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威丨为奴岂止十二载:一部电影的文化地形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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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奴岂止十二载
一部电影的文化地形图
滕威 | 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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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自5月25日乔治·弗洛伊德遭遇警察暴力执法后身亡的悲剧发生之后,以BlackLivesMatter为主要旗帜的抗议活动席卷美国各地,不同程度地暴力冲突每天都在美国街头上演。这无疑会将正在经历全球最严峻新冠疫情(累计超过200万人感染、逾12万人死亡)的美国社会拖入更深的人间“地狱”。不仅社会动荡不安,而且大选在即的两党也会充分利用疫情和种族议题进一步激化意识形态争斗,彻底撕裂美国社会。尽管众所周知,种族问题是美国社会的痼疾,但经历了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奥巴马的十年,为何美国社会没有真正进入人们预先期待的“后种族时代”?为何奥巴马竞选时所承诺的“改变”“治愈”与“团结”完全没能实现?本文试图从奥巴马时代,尤其是2012-2014年间井喷的“奴隶制题材电影热”(Slavery film)入手,以《为奴十二载》为中心,通过文本细读与版本考释,勾画美国奴隶制题材影视生产的历史脉络,分析奥巴马时代“奴隶制题材电影热”的历史重写策略,从而为我们理解今日“美国大分裂”(America’s Great Divide)提供某种历史参照。
2012年《相助》(The Help)获得第84届奥斯卡最佳影片提名;2013年,《被解放的姜戈》获得第85届奥斯卡最佳影片提名,并最终在颁奖礼上为昆汀·塔伦提诺赢得了原创剧本奖;而斯皮尔伯格的史诗大片《林肯》获得十二项提名,票房一亿八千万美元,成为近五年“林肯热”[1]中最叫好叫座的一部。2014年,同样涉及美国奴隶制历史的《为奴十二载》捧得第86届奥斯卡最佳影片,斯蒂夫·麦克奎因也因此成为奥斯卡历史上第一部获此奖项的黑人导演。这充分说明,奴隶制题材电影(Slavery film)是近三年来好莱坞主旋律之一;而且这一趋势有增无减,美国电影人甚至将2013年命名为好莱坞的“奴隶制电影年”[2]——据说至少有七部同题电影于当年公映或完成。其中包括《萨凡纳》(Savannah)、《守卫家园》(The Keeping Room)、 《北极星》(The North Star)、《带我回家》(Carry me home)、《图拉》(Tula,根据发生在荷兰殖民地的奴隶起义的真实历史事件改编)、《无人知晓》(Middle of Nowhere,约翰·卡萨维茨奖)、《贝莉》(Belle),此外还有一部黑人主演、跨越上个世纪50-80年代但“奴隶制”历史痕迹却几乎不可见的《白宫管家》(The Buttler)。除了好莱坞之外,PBS的纪录片《换个名字做奴隶》(Slavery by Another Name),《非裔美国人:长路漫漫》(The African American:Many Rivers to Cross)以及History Chanel重拍经典名剧《根》,都为2013年“奴隶制”电影的热潮拾柴添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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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自2009年起,大约有超过15部的以林肯为主题的剧情片、电视剧、电视电影、纪录片面世。其中比较有影响的除了斯皮尔伯格的《林肯》之外,还有DavidOlusoga的纪录片《林肯:圣人还是罪人》(2010),以及RobertRedford的《同谋》(2011)。最新的一部是A.J.Edwards的《少年林肯》(TheBetter Angels, 2014)。此外甚至还有《林肯大战僵尸》、《吸血鬼猎人林肯》等纯商业娱乐片。
[2] AllisonSamuels,How 2013 became the year of the slaveryfilm?http://www.thedailybeast.com/articles/2013/03/15/how-2013-became-the-year-of-the-slavery-film.html.
一 、电影热浪与现实冷酷
简要回顾一下,就会发现这波“奴隶制电影”小高潮是史无前例的。麦克奎因总结过,二战只有五年,但有成百上千关于这段历史的电影;而美国奴隶制有四百年历史,却只有不到二十部电影。[3]虽然有些言过其实,关于奴隶制的电影肯定不止二十部,但是真正有影响的可能也不过如此。美国的奴隶制电影超过八成改编自文学作品。以“奴隶制”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大致可以划分为三条主脉:一是,白人原创的作品,比如《汤姆叔叔的小屋》《飘》《北方与南方》;二是,黑人的自述,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所罗门·诺索普的《为奴十二载》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的《自述》(Narrative of the Life of Frederick Douglass)和《奴隶女孩生命中的事件》( Incidents in the Life of Slave Girl),但这些黑人的回忆录往往有白人的润色甚至代笔;三是,黑人作家原创的作品,最著名的是获过诺贝尔文学奖的托妮·莫里森的小说。
1903年,第一部改编版《汤姆叔叔的小屋》拉开了美国奴隶制历史被视觉化的序幕。而作为美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奴隶制文本,仅《汤姆叔叔的小屋》的电影改编版就可占去美国奴隶制电影史的三分之一。一战结束前就有8部《汤姆叔叔的小屋》被搬上大银幕,不过都是短片,而且汤姆常常由白人涂黑化妆之后主演。1927年环球出品了第一部全本《汤姆叔叔的小屋》,260万美元的成本在当时可谓创纪录的豪华制作,国内票房虽过百万也还是令环球大受打击[4]。此后六十年,美国无人再投拍这部小说。但是,1965年,德法等欧洲国家合拍了《汤姆叔叔的小屋》,这是第二部全本电影版,并于1969年在美国上映。这部电影1982年由上海电影译制片厂译制,并在国内放映,所以至今很多中国观众还记忆犹新。1987年,美国终于由拍摄了一部电视电影,这部Showtime版的《汤姆叔叔的小屋》也是到目前为止最后一版。《汤姆叔叔的小屋》代表了美国“奴隶制电影”的一条主流叙事脉络:在一个讲述奴隶制与黑人历史的文本中,白人是历史主体。
