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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子诚:与音乐相遇

洪子诚 海螺社区 2019-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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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子诚


对一个音乐门外汉来说,一些乐曲在心中留下记忆,多半是不期而遇的结果;而且,它常常和音乐之外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01

《第二钢琴协奏曲》

拉赫玛尼诺夫


1977年或1978年,那时“文革”刚结束。知道北大经济系陆卓明教授(他的父亲是陆志韦,曾是燕京大学校长)有很多原版的古典音乐磁带,便拿着一些空白带,到他在北大中关园的寓所请他转录。问我有什么要求,我说由您来决定吧。几天之后,拿到手里的除了肖邦的钢琴曲外,是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交响曲和第二钢琴协奏曲。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位作曲家的名字。陆先生说,他十月革命后离开苏联,长期生活在美国。我当时想,那就是“流亡者”了,怪不得在“冷战”时期的五六十年代,我不知道。不过这是想当然,后来才知道,60年代才华横溢的上海女钢琴家顾圣婴,就曾排练、演奏过这部协奏曲。顾圣婴在那个时代,其才情不在刘诗昆、殷承宗之下。她“文革”中受到迫害,批斗,1967年2月1日凌晨,和她妈妈、弟弟一起自杀身亡,年仅30岁;她死时,因为潘汉年案蒙冤的父亲还在狱中。

 

交给我的第二交响曲,是美国圣路易斯交响乐团的,指挥却没有记住。第二钢琴协奏曲是什么版本一点没有印象。听说那时在大陆乐迷中流行的是里赫特的演奏。陆卓明先生对这两部乐曲没有说什么,只说他听协奏曲的时候,禁不住流下眼泪(后来,我知道不止他一人是这样的表现)。那时候我还住在北大未名湖北岸的健斋,只有一架便携式的录放音机;音效什么的谈不上。但是,第一乐章开端钢琴的低沉和弦,和在它导引下弦乐演奏的歌唱性的,迷人的旋律,立刻抓住了我。它对我来说不是绝对陌生的,因为多次听过柴可夫斯基的第五、第六交响曲;它们之间似乎有着某种内在的关联。但是,相对于柴可夫斯基的哀戚,甚至近乎绝望、破碎来,它的忧郁、悲苦中有着有更多的甜蜜、温暖以至辉煌。我当时就想,复杂情感的互渗与交融,语言大概无法和音乐相比。当然,后来多次重听(大多数是阿什肯纳吉60年代的录音),会认同有的乐评家的看法,“结尾处的处理不该那么辉煌,那么煽情”,会更着迷第二乐章柔版那如雨滴或如流水的钢琴弹奏。

 

这个协奏曲写于1901年。同时代画家列宾谈及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说旋律酷似俄罗斯春汛不断泛出地面的湖水。不约而同,20世纪六七十年后中国的乐评家也有相近的描述:“想象一下冰河的解冻,一点点的融化和侵蚀,慢慢涌动的暗流……冰河的大面积坍塌”(曹利群:《拉赫玛尼诺夫:没有门牌的地址》,《爱乐》2011年第7期)。这种相近的思绪、感受的传递、延伸,是很奇妙的事情。它类乎爱伦堡1953年写作小说《解冻》时浮现的心境:在俄罗斯的四月,“有的地方还可以看到灰色的雪堆,但是……一株株的草儿、未来的蒲公英的娇嫩的星形芽儿正在穿透地面”(《人·岁月·生活》)。说里赫特60年代弹奏的第二钢琴协奏曲,“给整个80年代初的中国知识分子‘思想启蒙’”——那显然过于夸张,不过,这种思绪、情感经验,却真实地存在于那个转折年代许多人的心中;这是一种不限于单个人的“精神气候”。这是

一种情绪,一种由微小的触动所引起的无止境的崩溃……仿佛一座大山由于地下河的流动而慢慢地陷落……(北岛《波动》);

这是

我还不知道有这样的忧伤,

当我们在春夜里靠着舷窗”(舒婷《春夜》)

