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昕 |《刺杀小说家》:作者空文与刺杀书写
《刺杀小说家》:
作者空文与刺杀书写
- 文|王昕 -
(王昕,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励耘博士后,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
根据双雪涛同名小说改编、路阳导演的《刺杀小说家》是2021年春节档影片中最为复杂缠绕,或许也是最为精巧的一部。影片讲述的是一直寻找失踪女儿小橘子的关宁,为了获得女儿的下落被迫接受一家大公司的离奇委托,前往两江市刺杀一名不得志的小说家路空文,然而小说家写作中的故事却与现实世界有着奇妙的对位、连接。现实与虚构世界处在一种莫比乌斯环式的纽结之中,所有人的命运都和故事能否继续、会如何发展紧密相连。
作为由元小说发展而来的元电影,影片将自反和不同叙事层次间的“短路”贯彻得更加彻底。和双雪涛的原作相比,电影将小说家所写的小说名由《心脏》改成了《弑神》——和“刺杀小说家”对应同构。启发小说家走上写作之路的小说也由雷蒙德·卡佛的《我打电话的地方》改为双雪涛自己的《跷跷板》——有关国企改制时代一场神秘无名的杀害。原本没有名字的小说家被赋予了“路空文”之名,而他所写小说的主人公久藏(久天的儿子)则被改为和小说家同名的“空文”。这一系列改写,让影片的全部奥义更向“刺杀小说家”一语集中和倾斜。
一、书写即刺杀,刺杀即书写
“刺杀小说家”是一个动宾短语,电影也以动作开篇。在初始场景中,站在山坡上的关宁掷出石子击中了公路上行驶中货车的挡风玻璃,令失控的货车撞向岩壁,随即他冲下山坡从驾驶舱中拽出昏迷的人贩,用暴力击打逼问女儿小橘子的下落。这个开场和片名一样,将刺杀式的暴力动作放置在了全片的前景。
事实上,影片《刺杀小说家》就是由无数的(准)刺杀动作构成的——关宁与人贩的搏斗,关宁对路空文未遂的暗杀,屠灵在李沐授意下对关宁的警告教训,特异功能组合在图书馆与关宁、屠灵的打斗,行脚老僧(独眼盔甲)和空文姐弟的战斗,红甲武士对小橘子、空文的“追杀”,空文、小橘子、红甲武士与赤发鬼的决战……可以说无论影片的哪个段落,只要有两组人物共同出现,就都蕴含着威胁和刺杀关系于其中。这本身并不算奇怪,刺杀是动作、是情节,而叙事发展从本质上说就是以动词为中心的横组合的不断延伸,遍布刺杀情节的故事很接近于叙事的本质。这里更关键的问题是,这些千头万绪的“刺杀”真正的发起者是谁?而这也是“刺杀小说家”这一缺乏主语的句子暗含的问题——谁在刺杀?
从大的框架上看,支撑全片情节链条的刺杀有三场,首先是表面上的两个平行叙事层次中的刺杀,一是现实世界中关宁刺杀路空文(“刺杀小说家”),二是小说世界里空文刺杀赤发鬼(“弑神”)。通过现实世界中幕后主使李沐与小说世界里终极Boss赤发鬼的对位,这两场不同世界的刺杀构成了“刺杀与反杀”的关系,提供了影片交错对位的张力。然后是更关键的第三场刺杀,关宁跨越叙事层级对赤发鬼的刺杀。影片最为重要的场景之一,是路空文因枪伤失血过多在医院抢救时,关宁不顾李沐的嘲笑反对,拿起空文留下的笔记本电脑继续创作小说的时刻——小说世界中的红甲武士(关宁)掏出了加特林机关枪冲赤发鬼一通扫射,扭转了局面。
也就是说,关宁的介入,使得书写与刺杀完成了真正的“短路”。影片的情节也可以被描述为李沐认为空文的书写是对自己的刺杀(书写即刺杀),因而想以派人刺杀的方式终止他的书写,结果却帮小说内外的空文完成了这一书写(刺杀即书写)。在这一书写与刺杀的“短路”中,刺杀的发起者李沐完成了自我抹除,显影为启动故事又退出故事的空白力量。这也是为何用“弑神”对位匹配“刺杀小说家”的原因,神、终极Boss、幕后主使都只是真正刺杀发起者(更上一层次的小说家——双雪涛、路阳等创作者)的替身。进一步说,“刺杀小说家”正是“小说家刺杀小说家刺杀小说家……”的无穷层级或无尽循环中的一段。
二、作者空文:作者位置与空白文本
