杀死一只知更鸟》作者哈珀·李,还有意大利知识分子安伯托·艾柯(Umberto Eco)——原谅我找不到对艾柯的更好的定义,他实在是太博学多产了。小说家?他还是著名的学者。符号学家?他还研究美学、伦理学等等,他的博士论文是有关基督教神学家托马斯·阿奎纳的研究。《玫瑰之名》作者?他还有好多很棒的著作:《带着鲑鱼去旅行》《美的历史》《密涅瓦火柴盒》……严肃学者和作家?他还写了好多有趣的小品文,还出版过童书。
在书架上摆几本艾柯的书,肯定是很好的装B方式。换句话说,翻开艾柯的书,你可能觉得看不懂。不过我想介绍的这一本艾柯作品,你肯定能看懂。而且,如果你是学生,要写毕业论文,那么我强烈推荐你把这本书好好读完,因为它非常实用。
这本书叫《Come si fa una tesi di laurea》,英译本叫《How to Write a Thesis》,中译本是《大学生如何写毕业论文》。乍看上去非常不起眼,甚至有点山寨的感觉,但其实,这是一位著名学者手把手教你怎么做研究。艾柯不仅坦诚地介绍了自己做研究的各种经验心得,而且还写得特别有趣,时不时插科打诨卖萌,让你完全看得下去。
另外,虽然这本书主要针对的是本科论文,但研究生、低年级博士读一读也能收获颇多。上学期我们的一个研究小组的组会上,就一起研读了这本书。以下是我的一些读书笔记。
选题没那么重要
对于学生来说,论文写作的训练意义是最重要的。就像练习记忆力一样,我们可以使用任何材料来锻炼记忆:背意甲球队的名字、背但丁的诗、背所有罗马皇帝的名字,都可以达到效果。写论文也是一样,如果你写的是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当然更好,但即便是写非常无聊、甚至无用的话题,也可以达到很好的学术训练效果。
简单来说,如果你用严谨的方法和态度来写论文,那么任何选题都不会是糟糕的。
怕你不相信,艾柯专门举了马克思的例子:你知道马克思的毕业论文写的是什么吗?不是政治经济学,不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不是阶级斗争,而是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艾柯说,马克思之所以后来能写出那么伟大的政治经济学著作,或许就是因为他在研究古希腊哲学家的时候得到了很好的学术训练。
然后,艾柯又坏坏地举了另一个例子:有好多学生,毕业论文写的是马克思,把他的思想论述得头头是道,可后来却去了大资本家手下干活。这说明:论文话题根本就不重要嘛!
当然,艾柯也并非全然否定选题的重要性。他还是建议大家选择自己之前有所了解的话题,并且注意选择能够找到足够多参考文献和资料来源的话题。
另外,是选择当代的话题还是历史的话题?都可以,只要你:把当代的话题当成历史来研究,把历史话题当作当代来研究。
不过,这一切都没有严谨性(rigor)重要。对于一篇论文来说,在更严谨和范围更广之间,前者更关键。艾柯举例说:就算是收集足球明星卡片,也是严谨性比范围更重要。比如,你可以严谨地收集1960年到1975年之间活跃的所有球星的卡片,这要比漫无目的地泛泛收集、东一榔头西一棒好得多。
在穷乡僻壤也能写论文
一篇毕业论文的研究和写作时间不应短于六个月,否则根本写不出什么实质性内容;不应长于三年,否则你就永远完不成了。
这六个月到三年的时间里,最关键的工作可能要算是整理和阅读文献了。对此,艾柯给出了非常详细的指导,怎样通过多种渠道寻找相关文献,怎样在这个过程中和自己的导师沟通。他甚至还亲自做了个实验:跑到一个小镇上的图书馆里,想办法利用里面非常有限的资源,来整理出一套相对完整的阅读书目。他详细记录下了自己的实验过程,如何克服重重困难整理出300本书的书单并且拿到其中30多本,很是有趣。
艾柯说,严谨的学术论文不应做二手引用。不要看到A学者在书里面引用了B,就直接在自己的论文里引用B。这不仅是一个学术道德问题,也事关你的面子——倘若有一天,有人问你:“你怎么看到B的原稿的?不是1944年的时候就被毁了嘛?”你就囧啦。
因为这本书写于七十年代,所以其中的文献搜集方法还是传统的手工卡片式。今天我们当然是幸运得多,但如果没有科学严谨的方法指导,我们找文献的效果可能还没有艾柯利用图书馆卡片的效率高。
先把目录写好
论文的写作次序应该是怎样的?大部分人都是最后才起标题、写导语、做目录。但是艾柯建议:应该先完成这些,特别是先把目录搭好。
这样做的好处是,写目录的过程就是一个整理思路的过程,你可以在里面提出关键的假说,然后在实际行文中去验证。当然,这样写下来的目录往往会经过不断的编辑修改。但就算是不断编辑修改,也是更有效率的编辑修改。
“写论文就像是下象棋,”艾柯说,“你得提前想好后面的步骤,这样才能将军成功。”
关于如何起标题、做目录、写导语,艾柯都做了详细介绍,我就不一一重复了。有一点值得一提,那就是他对索引卡片(index card)的使用。
艾柯建议,写论文时可以创造一批按主题分类的索引卡片,将资料和想法分门别类整理到其中。此外,还可以有卡片连接起各个部分的思路,有卡片提出和解答关键性的具体问题,有卡片记录他人的建议。
卡片的重要意义在于,它们是你整理过后的资料。在整理的过程中,你已经进行了思考。这和复印、扫描资料正好形成对比。艾柯说,我们往往在复印、扫描了一大堆资料之后,就莫名地从这些体力劳动中获得了满足感,仿佛我们已经干了好多活,已经掌握了好多东西。然而,这是一个陷阱,是占有的幻象,其实你根本没有掌握这些材料里面的任何东西。
现在,我们当然可以继续用手工的方式整理卡片,也可以利用各类笔记软件来进行整理。你有自己喜欢的整理方法吗?欢迎在下方留言和大家分享。