《汤姆叔叔的小屋》是由Gvéza on Radványi执导,John Kitzmiller、赫伯特·罗姆等参演的剧情片。
除了《汤姆叔叔的小屋》之外,《飘》(1939)、Alex Harley的《根》(1977)[5]《皇后》、John Jakes的“南北战争三部曲”《北方与南方》(1985-1994)、托妮·莫里森的《宠爱》等文学名著也先后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尤其是《根》和《北方与南方》因其收视人数之高,影响之广而成为美国电视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此外,不能忽略的文本还有以格里菲斯的《一个国家的诞生》(1915)、《荣誉》(1989,Glory)、1997年斯皮尔伯格的《阿米斯塔》(Amistad)等为代表的白人主创的好莱坞大片,这类电影的主要功能是将南北战争书写成奴隶制的终结者,从而完成美国涅槃神话的建构;以《曼丁果》(Mandingo,1975)为代表的“黑人剥削片”;以《穿越时间》为代表的黑人实验电影(Sankofa,1993,也是UCLA黑人反叛电影运动代表作之一);以及约翰·辛格顿的《紫檀》(Rosewood)为代表的黑人艺术电影。尽管百年来,美国“奴隶制电影(电视剧)”数一下也过百部,但一年之中就集中涌现十部之多,的确是前所未有。麦克奎因称之为“奥巴马效应”。毫无疑问,第一位非裔美国总统巴拉克·奥巴马的连选连任(2008年11月至今),使得非裔美国人整体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曝光度”与“关注度”。2012年发生的特雷沃恩·马丁悲剧作为例证比较有说服力。佛罗里达一个社区的协警、白人齐默尔曼仅仅因为看到17岁的黑人少年马丁,穿着带帽衫(Hood)[6],看上去吊儿郎当,就觉得他形迹可疑,跟踪盘问他,引起马丁反感,二人扭打在一起,齐默尔曼开枪射杀马丁。根据现有证据无法断定是故意杀人,而且根据佛州的“不退让法”,自卫杀人无罪,所以2013年7月齐默尔曼最终被无罪释放。尽管齐默尔曼是拉丁裔美国人不是白人,但由于他被无罪释放,还是引发了全美黑人社群针对种族主义的抗议。因为同样居住在佛罗里达的黑人妇女玛丽萨2012年因开枪警告家暴她的丈夫却被判了20年监禁,尽管子弹只是射到墙上。[7]2013年7月14日,成千上万黑人民众纷纷穿上带帽衫,走上纽约华盛顿等近百个城市街头,举行抗议游行。一年前马丁案件刚浮现的时候,奥巴马就曾说过,马丁可能是我的儿子或者可能就是35年前的我;2013年游行爆发的时候,奥巴马再次在白宫新闻发布会上表明自己的立场:非裔美国人之所以如此重视马丁案,因为他们是从自己的历史经验出发的。在这个国家,很少有非裔美国男子没有过在商场购物被跟踪的经历,也包括我;在这个国家,很少有非裔美国男子没有过在大街上行走时听到旁人忙不迭锁上汽车门的经历,在我身上也曾发生过这样的事,至少在我当参议员之前。很少有非洲裔美国人没有过在坐电梯时一个妇女紧张地捂着自己的钱包并且屏住呼吸直到走出电梯为止的经历;如果是一个白人少年卷入相同的案子,我认为无论是结果还是善后都可能会不同.[8]声援马丁的抗议与纪念另一个45年前被杀害的马丁的游行前后呼应,使得2013年成为美国黑人社群史上一个值得书写的年份。这一年是马丁·路德·金遇害45年,也是《我有一个梦想》演讲发表50周年,《民权法》签署五十周年。半个世纪过去,尽管非裔美国人在教育、就业等方面在法律意义上拥有的权利与白人日益平等,非裔美国中产阶级的比重在扩大,但实际上,歧视与偏见从未去除,不过是逐渐转为“隐形书写”。换句话说,一个黑人总统,不仅不能表明美国进入后种族主义社会,相反,可能因此遮蔽了种族问题的日益尖锐与复杂。据纽约警察局提供的数据,2013年上半年在纽约被警察喝住搜身的15万人中,有55.8%是黑人;29.6%是拉丁裔。[9]针对黑人的“神经过敏”严重到,特雷沃恩·马丁尸骨未寒,抗议的人群还未散去走远,美国又接连发生两起射杀无辜黑人青年的案件。2013年9月在北卡,24岁的黑人青年乔纳森·费雷尔因遭遇车祸到高速公路边上的一户人家敲门求助,被屋主当成是入侵者,报警之后,白人警察向手无寸铁的费雷尔射击了十枪,导致后者死亡。仅仅两个月之后,底特律19岁的黑人少女瑞内莎·麦克布莱德同样因为遭遇车祸到附近人家求助,遭白人屋主枪击爆头。类似事件成为2013年圣丹斯电影节上获得评审团大奖的、另外一部涉及种族主义话题的电影《弗鲁特维尔车站》(Fruitvale Station)的主要情节。但是,现实远比电影更残酷。
1968年4月4日 马丁.路德.金遇刺身亡
按照Southern Poverty Law Center的记录,自从奥巴马上台,美国的枪支售价高涨九成,7,300万人接受了购抢的背景审查;各种极端团体和民兵组织增长了八倍。而来自美国人口统计局等部门的官方数据表明,黑人当中的贫困人口比例为28%,而白人当中的贫困人口比例为10%。2011年典型的白人家庭净资产为$91,405,黑人为$6,446,拉丁裔为$7,843;从1967年到2011年,黑人家庭收入中位数与白人的相比差距不仅没有缩小,反而进一步扩大;2012年73%的白人家庭拥有房产,而只有44%的黑人家庭拥有房产。这一差距跟1976年相比,并未有显著缩小。皮尤研究中心的民意调查则显示,黑人和白人对五十年来种族问题是否得到缓解,黑人是否受到歧视等问题的看法也大相径庭,无法达成共识。[10]康奈尔大学非裔美国研究中心的助理教授Travis L.Gosa在文章中指出,根据“UCLA民权计划”的调查报告,今天的黑人孩子受到的种族隔离与60年代比没什么改变。六分之一的黑人和拉丁裔孩子进入的是各种资源匮乏、师资较差、没有白人孩子的事实上的“隔离”学校。[11]因此他说,“我有一个梦想”五十年之后,美国仍然是分裂的。
以上种种,正是《为奴十二载》在美国被观看与评价、被授予奥斯卡最佳影片的历史与现实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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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BenChild:Steve McQueenaccuses film industry of ignoring slaveryhttp://www.theguardian.com/film/2014/jan/03/steve-mcqueen-slavery-12-years-a-slave.
