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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战的孩子——刘慈欣的战略文学密码
然而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科幻文艺作为“游说文学”的矛盾在于,一个知识分子从政治运动中解脱出来的时期,也恰恰是国家科技预算大幅削减,尖端技术项目纷纷下马,武器和战略工程的“飞地”难以为继、逐步瓦解的时期。换句话说,使得科技工作者告别革命、挣脱政治枷锁的游说力量在带来“科学的春天”的同时,也带来了“买导弹的不如买茶叶蛋的”、“脑体倒挂”、“以市场换技术”。
冷战与“文革”,这段二十世纪内部尚未被充分书写和打开的时空褶皱,在刘慈欣的科幻文学中向我们展露了其危机与可能性并存的复杂面貌。不同于八十年代的科幻小说与过往的诀别,《三体》作为一个架空历史故事,从一开篇就是一段从冷战与文化革命中派生出的替代性未来史,就其对我们原有历史和文化经验的扰动而言,《三体》可算是一部十足的“冷战朋克”、“文革朋克”——在传统的建制性“文革”叙事中插入冷战元素,将历史的主舞台从城市政治运动转向大兴安岭深处的战略飞地和异端个体。沿着这条线索,由“红岸”和“地外生命搜寻”入手,考察这些冷战年代的科幻设定在二十世纪的起源为我们提供了一条打开《三体》的知识图谱和文化感觉结构的可能路径。
相应地,对于地外生命可能存在形式的探索,也就逻辑地派生自应答、安置和驯服他者的帝国知识。正如扬梅杰(Jan Mejer)在他一九八五年的文章《迈向宇宙社会学:异形的构造》中写道,最早有关异形的接触经验可追溯到欧洲殖民者对“第三世界”的扩张,对于欧洲人来说,土著是一种非人(non-human),建立在这种框架下对于原始人的初民想象,反映了欧洲帝国文化的宗教哲学,进而将自身的社会问题投射到神话学式的解决方案中。因此,对冷战两大阵营而言,外太空既是充斥黑暗他者的未知领域,也是可能取得资源、治愈旧症、重获文明生命力的“新边疆”。
“红岸”与“新边疆”同源的证据,来自冷战时期阵营另一侧的苏联。在六十年代的苏联学界,宇宙社会学的最早建构,是多个有社会科学取向的地外文明研究方向的统称,比如地外文明的形成条件与可能形态、与其接触的预期情景及其后果、未来太空殖民中人类如何与地外文明共存,以及星际旅行和空间研究对人类社会自身的影响。苏联天体物理学家卡普兰(SamuilAronovich Kaplan)于一九六九年编写了这一领域的首部文集《外星文明:星际交流问题》,后由专门为美国翻译苏联科技情报的“以色列科学翻译计划”(Israel Program for Scientific Translations)在NASA内部出版。卡普兰在开篇的导论中将宇宙社会学与宇宙生物学进行了对照性定义:如果宇宙生物学研究生命在地外环境下的起源和进化,则宇宙社会学要研究智能文明在此条件下的起源和发展,这一方面要借助对地球文明起源和成长的认识,另一方面要借助地外文明搜寻所可能获得的数据。
可见,地外社会学从一开始的主要目标,就是帮助理解和解决冷战时期的地球事务。早在一九六一年美国首席智囊布鲁金斯递交给NASA的报告中,就提出了空间探索对于美国战略研究可能起到的广泛推动作用,报告建议NASA考虑开展关于和平利用空间的社会、经济、政治、法律和国际影响方面的广泛研究。在报告的最后专设一章梳理地外文明接触对人类社会的可能影响,报告认为:地球人是否可从此种接触中获益是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文化人类学的大量案例显示,当一个社会被迫要与一个完全陌生的、持有不同价值观的文明接触时,往往发生的是自身的崩解,而另一些在此种经验中能够幸存下来,也总要付出惨痛代价,导致文明价值观、态度和行为的剧烈转变。
报告认为要通过持续的历史和经验研究,考察不同国家人民及其领袖在面对突发事件和完全陌生社会压力时的应对行为,哪些因素会影响到原始社会暴露在先进文明面前时如何招架,而这些不同会导致其中一些文明更加繁荣、一些苟延馋喘、另一些直接灭亡。这类研究会给未来与地外文明的接触和斡旋提供对策,同时将帮助美国决定如何将这些信息透露给公众,或在多大程度上有所保留。
因此,后世的未来学者认为,以阿瑟克拉克为代表的美国黄金时代科幻写作,实际上是一种“应用文学(applied fiction)”,因为它们不仅启迪了军事技术创新,还引发了关于未来朝向的社会对话。这不是对文学本体的缩限,而恰恰是对文学边界和社会功能的延展,科幻作家和他们的作品曾经占据了一种非同寻常的社会位置,沟通了通俗写作、纯文学、国防政策、科技创新和社会科学等多个场域。
作为冷战与“文革”的孩子,借由“东方红”与“煤油灯”、“红岸”与“地外文明”的寓言,刘慈欣从二十世纪的动荡、匮乏与超越性中开掘出的科幻道路,始终是一种在不连续时代试图书写和把握历史连续性的努力。而成就这个中国幻想故事的社会心理和文化记忆,是在“文革”历史中尚未被命名或获得承认的部分,在这歧义丛生、晦暗不明的地球往事里,长久缺席的中国经验被得以书写。
阅读《三体》的快感带给我们一个可能的思考,个体的想象力从来都是具体的、历史的产物,生成于特定时代的感觉结构和知识谱系中。由此,激活社会想象力的工程,即是激活一个社会自身历史与文化自觉的工程。
在一个健忘的时代,重新接续历史和未来的引线,二十世纪的丰饶正待叩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