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益 | 光面与暗面:百年中国科幻文学中的工业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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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面与暗面:
百年中国科幻文学中的工业形象
文 | 李广益
近代以降,工业化无疑是中国社会发展的主旋律之一。由兵工至民用,由沿海至内地,由轻工业至重工业,延续数千年的农耕社会在一百多年间度尽劫波,终于进入工业文明的殿堂。在这个过程中,越来越多的中国人与工业产生越来越紧密的关联,生活方式、思想观念乃至人生命运都因工业的成长而发生深刻乃至颠覆性的变化。
工业化对整个社会的重大影响,自然在敏于时势与世事的文学领域中得到体现。从“虽有万钧柁,动如绕指柔”“所愿君归时,快乘轻气球”(黄遵宪:《今别离·其一》)这样的晚清出洋使臣之感触开始,近现代工业形象在中国文学中逐渐蔚为大观。所谓“工业形象”, 参照“三农”的概念,可以分解为“三工”——工厂、工人、工业在文学和文化中的形象。马克思主义视无产阶级为先进生产力代表和最进步最革命的阶级,受其影响,中国现代文学尤其是左翼文学高度重视工人题材,对工人群体和工运场面都有较为丰富的描写。至于一般意义上的工业产品,在表现现代城市生活的文学作品中更是随处可见。
然而,仅仅是工业产品亦即工业过程的最终产物,并不足以展现整个现代工业体系,对工业品的走马观花,也不能证明作者理解现代工业的精髓。美国学者刘易斯·芒福德(Lewis Mumford)指出,现代工业是以机器为核心的技术体系,或曰机器体系。相对于“三工”,这可以说是狭义的工业概念。芒福德指称这个体系的修辞是“大机器”(the Machine),也就是所有机器相互关联形成的一个结构巨大的“总机器”。(1)《小说面面观》的作者福斯特(Edward M·Forster)在1909年发表了一篇名为《大机器停转》(The Machine Stops)的科幻小说,想象未来人类生活被一部巨大无比、无所不能的机器所主宰,但有一天这部机器停止了运作,惊慌失措的人类社会随之土崩瓦解。芒福德的“大机器”论或许正是受到了福斯特的启发。对于现代工业这部“大机器”,尽管康有为、吴稚晖等思想家寄予厚望,乃有《大同书》和《机器促进大同说》对“机器盛世”的展望,但文学家或者更准确地说主流文学对此的呈现却并不充分。与之相对,科幻文学是一个与现代工业的成长密不可分的文类,因此,我们不妨借助百年来的中国科幻文学,以点带面地观察工业形象在中国文学文化中的演变。
《小说面面观》和《大机器停转》
目前公认的中国科幻小说开山之作,是1904年刊登于《绣像小说》的《月球殖民地小说》。在这部作品中,最引人瞩目的工业品便是主人公们漂洋过海甚至飞向太空所倚仗的那个无远弗届的超级气球。陈平原指出,气球是晚清时期屡见不鲜的“飞车”想象的一个重要分支,而这种想象往往以《山海经》《博物志》所载传说为渊源。(2)在1908年面世的科幻小说《新纪元》中,黄种和白种展开世界大战,高度依赖工业制造的各种先进装备。这些装备中,既有行轮保险机、水面步行器、避电衣等名称平实的器物,也有洞九渊宝镜、如意艮止圈、追魂沙等充满神魔气息的“法宝”,而要得到这些“法宝”,有时竟然需要军队主帅在激战正酣时脱离战场,去恳求自己的师父出山。面对自己的想象,作者碧荷馆主人也忍不住感叹道:“当初十九世纪出世的人,那晓得百年之后世界上有如此奇异的战争,像这般的战争,岂不与《西游记》《封神榜》上所说的话相仿佛?”百年之后的战争还在简单地比拼“法宝”,只能说明小说作者既不了解现代战争,也不懂现代工业。