的个体的苏醒;这是

绿了,绿了,柳枝在颤抖,

是早春透明的薄翅,掠过枝头(郑敏《由你在我身边》)

的欣喜;这是在走出长长的走廊之后的,

啊,阳光原来是这样强烈,

暖得人凝住了脚步,

亮得人憋住了呼吸(王小妮《我感到了阳光》)

的惊觉;……这就是李泽厚对这个时期的“思想情感方式”所做的概括:感性血肉的个体的解放,呈现了“回到五四时期的感伤、憧憬、迷茫、叹惜和欢乐”(《二十世纪中国文艺一瞥》)。也正因为这样,拍摄于1981年的电影《苏醒》(滕文骥导演,王酩音乐,西安电影厂)的部分配乐,就选用了拉氏的这部协奏曲。


一个时代的印记,似乎更多保留在观念、口号之中,而感性的体验、情绪无法收拢而随风飘散。这是我们的历史遗产,最需要留存却又最难留存的部分。这便成为回顾过去时的感伤。是的,那个年头的迷茫、忧伤但满怀着美丽憧憬的“创世纪”心情,这样的集体性的“精神气候”,如今已经不能复现;包围我们的更多是一种末世式的颓废。



02

《安魂交响曲》

布里顿


这是千真万确的邂逅。具体情形,我在《90年代文学书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的“总序”中,有这样的记述:

1990年初的春节前后,我正写那本《作家的姿态与自我意识》的谈“新时期文学”的小书。在我的印象里,那年春节有些冷寂。大年三十晚上,我照例摊开稿子,重抄改得紊乱的部分,并翻开《朱自清文集》,校正引述的资料。大约在九点半钟的光景,一直打开着的收音机里,预告将要播放一支交响曲,说是有关战争的,由布里顿写于四十年代初。对布里顿,我当时没有多少了解,只知道他是英国现代作曲家,在此之前,只听过他的《青少年管弦乐队指南》。我纳闷的是,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播放这样的曲子。但是,乐声响起之后,我不得不放下笔,觉得被充满在这狭窄空间的声响所包围,所压迫。……


1990年初的农历大年三十,是1月26日。那个时候我住在北大西门对面的蔚秀园。也住在蔚秀园的一位同事春节举家回南方省亲,我主动提出为他看家。因为羡慕他有一套很不错的音响组合;那样的音响当时还比较少见。那年,北京还没有禁放鞭炮,却好像没有多少鞭炮声,暖气也烧得不大好,那个住宅小区确实“冷寂”。不是太清楚当时收听的是哪个广播电台,较有可能的是北京台的立体声音乐频道。一开始就是沉重的定音鼓的敲击,这种敲击持续不断。同样持续不断的是或低沉,或锐利的哀吟和叹息。这样造成的压抑感,和这个传统团聚的节日需要的温暖、欢乐构成的对比,在当时给我诡异的冲击。将这首追悼亡灵的乐曲安置在除夕夜,产生这样念头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乐曲本身,转而和那个不知名姓的节目制作人对话。

 

生活里这样的零碎细节当然不会得到记载,也很快就会销声匿迹;连同当时的情绪。这是需要细心保护的,因为在人的意识中,它们属于“最微妙和最不明确”的部分,而且往往寄存于心中的,自己有时也容易忽略的角落。当时听的时候,并没有准确记住乐曲的名字,以为就是《战争安魂曲》。过了一些时间,就买了Decca的二碟装的CD,有着著名的没有任何图案装饰的纯黑封面。到这个时候,才明白我是真正的乐盲。这部由布里顿自己指挥的大型乐曲,并不是除夕夜我听到的。它作于60年代初,是管弦乐与人声(独唱、合唱、童声合唱)的大型作品;为毁于“二战”战火而重建的考文垂大教堂而作。除夕夜的那首名为《安魂交响曲》,作于、首演于“二战”进行中的40年代初。它的名气、成就当然远不如前者,好像现在也不是交响乐团常备曲目。但因为这些和音乐本身没有直接关联的因素,却留给我更深的印象。

 