[4] JohnW.Frick, Uncle Tom’s Cabin on the American Stage and Screen. NY, PalgraveMacmillan, 2012, p209.
[5]文学史以及法院裁决已有定论的是,《根》部分抄袭了美国小说家Harold Courlander的《非洲人》(The African,1967)。
[6]值得一提的是,黑人导演约翰·辛格顿22岁时一鸣惊人的作品就叫做《穿带帽衫的男孩》(1991,Boz n the hood,又译成《街区男孩》。)他也因此成为奥斯卡历史上最年轻的最佳导演提名获得者。尽管影片是一部颇具社会批判色彩的作品,但也使得最终走向犯罪的穿带帽衫的黑人少年这类形象定格在大屏幕上。
[7]最新消息是,由于玛丽萨的上诉,最新的判决结果可能是60年。
[8]http://www.chinanews.com/gj/2013/07-20/5064626.shtml.
[9]http://www.nyc.gov/html/nypd/downloads/pdf/analysis_and_planning/crime_and_enforcement_activity_jan_to_jun_2013.pdf.
[10]http://www.pewsocialtrends.org/2013/08/22/kings-dream-remains-an-elusive-goal-many-americans-see-racial-disparities/.
[11]http://www.foxnews.com/opinion/2013/08/28/fifty-years-after-have-dream-america-is-still-divided/.
二、 追本溯源与历史考据
1740-1865年之间有101部逃亡奴隶写的书;1865年之后又出版了101部,但只有一部被拍成了电影,那就是《为奴十二载》。[12]1853年,这本书第一次面世的时候,全名为《为奴十二载:所罗门·诺索普的叙述,一个纽约市民,1841年被绑架,1853年在路易斯安那州红河附近的棉花种植园获救》(“Twelve Years a Slave: Narrative of Solomon Northup, a Citizen of New-York, Kidnapped in Washington City in 1841, and Rescued in 1853, From a Cotton Near the Red River, in Louisiana.”);初版就卖出三万本。[13]在所有逃亡奴隶自传中,《为奴十二载》是最畅销,最有影响的一本。著名的废奴主义精英们,比如Frederick Douglass, Harriet Beecher Stowe以及William Lloyd Garrison都曾推荐阅读诺索普的故事。美国历史学会前主席John Hope Franklin博士说,如果我们当代人了解了这个人所罗门·诺索普,今天的世界便会有所改变。若不是抱着这个信念,我就无法阅读他的故事。 就文体而言,《为奴十二载》并无开辟性的独创意义。在它之前有Charles Ball的《为奴五十载》(1850),稍后又Austin Steward的《为奴二十二载》(1857),再晚些还有Louis Hughes的《为奴三十载》(1897)。连书名带叙事方式,都是奴隶自叙作品的主流范文。大多数的作品,都是开篇第一句就奠定了基本的叙事特点:第一人称、现实主义风格、编年体:“我,……年生于……”。但事实上,多数作品都不是奴隶自己完成的,几乎都经白人编辑或代笔人之手润色过。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黑奴大多没有机会接受教育,连识字都被禁止,所以他们只能口述,然后由白人记录编辑;二是资助此类自叙作品出版的人基本都是北方的废奴主义者,因此黑人的自述一般要由废奴主义者修改升华,以突出奴隶制的黑暗,普及废奴意识。由于白人废奴主义者这一中介(agent)的存在,令这些奴隶自叙作品的“真实性”总是受到质疑甚至攻讦;而任何界定它们属性(非虚构non-fiction、历史history还是文学literature)的努力可能都是徒劳。 就写作行为而言,《为奴十二载》也并非诺索普本人独立完成。历史学家Ira Berlin在企鹅版《为奴十二载》前言中指出,解救诺索普的是亨利·诺索普,就是给予诺索普祖上自由人身份的白人家族的一个成员,同时也是纽约的废奴主义政客。正是在他的推动下,所罗门的自传得以出版,并引起媒体广泛关注。亨利找来David Wilson访谈诺索普。David Wilson是来自纽约哈德逊河谷的一个小村庄的文人,写过几本历史人物传记,但不是很有影响。[14]但诺索普本人对这部作品的参与度与其他口述回忆录的逃亡奴隶有很大不同。在编者按中,Wilson把自己的角色定位为“编辑”(editor),并不敢掠美。而且根据Wilson 的回忆,识文断字的诺索普非常认真地精读手稿,连那些不太重要的琐细的不准确之处都予以修正。而且他对回忆、出版的目的有着自己清晰的定位,也自觉地表示要区别于那些奴隶文学作品, “相比他们的作品,我写的这本书,完全基于我的亲身经历和切身感受。我只想毫不夸张、毫不矫饰地来讲述我的人生经历。也许,我在后文中对某些不公正或奴役生活的描述,你会觉得太过残酷与黑暗,但我想告诉你,这一切都是事实。至于我的经历能否给人们带来一些教益和启发,那就见仁见智吧。”[15]同时,他追求一种呈堂证供式的准确性与真实性,不使用假名,书中所有的人名、地名以及日期都具体清晰。[16]这样做也是希望能够通过回忆录的出版将绑架他的贩奴者绳之以法。[17]总之,尽管《为奴十二载》不是他独立写作的,但他仍是主导者而不仅仅是素材提供者。这正是《为奴十二载》在上百部奴隶自叙作品中独树一帜之处。南北战争时期,联邦军队的士兵们还曾在路易斯安那州见到奴隶主Epps,他亲口承认,诺索普书中关于他种植园的回忆大部分是事实。