但随后问世的《电世界》体现了全然不同的工业认知。高阳氏不才子(许指严)的《电世界》1909年刊登于《小说时报》,是《大机器停转》的同时之作,小说中的机器想象也毫不逊色。小说甫一开篇便气象惊人:“亚细亚洲中央昆仑山脉结集地方,有名乌托邦者,新出一位电学大家,自从环游地球回国,便倡议要把电力改变世界,成一个大大的电帝国。”其后又言:“忽然在本国江苏省扬州府东境,找着一块大陨石……把电气炉放高热度,那电力高到一万三千度,竟熔成一种金属原质。……只消得无论何种定质器具附着上面,便成个小小电机,比起二十世纪的电机来,已经强了几千倍。”芒福德曾经根据支撑社会运转的典型能源和材料, 将人类技术发展史分为始生代、古生代和新生代三个时期。这三个技术时期的标志分别是“水能—木材”体系、“煤炭—钢铁”体系和“电力—合金”体系。《电世界》中的想象,恰恰落脚在作为能源的电力以及应用电力的冶金。小说中的电学家开设了一座巨大的电厂,造出琳琅满目的电动机器:“电车有一千多种,电枪款式有几百种,电扇、电摄影片、电作乐、无线电报各种新式,都是二十世纪里没见过的,不知有几千万种。真是五花八门,目眩神迷了。”依靠自己无所不能的电器发明,电学家不仅消灭了入侵的西洋飞舰,被皇帝封为“电王”, 还在世界各地大搞基础设施建设,营造大同世界。《电世界》不仅完整地构想了因电力工业的发展而发生巨变的社会生活,还触及工业进步的核心要素,生动地描绘了改进后的能源和材料结合而成的各种新式机器,是20世纪上半叶中国首屈一指的工业乌托邦。
图二:《电世界》插图,1909
民国时期,陆续出现了一些畅想未来的科幻小说,如《未来之上海》(1917)、《冰尸冷梦记》(1935)、《千年后》(1941),不过这些作品中的社会景观总体上看并未超越晚清科幻小说中的想。倒是1936年的一个文学质量不高的科幻短篇《橡林历险记》,给出了饶有意趣的构思。小说中,爱国青年皮象贤以“工业救国”为己任,研究人造橡皮(橡胶)。他在南洋考察时,误入一个到处都是橡胶制品,堪称“橡皮王国”的地方。几个人抬着他从楼顶上往下扔,惊慌失措的皮象贤发现自己竟然毫无性命之虞:
皮象贤刚说了一声“啊”,他的身子已经着了地;可是这马路上却是铺着橡皮的,完全弹性(perfect elastic)的橡皮,所以他落下来多少高,弹上去还是多少高,一上一下的弹个不停,弹得皮象贤混身通泰起来;看那马路里,除了他还有许多弹上落下的人,有的弹到三四层楼屋高,有的弹到三四十层,皮象贤的只有七八层,恨不得弹得高些,看看全城的风景;这样的弹着,弹到半日,猛见许多人在屋顶上排了队伍,一个个依了次序向下跳!(3)
人造橡胶是经历了大半个世纪的研究,到一战以后才逐渐成熟的工业品,相关制造工艺得益于电力行业的发展,体现了材料方面的科技进步。事实上,直到今天,人类社会的技术水准也没有超越“电力—合金”体系,工业的点滴进展正要从新材料的应用中管窥。1962年的一篇科幻小说《白钢》发起了对钢铁的挑战,设想未来将以耐高温、抗酸碱、高硬度的“高强度延性陶瓷” 取代现有的钢铁。这种陶瓷坚逾精钢, 因而被形象地称为“ 白钢”。(4)工业的另一个进展表现在生产范围的扩大。《绿色工厂》(1959)想象了农业生产的工厂化和自动化:“种庄稼可以按按电钮来解决”;植物生产不需要土壤,而是长在特制的容器中;车间有玻璃屋顶和巨型反光镜,调节光合作用;中央控制室内有各个车间的气候曲线表,通过自动控制系统很好地操控温度、湿度、二氧化碳和光照,使农业生产按计划准确执行。(5)