后来有朋友告诉我,90年代初的那些年,北京乐迷中流行的另一首曲子,是肖斯塔科维奇的《第十一交响曲》,内容与1905年彼得堡工人示威游行,和受到镇压的事件有关。因为作品的戏剧性情节,第二乐章冬宫广场上号声和军鼓交织的音响,使这部作品为乐迷追捧。据说最有名的是贝尔格伦德指挥伯恩茅斯乐团的录音。但我没有听过,也没有想过一定要去寻找它,我有的只是海汀克指挥的那款;音响的确让人震撼。这就够了。不是什么都需要追求最好,也不必想从它那里索求过多。正像一位学者说的,从自身的可能衡量,“够了就是够了,够了不是一切”。



03

《大地之歌》

马勒


准确说,我并不是第一次听《大地之歌》就受感动的。20世纪80年代后期,北京广播电台的音乐频道就系统介绍过马勒的音乐;播放过这个曲子。当时没有留下什么印象。80年代后期中国大陆音乐界开始关注马勒,应该是接续西方已持续一段时间的马勒热。《大地之歌》在当时又不限于音乐界的关注,这有另外的原因。中国文学界80年代有着西方现代派热;普遍认为西方文学是中国当代文学拯救之道。作为重塑自信心反拨,在中国文化对西方的影响的谈论中,美国诗人庞德从中国古诗中得到的启示,和马勒《大地之歌》对唐诗的借重,就成为经常被引述的史实。汉斯·贝特格的《中国之笛》收入的中国古代诗的德译,为马勒提供了表达他有关自然、生命和痛苦的体验的依凭。

 

但当时听《大地之歌》,确实没有留下什么印象;感觉和中国古诗也没有多少关联。能够出神地听这个曲子,是1992年冬天在东京大学工作的时候。我在一篇短文里写到这个情景:当校园里高大银杏树金黄叶片飘落的时候,我在那里已经快一年半了。新年前的最后一堂课上,读日本文学专业,也来听我讲中国当代文学的学生根岸交给我他转录的《大地之歌》的磁带,是送我的新年礼物。里面附的信有一段是:“这录音是西洋音乐,可是也许能向您提供理解现在日本文化的参考。Mahler是我最喜欢的作曲家。他的音乐,是从19世纪后期浪漫派到20世纪现代音乐的过渡。他活着的时候,没有得到很高的评价。60年代以后,欧美和日本对他的评价非常高。”对于《大地之歌》,他的感受是:“……借古代中国诗歌所描写的风景世界,来表现他的悲哀。这里有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美,美丽的风景,在大自然中的悲哀的人的风景。第六乐章,最长的乐章,特别悲哀,寂寞,美丽。人生如梦,而自然永远不变。”

 

他的这个录音,是费舍尔·狄斯考的演唱(伯恩斯坦指挥维也纳爱乐)。后来,又听了瓦尔特与女中音费丽亚尔的1952年的录音。狄斯考是男中音,以演唱艺术歌曲著名。舒伯特的《冬之旅》好像成为他的“名片”。针对一般认为《冬之旅》是他的“代表作”,他的回应是,“我不希望用《冬之旅》来代表我自己。我是一个音乐家,唱歌是为了表现一部作品。我没有必要在生活中成为忍受着冬日寒冷的主人公。”这个回答,提示我们了解他在《大地之歌》中的表现。他的歌唱舒放,深厚而高贵;与费丽亚尔相比,那种“艺术”上的细致雕琢更为鲜明。从费丽亚尔那里,在第六乐章“告别”中,我们可能更多体验到那来自生命深处的悲哀,和超越悲哀的清澈。相信这样的判断,不是因为我们在倾听之前就知道这样的事实:她在录制这个唱片的时候,已经明白自己身患绝症。除了她的歌声之外,乐队的许多段落也打动我;比如第六乐章开头在锣和低音提琴之后双簧管的“叠句”。

 