Philip Foner在1970年版《为奴十二载》的序言中甚至断言,这本书是所有从奴隶视点出发讲述奴隶制的作品中最真实的一部。[18] 一个有趣的例证是,斯托夫人甚至曾经借《为奴十二载》来证明《汤姆叔叔的小屋》的真实性。斯托夫人1852年出版了《汤姆叔叔的小屋:卑贱者的生活》,虽然这并不是第一部关于奴隶制的作品,也不是第一部废奴主义的小说,但它在19世纪的畅销程度仅次于《圣经》,出版头一年就售出30万册。诺索普重返纽约时,恰好赶上这部废奴主义小说流行的热潮。诺索普在《为奴十二载》中特意题词“献给斯托夫人”。因为汤姆叔叔的原型就是一位逃亡奴隶乔赛亚·亨森(Josiah Henson),斯托夫人也亲自访谈了多位逃亡奴隶,并在写作中参考了西奥多·德怀特·韦尔德(Theodore Dwight Weld)与格里姆克姐妹(Grimké sisters)合著的《美国的奴隶制度:千人目击证词》(American Slavery As It Is: Testimony of a Thousand Witnesses,1839)等历史档案。不过小说出版之后,备受史学家与批评家指摘。作品被认为过于感伤和煽情。直到1946年,乔治·惠彻(George F. Whicher)在他的《美国文学史》(Literary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中还对这本书嗤之以鼻,将之斥为“周日学校小说”,充满着“露骨描述的情节剧、幽默与感伤”。而黑人文化领袖之一James Baldwin于1949年发表的批评则更加激烈,他毫不客气地说,斯托夫人根本算不上小说家,最多是个煽情的小册子作者。《汤姆叔叔的小屋》不仅不是抗议文学(Protest novel),而且是一个“坏小说”(very bad novel)。[19]事实上,斯托夫人于1853年就出版了一本回应批评的书:《汤姆叔叔的小屋指南》,在书中她以诺索普的经历来佐证《汤姆叔叔的小屋》的历史真实性。她写到,“所罗门·诺索普的生平就是个独特的例证,他被带到红河谷的种植园,那正是汤姆叔叔被囚禁的场景发生的地方。——他对种植园的叙述,那里的生活方式,他描述的一些事件,都提供了关于那段历史的不同寻常的参照。”[20]这一事例至少表明,诺索普的故事在当时的知名度以及可信度。
电影《为奴十二载》剧照
诺索普的讲述中既有对奴隶逃跑与反抗的详细回忆,也有对奴隶制度的严厉控诉,更充满对跟他一样每日生活在蹂躏之下的黑奴命运的真挚关切与同情,但也包含了对于南方的气候、风俗、习惯、生活方式和劳动情况的细致解说。比如伐木、摘棉、看甘蔗、制糖、做渔栅、盖房子等劳动生产,印第安部落的狩猎,种植园的圣诞节,奴隶的结婚等等风俗,所有这些细节的再现,栩栩如生,令人身临其境,使得《为奴十二载》具有其他奴隶自叙罕有的独特的史料价值。也正是这些细节,使得这本书在很大程度上溢出了废奴主义抗议文学的框架。这是这本书不仅在北方畅销,而且在南方也没有遭到抵制的原因。书中赞美过的奴隶主麦考伊小姐不仅购买了《为奴十二载》的初版,而且代代相传,后代从书中了解到祖上的历史。[26]
简而言之,《为奴十二载》不同于那些鲜明的废奴主义作品,它并不是一味地揭露,批判与控诉。这引发了对逃亡奴隶回忆作品研究的分歧。如果这些作品单纯地控诉,会被批评为“不真实”,被北方废奴主义分子“重写”过;如果像《为奴十二载》这样带有一些对奴隶主的感恩,又会被另外一些文学史家认为这是记录者——白人David Wilson——“粉饰”的结果。这充分表明了逃亡奴隶回忆作品因为有“白人代笔人”的存在而遭受到的“纵横交错”的目光审视。
就《为奴十二载》而言,从遣词造句来看,作品呈现的文字风格肯定是经过文人润色,因为这不是诺索普这样的底层农民所使用的词汇。但情感、立场不可能是Wilson主导,因为这些情感立场是经由大量的细节传达出来的。而那些细节并非Wilson所杜撰,经受住了很多历史学家的考证。这一点前文已经详细阐明。当年的书评也揭示了人们对《为奴十二载》的“复杂”性的认识。1853年7月20日Rome [NY] Citizen上的一篇文章指出,这是“比我们预期要温和得多的一次演讲……他并没有一味谴责。”7月26日Albany Evening Journal 预言说,诺索普肯定会被相信,因为他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他将自己所经历的奴隶制善的和恶的面向都呈现出来。在作品出版之后,诺索普曾经应邀做过几次公共演讲,宣传废奴主义思想。但据当时的听众回忆,他的讲述十分真挚平和,打动人,但不具备政治演说的煽动性。[27]
正是这样一本丰富多义的奴隶自叙被黑人编剧John Ridley改编成剧本,由麦克奎因执导,搬上了大屏幕。而遭遇这一文本也许出于偶然,但改编方式的选择却具有某种麦克奎因式的“必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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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Henry Louis Gates Jr.:12 Years a Slave: Trek From Slave to Screen, see http://www.theroot.com/articles/history/2013/10/solomon_northup_trek_of_his_book_12_years_a_slave_to_the_big_screen.html
[13]David Fiske, Solomon Northup: His Life Before and After Slavery, (Lexington, KY: Published by Author, 2012), 31.