工业的美好愿景,在《小灵通漫游未来》中达到了顶峰。这部7万字的科幻小说早在1961年也就是“十七年”时期就已经写成,却无缘出版,直到1978年才得见天日,其总印数达到300万册,在《三体》横空出世之前一直保持着中国科幻文学的销量纪录。《小灵通漫游未来》通过小记者“小灵通”在未来市的漫游,展现了科技昌明、民康物阜的未来社会。借由向导的引介,社会景观在游历者视角中逐渐浮现,这是乌托邦书写的经典模式。据此观之,《小灵通漫游未来》显然是一个少儿向的乌托邦,因为游历者(小灵通)及其向导(小虎子)都是少年。这个少儿向的乌托邦在1978年的中国引发了全民热潮,原因不难理解:在一个社会动荡多时、人们渴盼安定和繁荣的历史时刻,《小灵通漫游未来》中高度工业化、物质极大繁荣、和谐有序的未来社会景象,呼应和慰藉了中国人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作为晚清以来工业化想象最典型的代表,《小灵通漫游未来》整合了此前陆续出现的诸多奇思妙想。叶永烈笔下的未来同样是一个“电世界”,不过不是靠来自天外的神奇金属, 而是太阳能:“未来市的每一座房子,都能自己发电。因为它们的屋顶,都是用一种银灰色的‘硅片’做成的太阳能电池。”(6)未来市的交通工具,是一种新的“飞车”:“几乎每家每户都有飘行车,每个人都会开这玩意儿。”(7)粮食、蔬菜、肉类都在工厂里生产,以至于出现了“农厂”这种农业工业化的极致。经过改良的西瓜切开来足有圆台面那么大,三个孩子吃了半天才吃出一个小坑,这也呼应着在过往创作中反复出现的“食物巨大化”想象——长期困扰中国人的饥饿问题,在科幻小说描绘的工业进步中获得了想象性的解决。
进入改革开放时期,与持续繁荣的经济相得益彰,工业化高速推进,并与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产生了越来越密切的关联。由于工业社会的积极和消极面都产生了直观的效应,社会不再简单地将工业视为富国强兵以及改善民生的倚仗。像《小灵通漫游未来》那样纯粹而热烈的工业乌托邦想象,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很难再出现,更不可能成为国民愿景。与之相应,以深化了的工业认知为基础,科幻文学中的工业形象也日趋复杂,并在不同作家笔下得到截然不同的呈现。
我们首先将目光投向最富盛名的当代科幻作家刘慈欣。和多数科幻作家不同,刘慈欣在工业领域有长期的从业经验,这使得他的一些作品包含大量工业生产的传神细节,并排除了过于轻快的幻想。这类作品的个中翘楚便是《地火》(1999)。
《地火》是一篇关于工业生产过程改造的矿业题材科幻小说。主人公刘欣的矿工父亲因硅肺病去世。多年后,刘欣试图依靠自己掌握的气化煤技术,通过煤层的可控燃烧,将煤转化为可燃气体,使风险很大的煤矿开采变得安全、便捷。由于刘欣及其合作者在地质资料不完整的情况下贸然开展试验,试验煤层的燃烧脱离了控制,最终演变成一场扩散到大煤层、整整燃烧了十八年,导致人民流离失所的大火。深感自己罪孽深重的刘欣,穿上父亲遗留下的工作服,走向熊熊燃烧的矿井,以死赎罪。一百多年后,到煤炭博物馆重温历史的初中生感叹,“过去的人真笨,过去的人真难”。
要理解刘慈欣在《地火》中的寄托,我们不能忽略他长期生活在阳泉煤矿的人生经验,同时还应建立对采矿业的深度认知。“不仅采矿技术几千年来一直停留在初级阶段,而且矿工也被视为最低等的职业。直到不久之前,除了战俘、罪犯或奴隶,没人愿意进入矿井,除非是为了探矿。采矿被视为不人道的职业,被视为一种惩罚:地牢的恐怖加上矿井下的过度疲劳。正因为采矿意味着繁重的劳动,整个古代时期,从远古直到罗马帝国的灭亡,采矿工作几乎没有过任何改进。……采矿工作涉及对于自然环境的坚定的攻击:其中每一步都是巨大力量的体现。”(8)对于没有生命甚至没有色彩、危机重重的地底环境的克服,需要人类的坚韧意志,更需要工业技术进步所凝聚的伟力。《地火》中改造采矿业的努力虽然以失败和悲剧告终,却体现了前所未有的工业雄心。对于最为艰苦恶劣的工业生产环境,刘慈欣不仅敢于想象以技术进步为基础的彻底改造,而且不像之前的工业乌托邦那样流连于光明愿景。他不回避改造过程的艰难,反而让人感到可信;他沉重地写下开拓者的牺牲,从而将小说中蹈火的罪人升华为人类历史应当铭记的英雄。在《地火》中,我们既看到了一个特定的工业生产部门的凤凰涅槃,也看到了工业生产所塑造的坚强意志和英雄人格,这使得小说中的工业形象具有了前所未有的深度。