然而影片并不是一个关于小说家的神话,电影赋予了《刺杀小说家》更强的跨媒介属性。原作中的小说家是尝试向文学期刊投稿的纯文学青年,而电影中的小说家是带着面具匿名直播、在线上平台日更的网络写手,小说风格也从《故事新编》向网文靠拢,影片呈现小说世界的方式是电子游戏式的,原作中的宝刀也改换为了既可以附身主人公也可以自主行动的独眼盔甲。
更为重要的是杀手介入小说家故事方式的变化,在双雪涛的原作中杀手“我”是和小说家讨论剧情如何发展,顺口提到的想去看北极熊的心愿被写入了故事中。而在影片里则是杀手关宁记录梦境的本子被小说家空文获得,空文从中获得灵感,并在关宁的本子上继续进行创作。在最后的关键时刻,关宁直接通过填充空文留下的“空白文本”,完成了小说的写作,改变了小说世界中关宁、空文、小橘子的命运,击败了赤发鬼和他的对应人李沐,也让现实世界中的小橘子“起死回生”。
关宁的代写并不仅意味着在“作者已死”的时刻(空文处于昏迷抢救中),对作者位置的暂时占据,更是借助相同能指——“空文”的名字作为“空白文本”的缩写,揭示今天的作者位置(“空文”)已然是一种登陆平台、载体(“空白文本”) 的授权。拥有小说的平台、载体(空文的笔记本电脑)取代了小说的作者,赋予只会撇石头的关宁“言出法随”的魔力。平台只要愿意介入,就可以在小说世界中无预兆地变出加特林机关枪。
换而言之,当小说成为知识产权,可以被公司、平台进行无穷无尽地改写、填充,原有的故事只是沦为一个空白文本授权后,已没有人享有对作品负责的作者位置,而这或许才是更深刻的刺杀小说家。而在影片的跨媒介语境里,这种“空白文本”对“作者”的替换,无疑还让人联想到当代更广泛的知识生产机制。
三、数字时代的生存境遇与生产寓言
影片赋予了想要刺杀小说家的幕后黑手李沐详尽的身份,他是生物制药公司阿拉丁的老板,拥有互联网企业家煽动人心的能力,旗下的“神灯”应用程序安装在每个人的手机里,使用领域遍及生活的方方面面。其公司技术的主要卖点是让人同一时间可以做更多事情,从透露的信息看这项技术除了利用互联网大数据(主要助手屠灵的名字改自图灵),还可能涉及药物对肌肉和神经的强化。影片未曾清晰交代的李沐与曾经的同事久天(空文父亲)的恩怨,不难推测是李沐盗取了久天研发的生物制药技术(和小说一样是一种知识产权),并通过事故害死了对方。简言之,李沐代表着一种互联网大数据、生物学技术、大资本三位一体的存在。
而正是从名字上看让人心想事成的“阿拉丁神灯”,将关宁纳入了精准的数字技术和生命技术操控之下。他的渴望、梦境,每一步的行动,都被代行李沐意志的屠灵精确的掌握和把控。这既是当代人数字化生存境遇的显影,也是一则(未来)数字时代文化生产机制的寓言。在一个所有创造已经被数字系统内在把握,都在数据分析中获得评估的世界,一切有价值的创作、发明(知识产权)都会被平台、资本提早收编、购买。空文的小说之所以还会让李沐恐惧,是因为它仍具有不被大资本、大数据掌控篡改的走向。
由作者创造、书写的故事变成“大IP”,被“盗取”成长为力量强大的赤发鬼,在大资本、互联网的运作下吞噬和抹除作者。原故事就此成为一个个崭新的“空白文本”,由不同的媒介、数据、资本力量占据、填充、改写。夸张一点说,今天日趋主流的文化生产机制正是一个“刺杀小说家”的循环链条。仅以春节档而言,作为续集生产的《唐人街探案3》、根据《阴阳师》游戏改编的《侍神令》、翻拍《盗钥匙的方法》的《人潮汹涌》、由成功小品发展而来《你好,李焕英》、根据小说改编的《刺杀小说家》都在不同程度上符合这一描述。
或许可以聊作安慰的是影片最后占据“空文”位置的不是屠灵(大数据)、不是李沐(大资本),而是关乎情感、想要女儿小橘子“起死回生”的关宁。当影像已不可辨识、数据的计算不再可靠的时候,关宁和小橘子在小说和现实世界中的父女相认依靠的都是音乐(笛声和歌声),一种穿透隔膜的情感力量。
本文原载于《中国作家》2021年第4期影视版。感谢杂志及作者授权海螺转载。文中图片均源于网络。未经许可,请勿转载。观点仅代表作者本人,不代表本公众号立场。
本期编辑|李雅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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