[14]Ira Berlin, “Introduction; Solomon Northup: A Life and Message,” in Solomon Northup: Twelve Years A Slave, ed. Henry Louis Gates, Jr., (New York, NY: Penguin Group Inc., 2012), xxiv.
[15]所有译文参见《为奴十二载》,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16]诺索普重获自由回到北方之后没几个月就开始向Wilson口述,所以他的记忆还十分鲜活。
[17]诺索普书中说,“这两条披着羊皮的狼,狡猾残忍的怪物,他们以金钱为饵,蓄意引诱我远离家乡和亲人,远离自由。读者朋友们,他们难道不该为我遭受的苦难负责任吗?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善于伪装,我才受到蒙骗,我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失踪呢?”这样的控诉也确实引起反响。一个读者 Thaddeus St. John读过《为奴十二载》之后想起他遇到Alexander Merrill和Joseph Russell二人的经历。在他的帮助下,诺索普于1854年将这两个当年绑架贩卖他的人告上法庭。据二人供认,当年贩卖诺索普获得了650美元。但最终,二人还是被无罪释放。
[18]Philip S. Foner, Introduction to Twelve Years A Slave, by Solomon Northup, (Mineola, NY: Dover Publications, Inc., 1970, iii.
[19]Baldwin, James. "Everybody's Protest Novel."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frican American Literature. Ed. Henry Louis Gates Jr. and Nellie Y. McKay. New York: Norton, 1997. 1654-59.
[20]Harriet Beecher Stowe, The Key to Uncle Tom’s Cabin, NY, Arno Press Inc.,1968,174.
[21]David S. Reynolds, Mightier Than the Sword: Uncle Tom’s Cabin and the Battle for America, (New York, NY: W. W. Norton & Company, 2011), 124
[22]Frankie Hutton. The Early Black Press in America, 1827 to 1860. Westport, CT: Greenwood Press, 1993
[23]Carol Wilson. Freedom at Risk: The Kidnapping of Free Blacks in America, 1780-1865. Lexington: University of Kentucky, 1994.
[24]http://www.newyorker.com/online/blogs/culture/2014/03/the-historian-who-unearthed-twelve-years-a-slave.html.
[25]“现在我的故事已经来到了一个转折点,那些轻松的、光明的描述已经够多的了,我该说一说我和提比茨老爷的第二次交锋,以及我穿过佩克德里沼泽逃亡的经历了。”书中这样的语句,可以表明他的叙事自觉性。
[26]http://harpers.org/blog/2014/02/in-the-margins-of-twelve-years-a-slave/.
[27]http://newyorkhistoryblog.org/2013/11/13/authenticity-and-authorship-of-solomon-northups-12-years-a-slave/.
三、 “奥德赛”/“反奥德赛”?
事实上,这是《为奴十二载》第二次被改编成影视作品。1984年,黑人导演Gordon Parks曾将其改编成电视电影《所罗门·诺索普的奥德赛》。该片随后在PBS作为其系列电视剧“美国剧场”(American Playhouse)[28]的一集播出。Gordon Parks绝非等闲之辈,他创下了非裔美国人文化史上的很多第一,比如第一位成为Life摄影师的非裔美国人,第一位制片和导演了好莱坞大片的非裔美国人(The Learning Tree,1969)。[29]Gordon Parks拍摄NEH是为这是Gordon Parks在拍摄完Shaft系列——“黑人剥削片”中最成功的代表作——之后,拍摄的一部严肃直面奴隶制与非裔美国人历史的作品。之所以会有这部作品,是因为1976年制片人Shep Morgan获得了美国国家人文科学基金会的一笔资助,投拍美国历史电影。在包括Robert B. Toplin等历史学家在内的顾问团的帮助下,Morgan决定关注美国奴隶制历史。这也是受到1977年ABC出品的《根》所掀起的收视狂潮的影响。《根》只有600分钟,8天就播完,但拿下九项艾美奖,超过1亿3千万观众收看,创下美国电视史的记录。[30]Shep Morgan第一部跟风之作是《丹马克·维西起义》(A House divided: Denmark Vesey's Rebellion),第二部就是《所罗门·诺索普的奥德赛》。Toplin说,这两部作品一个关注奴隶的反抗,一个关注奴隶的囚禁。[31]Toplin等历史顾问还特别强调,《根》表现的压榨残暴的奴隶主形象非常刻板,他们制作的新片应该突破这样的窠臼。[32]奴隶主当中也可能有高尚纯洁的人,恶的是制度,不一定全都是人。从《丹马克·维西起义》到《所罗门·诺索普的奥德赛》,强大的顾问团,有力地主导着创作。但在导演Gordon Parks看来,却是另外一番滋味。他后来回忆,剧组至少有五个历史顾问,总是在片场指手画脚。要求导演在某处要低调处理;以致Gordon Parks有些懊悔,“我不能说我不喜欢这部电影……但它本可以再有力一些”。[33]
