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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锦华:《推拿》是2014年最好的国产片

张成 海螺社区 2019-10-25

近 日,由香港著名导演徐克执导的电影《智取威虎山》公映,暌违银幕多年的样板戏电影再次回到公众的视野。样板戏电影,对文革期间的国人来说,就是全部的影像生活,而对于生活在所谓“小时代”的年轻观众,则是一个陌生的存在。这个存在,披着3D的外衣,被一名香港导演拉至观众眼前,有点像798的当代艺术。它能否缝合“后冷战”语境下观众不均衡的观影心理尚无从得知。如果不能,那么,2014年中国有没有能担得起清理20世纪的历史债务和遗产的电影?为了解答这个问题,本刊专访了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戴锦华。


双重“外人”杨子荣


记者:您曾多次提到20世纪的历史债务清理及遗产继承的问题,这是当代中国电影必须面对的一种责任担当,您觉得徐克版的《智取威虎山》做到了吗?


戴锦华:《智取威虎山》是对一个文本序列的重拍,历史参数是客观存在的,并且历史线索和现在的叙事逻辑是冲突的,徐克努力地、最大限度地压缩这种距离和冲突,并且比较节制地炫技,如子弹时间、打虎场面和争夺飞机。《智取威虎山》不是普通的红色经典,而是样板戏,这由香港导演来拍显得有些荒诞。如果把其样板戏的“冷战”前史搁置,把它当成一个全新的文本来看,这是一部完成度很高的B级片。


徐克翻拍的基本前提势必是非政治化的,即把一个高度政治化的文本非政治化。如果徐克延续那个时代的政治性,就会完全被观众拒斥。因为不光是话语系统完全不同,历史逻辑也完全不同。因此徐克在电影中拿掉了剿匪小分队的超越性目的,即除了剿匪,还要解放全中国,解放受苦人。拿掉了这个逻辑,影片的现代化逻辑也就不存在了,因为它和今天的社会没有了必然的联系。


政治电影,还是政治地拍电影?


记者:如您所说,徐克消解了历史逻辑,片中剿匪小分队设置陷阱抵御土匪突袭的场景让人想起了《七武士》中类似的场景,有没有可能借助其他文本指涉,实现另一种现代的文化想象?从其他资料我们也得知,徐克在美国读书时便种下了《智取威虎山》情结,而成龙的《A计划》也化用了“智取”的桥段,这能不能提供另一种阐释维度呢?


戴锦华:香港电影在最有活力的时候会大胆借用任何文本,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然而,七武士建立起民团,武装起来保卫农民的村庄不受到盗匪的袭击,他们与村庄建立起了有机的联系,在徐克版中,小分队始终是外来者。在剧情内部没有建立起情感和伦理联系的时候,也只能是外在形式像《七武士》。在样板戏中,李勇奇母子与小分队的联系,是小分队通过医药救了李勇奇的母亲,但在徐克版中,却淡化了这种救治与被救治的联系,李勇奇母子处于饥饿中。开始土匪穿着小分队的衣服抢劫,本让人以为会引出人民与小分队的关系,然而,剧情却没延续出这个线索。


记者:据说法国电影“新浪潮”大师戈达尔非常欣赏样板戏,他的电影《爱的挽歌》中有一个场景,即男主人公问祖母为何一直使用参加法国抵抗组织时的化名,她回答道,“战争从未结束”,这是否呼应了您的某些关于“后冷战”的观点呢?


戴锦华:在中国,用颠倒过来的冷战思维,用冷战时期自由世界的思维,来审视我们自己的历史,是一个很荒诞的现实存在。戈达尔这些法国“左派”曾从文革中读出了人民自治和基层组织的自我管理。由于这种错位的认知,中国革命成为他们心中理想性的事件,样板戏本身也有同样的矛盾。


戈达尔有一个基本观点,“不是要拍政治电影,而是政治地拍电影”。如果他真的看过样板戏,我觉得他应该会欣赏这些文本。上世纪90年代,我第一次在北大开电影课,要选一个样板戏文本来讲,因为太熟悉了,我选择了《智取威虎山》,隔了近20年后重看,这个文本极端充裕的现代性甚至后现代性让我非常震惊。戏中,如大型的交响乐团伴奏,小分队上山跳的现代舞,京剧程式被极大改写,而且导演都是当时中国的头牌大导演。


还有一例,据我所知,《红色娘子军》的芭蕾舞海报,是当时欧美妇女解放的崇拜对象,我的朋友对我说,海报中的女子身体极其舒展,与欧洲芭蕾舞内敛的女性身体截然不同。像《红色娘子军》《智取威虎山》这些样板戏改革了舞蹈语言和身体语言,对京剧唱腔的每一个段落的扬抑都进行了改造和推敲,这在某种意义上呼应了戈达尔、又违背了戈达尔的说法,它们既是政治电影,又是政治地拍电影。

上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的工农兵文艺,最主要的诉求是建立全新的社会主义文化,建立一种完全不同的价值观。而建立这种价值观面临一个困境,即在情感和叙事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而革命战争题材则成功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一是军队作为革命大家庭,战友作为同志和阶级的兄弟姐妹,这对应着毛泽东的“支部建在连上”的军事思想,通过阶级教育、土地革命、土地动员、土地还家,让农家子弟保卫胜利果实,这是革命大家庭的叙述;二是用革命战争叙述处理个人和集体,即所谓英雄观和唯物史观的矛盾。而革命战争叙事非常成功地化解了这个矛盾,比如森林中的小火车在样板戏中就被重新启动,这样大家就可以伐木,把木头运到山外去,解决村民的生计问题,在那种高度政治化和象征性的编码文本中,创作者都会照顾到这个细节。