和《地火》相比,《圆圆的肥皂泡》(2004)更多地体现了刘慈欣科幻小说的空灵一面。这个故事以一对父女为主角。女儿圆圆从小爱吹肥皂泡,高考后她利用自己设计的有孔环圈, 打破了肥皂泡的世界纪录。后来,她利用自己掌握的纳米技术,研发了一种叫做“飞液”的超级表面活性剂。“飞液”具有超强的溶液黏性和延展性,蒸发速度很慢,其表面张力还能够随着液层的厚度和液面的曲率,在一个很大的范围内自动调节——这些属性都服务于制造巨型泡泡的目的。圆圆在故乡造出的大泡泡,一度把整个城市罩住,导致城市和工厂产生的烟雾无法扩散,险些酿成环境灾难。不过,圆圆的父亲,却意识到这样的泡泡可以挽救这个因缺水而衰败的西北城市。向中国西部空中调水的宏大工程,利用超级肥皂泡,把海洋上空的潮湿空气包裹起来输送到大西北上空形成降雨,为这片干旱的土地带来了生机。
纳米技术是当代材料科学的前沿,其发展不断更新着我们对材料可能性的认识。《圆圆的肥皂泡》所想象的,正是材料领域的突破给社会带来的巨大变化。这里应该强调的是,小说中最后显然实现了规模生产的 “飞液”,突破了城市生活和工业生产的中观层次,能够在海陆间水循环的宏观尺度上发挥作用。天空中五光十色的巨型泡泡,是工业伟力的象征,延续了中国科幻小说的一条极有特色的脉络。在回顾1980年代的中国科幻时,刘慈欣指出,当时有一类科幻小说,篇幅不大,情节简单,却提出了十分巧妙而又颇具可行性的构思,相关技术描写也非常精确,可以称之为“技术科幻”或“发明科幻”:“这些作者是为了说出自己的技术设想才写小说的,看过那些小说后你会有一种感觉:那些小说像小说式的可行性报告,他们真打算照着去干!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中国创造的科幻!”(9)在刘慈欣看来,这些作品是在一个人们真诚地拥抱科学和技术的时刻创造出来的、富有中国特色的“地地道道的中国科幻”。《地火》《圆圆的肥皂泡》都可以看作向这条“消失的溪流”致敬的创作。
与关于工业的深度书写和壮丽想象相应,刘慈欣的小说修辞极具特色,适合于工业景观的呈现。我们不妨以半个世纪前的一部工业题材名著为比较对象:
楼下一座座窖也似的蓄热室、沉渣室,以及各种弯曲的巨大煤气管子,显得一片乌黑。金红色的液体,从楼上流了下来,空气中散播着瓦斯气味。在原料场的外边,从平地上,耸立一排高大的烟囱,吐着轻微的颜色不同的烟子:有的淡红色,有的淡青色,有的淡黄色,有的淡灰色……
出去的火车一走过,进来的火车一停下,这座庞大的钢铁房子里面,传出来洪大的喧嚣声音,便能清楚地听见,就像里面有条大河,水波汹涌,成天成夜在吼一样。同时又听见一种更为巨大的声音,仿佛狂风刮过山里,吹了过去,又吹了过来。(10)
从我住的地方,可以看到几百台发动机喷出的等离子体光柱。你想象一个巨大的宫殿, 有雅典卫城上的神殿那么大,殿中有无数根顶天立地的巨柱,每根柱子像一根巨大的日光灯管那样发出蓝白色的强光。而你,是那巨大宫殿地板上的一个细菌,这样,你就可以想象到我所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了。其实这样描述还不是太准确,是地球发动机产生的切线推力分量刹住了地球的自转,因此地球发动机的喷射必须有一定的角度,这样天空中的那些巨型光柱是倾斜的,我们是处在一个将要倾倒的巨殿中!南半球的人来到北半球后突然置身于这个环境中,有许多人会精神失常的。(11)
这里的描写,将具有文明始源意义的宗教建筑(“雅典卫城上的神殿”)和现代工业产品(“巨大的日光灯管”)巧妙地结合起来,引领作为人类个体的读者(“地板上的一个细菌”)见证现代工业创造的超级尺度,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近20年后,改编成电影的《流浪地球》以中国电影史上诸多前所未有的恢宏景象引燃全国上下的热情,进一步证明了刘慈欣的工业想象与作为“电影工业之花”的科幻片的确相得益彰。