马勒的作品常常具有个人性的“传记”色彩。但是,也不必苦苦追索《大地之歌》与爱女夭折,他一生与死亡之间的纠缠,以及和妻子阿尔玛的关系。它毫无疑问地会伸展到其他人的生命体验之中,并获得呼应。日本学生根岸用悲哀、美丽、风景这几个朴素的词,来讲他的感受,虽然简单,但我当时也想不出有其他的合适词语。这几个词不是分别单独存在的。也就是说,不单是悲哀,而且美丽;而且,这种悲哀和美丽,为具有强大想象力和艺术构型力量的作者和演唱(演奏)者,塑造为美学意义上的“风景”。我要补充一点的是,《大地之歌》的抒情、悲哀,不是那种浪漫主义式、自我表现的感伤,也不是末世式的悲剧。有作家说过,“悲哀才是一种美妙的快感,因为悲哀的纤维是特别的精细,它无论是触于怎样温柔的玫瑰花上,也能明切的感觉到”(庐隐《寄燕北故人》)。但马勒在这里,不是那种自怜和自恋,不是感伤式的自我玩味。尽管我不可能说清楚,但总觉得里面蕴涵有对感伤的挣脱和对自我的反观。当然,他也不让悲哀没有节制,用“美丽”平衡了悲切的成分。一本马勒的传记引了马勒这样的诗行:

我在梦中见到自己可怜的、沉默的一生

——一个大胆地从熔炉中逃脱的火星,

它必将(我看到)在宇宙中漂浮,直至消亡

——彼得·富兰克林《马勒传》

“逃脱的火星”这个意象奇妙而恰当;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我们说他连接了“20世纪现代音乐”。

 

对于以前与《大地之歌》的隔膜,我在1992年有了这样的反省。一个是80年代那个时候全静不下心来倾听,心中有众多嘈杂的欲望,嘈杂的声音。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在“当代”的生活,基本上是一个生命“缩减”的过程。体验、情感、感受力,不断缩减为某种观念、教条:这让我难以接纳超乎这些僵化的观念和教条之外的事物。在这个时候,我也才能理解台湾诗人林亨泰这样的诗句:“不必是一个特别理由来生活/活下去本来就是不用借口”(《生活》)。



04

《霍洛维茨在莫斯科》


2009年上半年,我在台湾的一所大学上课。在这之前结识淡江大学教授吕正惠,知道他有丰富的西方古典音乐唱片收藏,就总想去他家看看。7月的一天,他的学生开车驶过曲里拐弯的街道之后,来到一条小巷。进门后,看到的是堆满书籍的所谓客厅:可以落脚的地方不多,最大的空间就是既是茶几,也是饭桌的那个位置。晚饭过后,便下到地下室。几十平米的地下室四周沿墙壁的书架,从天花板到底层,都是前后两层摆放的CD。关于他购买、搜集唱片的情况,他的《CD流浪记》(台湾九歌版,大陆三联书店版)有详细讲述。在匆匆看过他的收藏之后,他问:“我们听点什么呢?”3万多片CD,且百分之九十九我都没有听过的情形下,你还有选择的可能吗?看我为难,他便从堆放在茶几上的唱片中拿出一张。那是80年代出版的影像光盘:《霍洛维茨在莫斯科》。吕正惠说,他原来不大喜欢霍洛维茨(为什么不喜欢他没有说,好像是说他有点冷),看过这个纪录片,改变了对他的印象。

 