遣词造句
艾柯还详细介绍了如何遣词造句,我摘录一些如下——
你不是普鲁斯特,不要写大长句子。把句子拆短,别用太多的复句、代词。不要害怕让主语重复多次。
你不是先锋派诗人,不要写晦涩难懂的句子。其实,就算是先锋派诗人,当他们介绍自己的诗作时,使用的也是清晰、易懂的语言。
多分段。按照逻辑的发展和行文的节奏来,让段落更多些,每一段的文字更少些。
在第一稿中,你可以尽情写下自己的一切想法。但在之后的几稿中,就要把无关的枝节削去。你写论文是为了证明一个假说,而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渊博。
不要在用了一个修辞之后,又去解释它。如果你觉得自己的读者是白痴,读不懂这个修辞,那就别用。如果你又要用这个修辞,又要解释它,那就等于直接喊自己的读者是白痴。读者被叫成白痴之后,也会骂作者是白痴。(这段话充分显示了艾柯的逗比……)
不要引用著名学者来证明一些非常简单的常识。比如,“麦克卢汉曾说,大众传播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核心现象。”这个引用毫无必要,麦克卢汉这么被搬出来很无辜。
可以用“我们认为……”,而不是“我认为……”。因为写作是一项社会活动,当说“我们”的时候,作者默认读者和自己一起成为主语。
不一定要从第一章开始写。也许你对第四章更有信心,材料更多,那就从第四章开始吧。这可以让你积累信心。
别过分谦虚,说什么“我们的学识不足以回答这个问题,但我们还是猜测……”拜托,你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来做研究,怎么就不足以回答呢?你要是真觉得自己不足以回答,那就别提交你的论文,继续去补充研究。如果你觉得自己可以回答,那就拿出点学者的骄傲出来,不要假装谦虚了。
让你的导师做你的小白鼠,看看他读你的文章有什么反应。
不要在致谢中感谢你的导师。如果你的导师帮助了你,那只是ta在履行职责而已。(这一条显然没有得到普遍认可。)
一位神奇的神父
在艾柯的小说《玫瑰之名》中,有一个重要人物是瓦莱神父(abbot Vallet)。其实,这个角色来自艾柯写论文的真实经历。
当时,他正在写关于美学的论文,被一个问题困扰很久,而且在已有的文献中迟迟找不到解答。有一天,他忧心忡忡地四处走动,希望能找到一些帮助自己的文字。
在巴黎的一家小书店里面,一本装帧精美的小书吸引了他的目光。艾柯打开一看,发现作者是一个叫瓦莱的神父,书名正好跟自己的研究相关,而且定价很便宜,于是他买了回来,希望在这本此前没有发现的参考文献中找到些灵感。
遗憾的是,艾柯很快就发现这个瓦莱神父是个很糟糕的作者,他基本上只是重复了前人的观点,根本没有什么新的创见。不过他还是继续翻了下去,突然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一句极其重要的话,这句话瞬间打开了艾柯的论文思路。
于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已经离开人世一百多年的神父,成了艾柯这篇论文最重要的灵感来源。他用这个故事说明:做学问应该保持谦卑,任何人都有可能给自己带来新的启发,即便是不如我们聪明、博学的人。
所以,下次写不出来论文的时候,不妨去田间地头、郊野巷陌找人聊聊天?
神父是艾柯想象出来的?
神父的故事并没有这么简单。
艾柯这本书1977年在意大利首次出版后,批评家Beniamino Placido写了一篇书评。他认为,所谓瓦莱神父不过是艾柯自己想象出来的童话故事罢了。
艾柯很严肃地当面回应Placido:“你错了,瓦莱神父真实存在,他那本书就躺在我家书架上。虽然我已经有20多年没有翻过那本书了,但我的视觉记忆很好,我到现在都记得自己是在哪一页上发现那个绝佳的想法的,我还记得自己在旁边画上的红色感叹号。来我家吧,我把这本书翻给你看。”
于是,Placido真的去了艾柯家里。两人走进书房,倒上威士忌。艾柯爬上梯子,从顶层的书架找出那本书,拂去表面的灰尘,用颤抖的手翻开,找到那个美丽的红色感叹号。
艾柯得意地展示给Placido看。接着,他开始朗读那个给自己带来灵感的片段。读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艾柯惊呆了:瓦莱神父根本就没写过那句重要的话!
他写了些其他内容,很平庸的内容,但不知怎的,艾柯当时忽发奇想,脑洞大开,从中萌生出了关键性的灵感,并且在之后错误地以为自己是从瓦莱神父那里得到这一想法的,还给这神父在《玫瑰之名》中安了个角色……其实,艾柯完全是靠自己想出来的。
但艾柯仍然认为,这位神父的作用至关重要——如果没有翻开这本书,可能那个产生灵感的决定性瞬间就不会到来了。所以,瓦莱神父虽然不是孕育这一关键观点的人,但却是这一观点的“接生婆”。
艾柯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做研究是一段神秘的探险,引发激情,充满惊喜。它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参与的孤独旅程,整个人类文化都在陪伴着你,许许多多的想法在自由地传播、迁移、消失、重现。
在这本书的最后一章,艾柯总结了两点:首先,写论文应该充满乐趣;其次,写论文就像把一头猪搬上餐桌,各部分都可以利用起来,什么都不会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