和刘慈欣相比,上世纪末以来的多数成名科幻作家,尤其是年轻一辈的作家,对工业的态度就要暧昧甚至消极许多。这一点,可以“更新代”科幻作家陈楸帆的代表作《荒潮》(2013) 为证。作为“科幻现实主义”的首倡者,陈楸帆主张:“科幻用开放性的现实主义,为想象力提供了一个窗口,去书写主流文学中没有书写的现实。”(12)《荒潮》把目光投向了僻处南中国一隅的“硅屿”。在这座小岛上,麇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巨量电子垃圾。当地几大宗族划分了势力范围,通过雇佣外地劳工从事垃圾回收来牟取暴利,在日进斗金的同时使自己的家园堕入万劫不复的生态噩梦:
数不清的作坊工棚如同麻将牌般毫无空隙地紧挨着,占据了所有街道的两旁,中间留出一条狭小的道路供车辆拉卸垃圾,已拆解或等待处理的金属机壳、破损显示器、电路板、塑料零件和电线如粪便般随处堆放,而外来劳工们像苍蝇一样在其中不停翻拣,再将有价值的部分扔到烤炉上或者酸浴池中进行分解,提取铜、锡和更珍贵的金、铂等稀有金属,残余部分或焚烧或随地丢弃,制造出更多的垃圾。在这一过程中,没有人采取任何防护措施。
一切都笼罩在铅色雾霭中,它一部分来自酸浴池中加热王水蒸发的白色酸雾,一部分来自农田里、河岸边终日燃烧不止的PVC、绝缘线和电路板产生的黑色烟尘,两种极端的颜色随着海风被搅拌均匀,公平地飘入每个生灵的毛孔里。(13)
20世纪初以来的中国科幻小说中无数次出现过的,高度自动化、井然有序、环境友好的工业生产场景,在陈楸帆的笔下荡然无存。低矮逼仄的“作坊工棚”取代了高大宽敞的厂房, “如粪便般随处堆放”的电子垃圾取代了放置俨然的工业原料,“像苍蝇一样”或者说蝼蚁一样的外来劳工以其技术含量极低的劳作,取代了富有荣誉感或主人翁精神的工人阶级操作先进装备展开的高技术生产……这个几无科幻感的段落,是华南某地的真实写照。事实上,充满未来感的工业生产在中国这个制造业大国并不鲜见,但这些令人豪情满怀乃至遐想无限的工业景象,与《荒潮》中技术水平几乎退化到中世纪手工业、生产环境之恶劣却又远远过之的工业景象,同时存在于我们生活其中的国度,只是分处于工业循环的不同环节。而将目光投向晦暗的环节,是工业化发展到今天的必然,另一方面也意味着科幻想象的成熟和深化。
我们可以看到,在百年来的中国科幻小说中,尤其是从晚清到1980年代这样一个相当长的时段里面,工业是以一种相当正面的形象呈现的。考虑到近现代中国因工业能力薄弱而屡屡国门大开的惨痛经验,这种反映到文学想象上的对于工业化的积极态度可以说是历史的必然。晚清以来,无论是哪种政治势力,国民党也好,共产党也好,乡建派也好,只要对国家和民族怀有基本的责任感和使命感,都心怀工业化的美好愿景,而较少考虑其负面影响, 最起码不会对工业本身持批判和反对态度。
到了1990年代尤其是新世纪,随着中国工业化进程的高速推进,诸如环境污染、食品安全、劳工境遇等问题次第爆发,工业的美好形象也就逐渐褪色。《荒潮》展现的便是,现代化工业在其令人赞叹的生产效率和惊人力量之外污浊甚至黑暗的一面。不少中国当代科幻小说虽然没有像《荒潮》那样直接触及工业,却在对于工业社会景观或者生存于工业社会之人的描绘中,透露出不满甚至批判的态度。这种创作倾向当然是有现实依据的,与西方更早一些出现的科幻小说异曲同工。韩松的《高铁》和《驱魔》,分别触及作为中国工业代表作之一的高铁和引领中国工业未来的人工智能,然而作者并不在意交通运输工具和工业生产以及社会组织方式的改变可能造就的社会样态,其笔下的高铁和人工智能也是丑陋而危险的。