《根》(英文:Roots)是美国一部改编自黑人作家亚历克斯·哈利所写的同名小说的迷你电视连续剧。
这其实正是Gordon Parks的《所罗门·诺索普的奥德赛》与麦克奎因的《为奴十二载》最大的差异。前者总是试图在“不背叛历史真实的情况下将暴力最小化”,“以便观众能够承受”;但后者却剔除了那些有可能“弱化”“粉饰”奴隶制的场景,因为在后者看来,暴力就是奴隶制历史的真相。1984年版的《为奴十二载》其实非常接近《根》这样的历史情节剧,诺索普与Kunta Kinte一样,都是作为自由人被掠/拐卖到南方种植园的;诺索普被迫离家十二载,几经辗转,历尽磨难,还“经历”了原著中没有的种植园爱情,最后以重回妻儿身边的大团圆结尾。如果说《根》有将奴隶制历史改写成“新移民”历史的嫌疑,[34]《所罗门·诺索普的奥德赛》则显露了将被掠黑人书写成“英雄史诗”的痕迹。这两种都是相当符合“中产阶级”审美与旨趣,适应美国主流社会的改编策略。
尽管麦克奎因说他并未看过1984版,但他的改编却首先祛除的就是诺索普身上的个人主义“英雄”光环,《为奴十二载》不是《奥德赛》,不是战士的征途,不是英雄的历险。麦克奎因的《为奴十二载》中没有患难中的爱情,没有一呼百应的领袖,没有欢歌笑语的圣诞舞会,弥漫着的只是无尽的恐惧、孤独、绝望。正像Eric Herschthal指出的,麦克奎因的改编最突出的地方是,他集中精力在书中最暴力的部分。我还要加一句,麦克奎因所展现的暴力不是奴隶主个人的暴力,而是一张无所不在的暴力网络。奴隶把头,白人监工,白人打工者(包括木匠等各种手艺人)以及奴隶主,构建了权力的金字塔,身处这一结构中的每一个个体都有可能分享权力的碎片,成为暴力的实施者。而且《为奴》中没有姜戈,没有可以一枪爆掉奴隶主头、一举倒置金字塔的后现代嘉年华。
小说中描写的五个撕心裂肺、不忍直视的暴力高潮,分别是诺索普在华盛顿威廉奴隶场中所遭受的酷刑、伊莱扎母子的分离、诺索普毒打白人提比茨之后被提比茨差点吊死、佩克德里沼泽地中的生死逃亡、帕茨遭受鞭刑。在麦克奎因版中,诺索普后来又被卖给提比茨作为奴隶、并再度遭受提比茨奴役和殴打的情节被删掉,这样提比茨就作为底层白人的代表而不是奴隶主阶层的一员;第四场被删掉,因为突出诺索普跑得比猎狗快,在沼泽地中躲过鳄鱼攻击这些细节会增加影片的浪漫主义与英雄主义色彩。增加了从北方运送到南方的船上,伊莱扎被白人船员强暴、试图阻止的奴隶罗伯特被打死的情节。毫无疑问,这样的改编,暴力的多面多层性得到了充分展现。
与《汤姆叔叔的小屋》也不同,这里没有笃信上帝的奴隶。离家归来+宗教虔诚,一不小心诺索普就会变成黑人版克鲁索(Robinson Crusoe)。诺索普的自叙中不仅没有明显的基督教立场,就是唯一一个白人牧师形象也十分“可疑”。诺索普的第一个主人威廉·福特是牧师,是诺索普衷心敬重爱戴的人,他称福特“比任何一个基督徒都宽容、高尚和公正。但由于受所处社会环境的影响和蒙蔽,他无法认清奴隶制在本质上的错误。他从来没有怀疑过,深信不疑地认为‘一个人可以占有另一个人,并将其视为私有财产’。这种观念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他只是自然而然地继承了而已。如果他在另外一种环境中长大,毫无疑问,他会拥有截然不同的道德观。凭良心说,他的确是一个模范的主人,正直无私,光明磊落,能成为他的奴隶也算是一种幸运。如果人人都像他这样,奴隶制的罪恶与苦难至少可以抵消一大半”。诺索普愿意把自己的全部智慧与勤劳奉献给福特的庄园。但是他也引用了福特对提比茨的劝告,“和新奴隶打交道,可不能使用这种暴力方式,那会带来恶性的影响,导致他们一个个全都逃亡。到时候沼泽地里就全是他们了。要想控制他们,让他们乖乖听话,其实也很简单,只需一点点仁慈就够了,绝对比使用致命的武器有效得多。贝夫河两岸的所有种植园主都应该反对这种不人道的行为。这也是为了大家的利益。”虽然诺索普并未对这几句话进行批评与反思,而且丝毫没有影响他对主人的感恩之情。但这段话充分暴露了福特的“伪善”。因此在电影版本中,麦克奎因通过福特传教声中,伊莱扎的哭声来“刺穿”这一面具。紧接着,伊莱扎就被卖与别的奴隶主。