可以说,当时的红色叙事是关于历史、关于中国、关于革命、关于世界的全息叙事。然而,这一点移植到其他的叙事当中就会有问题,比如徐克版中的森林小火车与高铁间的剪辑就非常怪诞,因为二者之间并没有有机的联系。智取威虎山,原在“智取”,现在变成了坦克冲击威虎厅,史实中的战争被电影中的战争置换掉了。原本是战争史上的奇观——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小米加步枪打赢了国民党的机械化师,被置换成了坦克打土匪,革命英雄被置换为传奇英雄。


徐克最重要的设计是让杨子荣变成了双重意义的外人。他是在第一场战斗之后,突然来到小分队的,却始终没有得到203的信任,进入威虎山后,座山雕没有一分钟相信他,双重外来者的设计,彻底改变了原作中英雄主义与集体主义的关系,变成了孤胆英雄的传奇故事。这种改写遵循的是香港卧底电影的逻辑。


卧底电影是香港独有的片种,隐喻的刚好是香港历史身份的困境,即双重忠诚和双重背叛。徐克版杨子荣变成双重外人以后,双重忠诚都不存在了,也就谈不上双重背叛了,所以杨子荣就成了一个不变的形象,他在小分队里很快活,唱二人转;在威虎山上也很快活,依旧唱二人转。徐克这版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深度,座山雕被塑造成一个神一样的存在,却躲在杨子荣窗外偷听,这个逻辑也是不通的。


栓子和青莲这两个人物是徐克的创造,栓子和青莲对应着纽约青年,这三个人物完成了把集体性的历史叙事转化为个人化叙事的过程。徐克没有整体把握一个历史叙事的知识准备,没有办法把一个村落作为元社会,作为中国人民受苦的象征,因此,片中出现的夹皮沟的坟场、快要饿死的李勇奇母子和突然出现的村民,这个中间是没有叙事连接的,构不成一个有机的社会,都是为了剧情需要而被临时拎出来。


误把历史遗产当成债务


记者:您为何如此看重“历史债务”这一命题,为何又认为电影应当担起清债的责任?


戴锦华:当下一个重要的文化症候就是“历史坍塌”。历史是什么?历史是意义过程,是一个去认知历史、讲述历史的系统。中国是在“冷战”后唯一屹立不倒的东方阵营国家。但现在,我们不得不面对的荒诞事实是,许多国人彻底认同“冷战”阵营另一方——原西方自由世界的逻辑,而对我们自己的历史则严苛审判。


我们无法清理历史的债务,启动遗产的继承,根本在于我们没有搞清楚那段历史的债务是什么,而误把遗产当债务。让我们受惠的历史和那段历史的意义被错当为债务,我们的电影并因此做了截然相反的叙述。比如,上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全民的付出奠定了较完整的工业化体系,才有了改革开放和经济起飞的基础,而并不是说当时生产力极度落后,只有全面转轨才有了今天的奇迹。


新中国成立后,正是由于几代人的奉献和牺牲,才有了现在的富强,我们对这几代人的奉献和牺牲负有债务,但现在的电影对历史债务的认识恰恰是否定这些。清理债务的前提是对历史的基本理解。我比较欣赏《钢的琴》,它一方面展示了下岗工人的牺牲,更重要是展示了曾经的工人阶级在当下的状态,他们不仅是工人阶级,曾经还是工厂主人,与今天的身份转变对比,蕴含很大思考空间,这是一部清理历史债务的作品。


记者:同样是香港导演回看历史,许鞍华拍了《黄金时代》,王家卫拍了《一代宗师》,后者重新剪辑的3D版本在2015年初将公映,您认为这两部片子填补了文化价值的中空了吗?


戴锦华:《黄金时代》的一切都围绕萧红讲述,电影呈现的是外在的行为,没有内在的视点,内在的部分是一个中空,这是许鞍华故意留下的。许鞍华对影片有着完整的构想和对构想的达成,这里有人们对于萧红的理解,但所有理解又都没有触摸到萧红。她既不想展现一个左翼的萧红,又不想把萧红讲述成另一个张爱玲,讲述另一个民国故事,她知道自己不要什么,却也无法展示自己想要什么,因此影片呈现出失语的状态。影片的结构与主旨是一致的,即萧红和新的价值都不在场。观众觉得《黄金时代》失败,是因为希望见到一个不一样的萧红,但影片没有给我们。但这部电影体现了许鞍华的努力,她迈出了第一步。


《一代宗师》让我喜出望外,王家卫一直都在关注香港的身份,但在掰饼那段,他超越了这点。叶问提到大全若缺,如果刻意求全会固步自封。其实,叶问是站在全球的视角上来看问题,让咏春传天下,见众生。而片中对脚的特写,也是新的电影造型语言,不管是在水里、泥里、雪里还是血里,男人的脚还是女人的小脚,都是稳的,平出平进。现代人追求效率,身体总是前倾的,而《一代宗师》中的身体语言是有根的,是对传统功夫文化的表达。

记者:您似乎很欣赏2014年金马奖最佳剧情片《推拿》?


戴锦华:我认为《推拿》是2014年最好的国产片,娄烨坚持自己的艺术风格,对底层人物生活的再现,对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暴力的关注,更有对盲人世界的成功拍摄。娄烨在拍盲人时不滥用视觉暴力,谨慎处理问题,在冷峻的纪录风中渗透出柔情。这部片子达到了娄烨巅峰时的功力。


特约撰稿员/张成
(本文转载于《凤凰周刊》2015年第2期,总第531期,戴锦华老师授权海螺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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