怎样理解和评价中国科幻文学在书写工业时的歧异?科幻作家多数出生在或至少是长期学习、工作和生活在经济最为发达、工业化程度最高的一线城市,这使得他们对工业社会面貌有切身经验,尤其是充分了解工业社会的便利和弊端。与此同时,这个“大都会科幻作家”群体具有缺乏工业生产一线经验、中产阶级观念意识同质化等问题,因此反衬出刘慈欣的存在具有重大意义。长期在工矿企业生活和工作、置身现代工业核心地带的职业身份和从业经历,使刘慈欣对工业有深刻的认识和认同,能够以一种自豪和欣赏的态度去面对工业文明的成就,进而想象未来工业将为造福(或拯救)人类所创造的工程奇迹,发展以科幻小说为形式的工业美学。在某种意义上,刘慈欣是中国工业自我意识的凝聚和表达。在已经成为世界工厂的中国,同时葆有工业书写的两条脉络,令积极建设、探索和创造的工业精神与对于工业现代性后果的冷峻反思,时时对话,互为镜鉴,是科幻文学对这个时代的重要贡献,对中国工业和中国文化的健康发展都不乏裨益。
文章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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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美〕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文明》,陈允明、王克仁、李华山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第11-13页。
(2)陈平原:《从科普读物到科学小说:以“飞车”为中心的考察》,载《中国文化》,1996年春季号。
(3)筱竹:《橡林历险记》,载《科学世界》,第5卷第8期(1936),第737页。
(4)王天宝:《白钢》,载《科学画报》,1962年第10期。
(5)沈允钢:《绿色工厂》,载《科学画报》,1959年第10期。
(6)叶永烈:《小灵通漫游未来》,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1978年,第61页。
(7)同上,第25页。
(8)〔美〕刘易斯`芒福德:《技术与文明》,陈允明、王克仁、李华山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9年,第64-65页。
(9)刘慈欣:《消失的溪流》,载《最糟的宇宙,最好的地球:刘慈欣科幻评论随笔集》,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年,第12-13页。
(10)艾芜:《百炼成钢》,北京:作家出版社,1958年,第3-4页。
(11)刘慈欣:《流浪地球》,《带上她的眼睛:刘慈欣科幻短篇小说集I》,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年,第79-80页。
(12)陈楸帆:《对“科幻现实主义”的再思考》,载《名作欣赏》,2013年第28期,第38页。
(13)陈楸帆:《荒潮》,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32页。
本文系中信改革发展研究基金会课题项目“共和国风:新中国文学与影视研究”(批准号:QA151001)阶段性成果,刊于《东方学刊》2019年夏季刊(总第4期)。文章来源于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本次编辑转载于公众号“经略网刊”,感谢授权海螺社区。未经同意,请勿转载。
本期编辑:周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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