诺索普也被多次转手租借,至少在七个奴隶主/雇主手下做过苦力。此外,他因为会拉小提琴的特长还多次被邀请去别的种植园为白人们的舞会演奏,因此他的回忆可以说是一幅路易斯安那州红河谷地奴隶制社会的“清明上河图”。但《为奴十二载》不是《死魂灵》,诺索普更关注的是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将精力放在控诉和批判整个奴隶制度。 如果说原著中,因为第一人称叙事的原因,诺索普的主观性非常强,很少看到他的自省。但麦克奎因却将诺索普暴露于摄影机前,跟那些奴隶主、其他白人以及其他奴隶一起,接受审视。 诺索普并不是一个一以贯之的形象,他犹疑反复,有时坚强,有时脆弱。[35]起初他对身边的奴隶没有认同感,因为他自认为自己是自由人,跟那些生为奴隶的人完全不同。如果不是意外被绑架,他自信有机会发家致富,甚至不比南方的奴隶主生活得差。而且,他也看不起南方人,他觉得南方的种植园野蛮落后,他在展示自己的伐木、建房、制作织布机、渔栅甚至音乐才华的时候,也同时在展现一个北方人的素质与自豪。他同情那些女奴,但他从未想跟她们有任何瓜葛。他喝止伊莱扎的哭泣,也从未敢阻止埃普斯对帕茨的强暴、女主人对帕茨的虐待,甚至在夜晚躺在身边的女奴渴望他的时候,他也只是木然地被动地任自己的手被女奴借去“慰藉”。镜头中的奴隶们总是以群体的面貌出现,而诺索普却常常显得“孑然于世”,这不仅仅因为他是影片主角,而是麦克奎因刻意突出诺索普与奴隶社群的隔绝。诺索普也不信任种植园里的奴隶们,他从不向他们吐露自己的身世,因为在他看来,他们无力帮助他获得自由,只有可信赖的白人才能。在他被提比茨吊在树上,危在旦夕之际,是白人救了他,而黑奴中只有一人偷偷给他喂口水,其他根本不敢靠前。当他第一次试图收买一个白人木匠帮他送信给北方失败之后,他万念俱灰,才慢慢开始体认身边的奴隶同胞。一个黑人大叔死在烈日下的棉花地里,黑人社群为他举行简单的葬礼。在这个场景中,诺索普第一次跟着同胞们一起唱起黑人灵歌。在这之后,他被迫鞭笞帕茨,内心受到极大的摧残,终于第一次义正言辞的控诉了奴隶主,“总有一天,在实现永恒正义的过程中,你会为你的罪遭到报应”。这与他暴打提比茨不同,因为对他而言,提比茨不过是个白人打工者,他反抗的是一个无赖恶棍,而不是奴隶主。他多少相信以威廉·福特对他的信任和欣赏会保护他。 可是融入黑人社群不久,诺索普就获得了真正的获救机会。他挣脱了苦命的帕茨的拥抱,义无反顾地跳上驶往北方的马车。不同的是,回到北方的诺索普,携带了某种责任感与使命感,他以解救千千万万像帕茨一样的黑人同胞为己任。他四处演讲,他参与地下铁路运动。但并没有一个英雄从此诞生。历史中关于他的最后记载是,在加拿大的一次公开演讲。没有人了解他的余生,没人知道他魂归何处。[36]
不像《荣誉》(Glory,1989年),这里没有解放黑奴组成的“爱国主义军队”的牺牲;不像《阿米斯塔》(Amistad,1997年),这里没有仁慈正义的北方精英的拯救;不像《被解放的姜戈》(Django Unchained,2012年),这里没有令白人闻风丧胆且“事业爱情双丰收”彪悍英雄。即使是诺索普的获救也变成一个转瞬即逝的“圆满”,因为大结局是诺索普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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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美国剧场”跨越17年(1982-1999),播出剧集上百部,也是PBS最负盛名的系列剧之一。
[29]http://www.nytimes.com/2006/03/08/arts/design/08parks.html?version=meter%20at%205&priority=true&_r=1&action=click&adxnnl=1®ion=FixedCenter&module=RegiWall-Regi&pagewanted=all&adxnnlx=1397660655-ECgXaXyu6vtAI8P9g6E4sw&pgtype=.
[30]The Roots phenomenon,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IS_d9yJRdM.Roots热不仅限于超高收视率,而且给美国社会带来巨大影响,包括掀起了全美“寻根热”。该剧被翻成20几种语言,在全世界范围内热播。ABC于1979年又趁热打铁,制作推出了续集《后代》。1991年,上海电视台译制了该剧,引起中国观众广泛关注,一年之后,该台又译制了续集。
[31]Toplin, Robert B. (2006). "Slavery". In Rollins, Peter C. The Columbia Companion to American History on Film: How the Movies Have Portrayed the American Past.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p. 555. ISBN 978-0-231-11223-9.
[32]Robert B. Toplin: The Making of Denmark Vesey's Rebellion,see Film & History, Volumn 12 number 3, Sep.1982,pp49-56.
[33]http://www.nytimes.com/1985/02/11/arts/tv-film-by-parks-looks-at-slavery.html.
[34]http://www.bbc.com/culture/story/20131015-hollywood-scared-of-slavery.
[35]值得一提的是,扮演诺索普的演员是Chiwetel Ejiofor,当年在《阿米斯塔》中饰演翻译的年轻人,《人类之子》中激进的领袖Luke,英国著名的Othello演员,他本身所扮演的角色序列与 Morgan Freeman的序列对比,显然前者更复杂多面;而后者最经典的形象是睿智、仁忍的“新汤姆叔叔”一类。
[36]http://colorlines.com/archives/2013/10/12_years_a_slave_in_cinematic_context.html.