这是记录霍洛维茨1986年在莫斯科的情况,出版于1986年。除了这个纪录片之外,DG还出版了唱片,也是同样的题名。很惭愧,这些我以前都没有看(听)过。这个纪录片除了音乐会现场外,还有霍洛维茨在莫斯科活动的一些细节:搬运为音乐会准备的施坦威钢琴;与侄女以及斯克里亚宾的女儿会面;张贴在莫斯科音乐学院礼堂门外的小小海报;观众排队购票和入场;……那也是春天的4月,莫斯科街头还能见到残存的积雪。在这个纪录片里,我看到礼堂座无虚席,后面还挤满了站立的听众。看到朴素的、没有任何装饰的舞台。看到步履有些蹒跚的老头(那年他82岁),没有任何报幕人地独自走向钢琴。看到他那双典型老年人的、但仍充满灵气的手。看到面对热情的听众,他微笑,又耸耸肩、摆摆手,然后就坐了下来开始弹奏……这些细节让我感到特别亲切,突然发觉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到这样自然、简单的神情和“仪式”了。他弹奏的曲目广泛,有斯卡拉蒂、莫扎特、舒伯特、李斯特、肖邦、舒曼、莫什科夫斯基的曲子;当然还有拉赫玛尼诺夫、斯克里亚宾。他弹琴的姿态也很特别,既没有现在常见的那种或沉迷、或痛苦的咬牙切齿的表情,身体、手势也没有俯仰起伏的夸张摇晃(也许这些神态姿势,对另外的艺术家来说是必要的)。他平静,就是微低着头和眼睑,身躯一动不动。他的手掌始终平放在琴键上面,似乎不是在“弹”,而是在抚摸……像是水鸟掠过平静的湖面引起的涟漪,那样的自然温情。我不知道他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弹奏?但现在他似乎是在说,我的理解、体验,我的激情,全部在我的指尖之中。

 

这个纪录片最触动我的,其实是钢琴家与他的听众之间的关系。镜头几次显现了霍洛维茨眼角的泪花,也多次给了一位女性含泪的微笑。我也看过一些影音资料,偶尔也到过音乐会现场,但这样的情景却很少见到。我们熟悉那种大音量的持续很长时间的叫好声,也熟悉有礼貌的鼓掌——礼貌地等待谢幕结束好退场。莫斯科的这场音乐会,倾听者全然不需要在他人面前装模作样。他们对霍洛维茨的爱,尊敬,对他的演奏的领悟,来自心灵深处,没有勉强的成分。我因此知道,钢琴家和他的听众之间的交流,也可以不需要高声喊叫,不需要拼命拍掌。霍洛维茨和他们之间会心的微笑和泪花,就是很好的说明。

 

自然,这种情形出现的原因,又不仅仅是音乐本身的。这里积压着长达60年的历史感受和等待。这位出生于基辅的钢琴家,1925年离开祖国流亡国外,和拉赫玛尼诺夫一样,后来定居美国,并加入美国国籍。他在莫斯科演出的海报就标明为“美国钢琴家”。而80年代中期他这次莫斯科之行的策划、安排过程,也留着冷战角力的痕迹。在20世纪,因为战争,因为各种性质的革命,“流亡”成为这个世纪的突出事件,给这个世纪的思想文化、文学艺术带来深刻影响。苏联十月革命之后几十年间,仅以音乐家而言先后自动或被迫离开的,除霍洛维茨之外,还有拉赫玛尼诺夫、普罗科菲耶夫、斯特拉文斯基、夏里亚宾、格拉祖诺夫、米尔斯坦、罗斯特罗波维奇、阿什肯纳吉、麦斯基等。虽然霍洛维茨多次说过他不再回到俄国,但在晚年他还是“回来”了。而拉赫玛尼诺夫却没有再踏上他出生的国土,他的墓就在纽约郊外。流亡、漂泊、乡愁,文化、语言上的矛盾,这些在他们生命中曾有的困扰、挣扎、抵抗,究竟给他们分别留下什么样的印痕呢?在20世纪,“流亡”“流亡者”有时候可能被认为是政治、道德污点而受到谴责、鄙视,在另一时空中,它又可能成为荣耀桂冠,虽然布满荆棘。但霍洛维茨在莫斯科的神情给我的感受是,他有某种不愿被归类的,试图追求生命独立性的尊严。他随意而高傲,这是一种“抵抗”。他也许知道,我们的活动和创造无法摆脱时势和现实政治,但反过来,艺术的创造也可能具有超越这一切的潜能。

 

莫斯科之行的三年后,也就是1989年,霍洛维茨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死的时候,柏林墙好像还没有倒塌,而苏联好像也还没有解体。


2012年5月

 


本文是《文学的阅读》最后一篇文章(洪子诚著,2017年5月出版)。载于公众号“思想远游”。感谢洪老师授权海螺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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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敏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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