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泽克访谈丨我们比以往更需要哲学
访谈:齐泽克
斯拉沃热·齐泽克
格雷姆·格林/文
王立秋/译
格雷姆·格林:你说过“看到傻逼幸福”让你感到沮丧。看到当前的全球政治,你会感到低落吗?
斯拉沃热·齐泽克:当然了。我认为,一种新的世界秩序正在出现。一个在意识形态和政治上强调“美国第一”、“俄国第一”、“土耳其第一”……的规则。我们必须超越这个层面。这真的变成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可能是天真地,坚持欧盟的理念。显然,有鉴于我们面临的威胁,包括生态的威胁,某些事情,在民族国家的层面上,是做不了的。我们需要发明大规模的国际合作。我不在乎是欧洲还是太平洋还是谁来主导这个合作——我们需要强力的跨国合作和组织。尽管听起来天真,但我们需要一种新的国际主义。没有这个,我们只会一筹莫展。
对生物遗传学来说也如此——它需要一定程度的国际合作。
对难民和移民来说也如此——问题是经济的,地缘政治的。如果你想帮助移民,就在也门和叙利亚做点什么吧——成百万上千万的新难民正来自那里。
格雷姆·格林:在你最近的书,《像白日里的贼》中,你认为,我们正在失去对我们的生活的掌控——特别是,逐渐受制于新的数字系统。你认为,是我们自己,任由这种事情发生的吗?
斯拉沃热·齐泽克:我认为,甚至都没有人问过我们容许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各种全球的过程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的命运,但是,不但我们不能影响它们,而且,它们还变得越来越抽象,抽象到我们都没法充分意识到它们的存在。对我们来说,它们是不可理解的。
我看到的矛盾是,我们越来越被当作自由的主体来对待:自由的选择,一切都取决于我们……但同时,我们又越来越被各种不可理解的经济的、甚至是军事的过程决定。我们失去了能动性。
Like A Thief In Broad Daylight
Slavoj Žižek
《像白日里的贼》
斯拉沃热·齐泽克
我所知道的是,走出这个困境的第一步是,人们应该意识到,他们在何种程度上受到了控制。别告诉我这是件容易的事情。我不认为多数人真想知道他们是怎样被控制的。大多数人想要的是岁月静好。你还记得那些关于关塔那摩湾和水刑的争论吗?一些美国社会学家告诉我一件非常可悲的事情:多数人的反应不是,“我的天啊,我们不应该折磨恐怖分子嫌犯”,甚至也不是相反的,“我们应该这么做,他们是威胁”。人们只是认为,国家的特工机构应该秘密地做这件事情,他们才不想知道它呢。
在某种意义上说,人们也不会欢迎关于我们是怎样被控制的新闻。别高估他们——有些事情,是他们不想知道的。
格雷姆·格林:当前,拥有支配我们的生活的数字技术的,是公司和企业,而不是政府。你认为这种情况会随时间而发生变化,公司和企业与政府之间的界线会变得模糊吗?
斯拉沃热·齐泽克:当然了。如果说我们从剑桥分析和NSA那里学到了什么的话,那么,那就是,就算拥有它们的是大企业,我们也不应该低估它们——它们与政府的秘密合作的程度是惊人的。
我不相信这样的观念,即,认为在今天的新自由主义时代,不受国家控制的大企业才是威胁。现实是,国家机器和经济与大企业之间形成了新的关联。
图:Matt Carr/Getty
格雷姆·格林:英国喜剧演员斯图尔特·李把推特描述为“愤怒的小鸟一代人的国家安全局”。你是不是也认为,我们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太多私人信息?
斯拉沃热·齐泽克:我基本是同意这个“国家安全局”的想法的。
真正危险的不自由,是你甚至都意识不到的那种不自由,你会把它当作自己的自由。推特不就是主观自由的终极形式吗?“我坐在我的电脑前,我到处冲浪,我做我想做的一切,我随心所欲地交流”的想法。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自由呢?但接着,人们也受到了不同方式的引导和操纵。
另一方面,我不认为认可这样的想法,即,认为推特和脸书是新的操纵的媒介,我们应该丢掉它们。没有数字社交媒体的话,你甚至都没法想象现代形式的抗议。没有数字社交媒体,就不会有阿拉伯之春了。
格雷姆·格林:如果人们不知道该信任什么信息——特别是在网上——的话,那么,变革如何才是可能的呢?
斯拉沃热·齐泽克:这个问题不容易解决。主流的意识形态喜欢背这样的台词:我们被操纵了,但我们无能为力,所以,享受你的生活吧。但在人们全面意识到像全球变暖、移民、经济危机等那样的问题的时候,这种意识,就可能逐渐给他们去做点什么的力量。
不要低估人民。我相信奇迹。我说“奇迹”,意思是说事情可能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发生,事情会爆发。谁会预见到叙利亚的情况呢,就算它接着又遭到惨败。谁又预见到美国会出现像伯尼·桑德斯那样的人呢?
我是一个悲观主义的乐观主义者。在我说,我会投票支持川普的时候,我掉了很多粉。我没疯。川普是一场噩梦。但我认为,没有川普的话,就不会有米兔,就不会有伯尼·桑德斯们了。我的想法是,有时,一个更加激进的敌人,会为我们开启更大的空间,而某种新的东西,会从这个空间中出现。这是一种绝望的乐观主义。
伯尼·桑德斯
格雷姆·格林:政治上的右翼正在发展壮大。为什么左翼会失败?会如此地无效,如此地分裂,如此地迟钝?为什么在右翼向前冲锋的时候,左翼却在喋喋不休地争论?
斯拉沃热·齐泽克:是这样。批评自由主义的社会民主不够激进,或批评新法西斯主义的潮流是容易的。但更激进的左翼真能提出一个另类的模型吗?他们想要什么?他们计划怎样重组社会?
我们的处境的最终结果是,出于政治的、和生态的原因,我们需要变革,但我不认为左翼有可行的答案。
格雷姆·格林:在今天的世界中,哲学和社会理论是不是一个强有力的声音呢?你觉得哲学和社会理论有影响吗?
斯拉沃热·齐泽克:我不知道它有多强。但我有一个也许是天真的,证明我的职业的合法性的理由:在我们就人工智能、心智控制、生物遗传学、生态学等展开辩论的时候,我们提出的问题,从根本上说,是哲学的:我们有自由意志吗?有自由意志是什么意思?我们的人道尊严的基础是什么?今天,在我们作为人的地位急剧变化的同时,我们比以往更需要哲学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说,也许,我们应该反转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第十一个论题。也许,在二十世纪,我们太过于急切地想要改变世界了。现在,与单纯改变世界相反,我们也应该学会后退一步,再次以更好的方式来解释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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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译自Slavoj Zizek, Graeme Green, “The interview: Slavoj Zizek”, New Internationalist, 2019年3-4月号,https://newint.org/features/2019/02/11/interview-Slavoj-Zizek. ,此处发表时有删减。图片来自网络。感谢译者授权海螺发布,未经许可,请勿转载。本文观点不代表本公号立场。
本期编辑丨李瑞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