四、 通往奴役的“自由”之路
假如他活着,并继续战斗,也许参加了联盟军,打到了南方。但“被解放”的南方,真的没有奴隶了吗?《换个名字作奴隶:南北战争到二战之间对美国黑人的重新奴役》(Slavery by Another Name: The Re-Enslavement of Black Americans from the Civil War to World War II )是美国作家Douglas A. Blackmon2008年的一部纪实性作品,成为当年纽约时报的最畅销书之一,2009年获得普利策文学奖,2011年被PBS拍摄成纪录片。原著和电影都以大量丰富的史料揭露了南北战争之后,黑人继续被掠被囚禁被奴役,只不过这次主人不是种植园主,而是钢铁公司。
就算诺索普活过了国内战争,也没有被再次卖到钢铁公司为奴,他也没有自由而言。虽然从血统而言,诺索普的母亲是黑白混血;妻子也是黑白印第安人混血,但他们的孩子还是会被依据“一滴血”原则(One drop principle)被划为黑人[37],并遭受 “黑人隔离法”(Jim Chow)的歧视。如果他反抗甚至领导针对种族歧视的抗议,无论是暴力革命还是和平示威,都会像马克西姆·X和马丁·路德·金一样被暗杀。
或者伊莱扎,如果她成为他主人的妻子,比如像肖夫人,命运会不同吗?未必,肖夫人永远有沦为伊莱扎的可能。或者伊莱扎美丽的女儿,被卖给血统高贵的英国白人,被当做大家闺秀养大,但与白人青年的爱情却遭到强大的阻挠与破坏,为了捍卫爱情,宣扬反奴隶制,直接影响了英国结束奴隶制的进程。这就是Dido Elizabeth Belle的故事,2013年Belle这部电影就是建立在这一故事基础之上。但是没有奴隶制的英国,处处自由平等了吗?12岁的苏丹Nubar山中一个酋长的女儿Mende Nazer被穆斯林军队从部落掠走,卖到首都,又从首都被送到伦敦,被囚禁在一个穆斯林外交官家中做家奴。这是2010年电影《我是奴隶》根据Mende Nazer的回忆录讲述的故事,电影揭示了在今天的英国大约有五千“奴隶”工存在的事实。今天不仅在美国,在欧洲,在世界范围内各种形式的奴役与歧视不仅没有消除,相反不断的变体/重生。奴隶制作为一种制度看似被终结,但在全球资本主义之下,种种奴役以“隐形”的方式继续猖行。
就算奴隶获得了解放,也获得了民主权利,制度保证了各种族平等,是否天下太平?看看拉斯冯提尔“美国三部曲”之一的《曼德勒》(Manderlay,2005),充满理想主义与平权思想的白人女子格蕾丝来到曼德勒庄园,解放了黑奴,但接下来上演的是,争权夺利,赌博,背叛,最终不仅黑人们呼唤格蕾丝再次当他们的主人,格蕾丝也无奈地像奴隶主一样举起了鞭子。这部电影2010年被德国导演搬上话剧舞台,在包括中国在内的很多国家演出过。这部电影对个人主义的摧毁是爆炸式的,同时也再次提出永恒的问题:自由是什么?个人如何面对欲望?绝对自由是否能实现绝对的正义与公平?而这样的追问其实又与麦克奎因的作品相映成趣。
电影《曼德勒》海报
联系其前作《饥饿》与《羞耻》,它们与《为奴十二载》并置,可以看作麦克奎因的“自由三部曲”。《饥饿》是Bob Sand如何在囚禁他的监牢中用身体争取自由;《羞耻》是Brandon在“完全自由”的大都市纽约,如何想限制身体的欲望;而《为奴十二载》则是一个自由人如何被剥夺自由,如何想尽一切办法重获自由,又在重获自由之后再度隐没于历史的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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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Thirty five per cent of all African American men descend from whitepeople。About 5% ofwhite people, if they had their DNA checked, would be kicked out of their race.(Gates)。
结语
电影版《为奴十二载》刻意将被绑架前的诺索普中产阶级化,甚至为了模仿美国中产阶级核心家庭,将三个孩子删掉一个,改为一家四口,一儿一女。但一心希望靠自己的智慧与双手勤劳致富的诺索普,却被无情地抛出上升的轨道,一下跌入底层。自由,家庭,梦想,一切的一切被彻底粉碎。诺索普第一次被绑架的饭店叫盖兹比饭店(Gadsby Hotel),是的,一不小心就会看成是盖茨比(Gatsby)——一个白人的美国梦幻灭的悲剧。个人的解放与自由并不持久,以此为基石的美国梦在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作为“意识形态缝合术”已然失效。麦克奎因借所罗门·诺索普的故事推开了一扇门,但没有人从历史深处获救,即使归来也可能会陷入更险恶的现实结构之中,一个“既是网路系统又是等级结构”(借用哈特和奈格里的描述)的、四处延展包容世界的新的权力范式。
故而,《为奴十二载》为代表的“奴隶制电影”带我们再次窥见的不仅是美国的阴暗面,当然也是对全球殖民主义与奴隶贸易的回溯。1969年,在塞内加尔独立九年之后,从塞内加尔来到法国白人家庭中做女佣的黑女孩因不堪忍受雇主的“精神奴役”而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就是非洲第一部长片、乌斯曼·塞姆班的《黑女孩》。法国白人们希望她始终是“黑/女孩”,像猎奇一样观看她身上的“他者性”;塞内加尔的亲人们,希望她终能变成“白女孩”,麻雀变凤凰,栖上巴黎的高枝。“白面具”/“黑面具”,身份的撕裂与认同的焦虑导致她最终选择了毁掉自己的“黑肉身”。这一充满后殖民意味的文本,是国族寓言,也是未来预言——虽然二战之后风起云涌的民族解放运动沉重地打击了殖民主义,殖民统治在很多地方成为历史,但文化帝国主义的隐形书写,以全球化之名涡轮式发展的新殖民主义经济体系会再次将“帝国”意识形态普世化、常识化。
今日种族冲突虽然在美国再度爆发,但它显然不是美国自己肌体内部的癌。尤其是在疫情大爆发与经济大衰退的全球现实危机中,瓦坎达那样的“另类宇宙”是没有存在可能的。AllLivesMatter,不只是黑人。如果不认识这一点,不能联动更广泛意义上的被剥夺与被侮辱的群体(乔治·弗洛伊德是黑人,同时也是因疫情失业的感染者),而仅仅是“黑人至上”或政治正确意义上的BLM表态不仅对全球共同走出当下危机与动荡毫无裨益,甚至会进一步陷于民族主义与民粹主义的双重陷阱,并最终沦为加重疫情和危机的一场闹剧。
初稿于麻省·剑桥,
2020年6月修订于广州。
本文由滕威教授从2014年3月所写旧文修改而成,部分文字曾被《东方早报》摘选,发表于2014年11月28日。文中的图片在自网络,如侵删。感谢作者授权海螺发表,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本期编辑 | 王乙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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