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峥 | 鲁迅、胡适多次前往的茶座,就藏在北京的这所公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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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兴尧曾撰《中山公园的茶座》一文,有一段论述深得时人心:“凡是到过北平的人,哪个不深刻的怀念中山公园的茶座呢?尤其久住北平的,差不多都以公园的茶座作他们业余的休憩之所或公共的乐园。有许多曾经周游过世界的中外朋友对我说: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是北平,北平顶好的地方是公园,公园中最舒适的是茶座。”
林峥《公园北京》
中山公园
来今雨轩茶座现状
社稷坛于 1915 年 1 月起正式开放为公园,并冠名以“中央公园”,其后又几易其名。
1928 年北伐成功,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将北京改为北平,中央公园也更名为“中山公园”。
1937 年卢沟桥事变后,日伪政权又将名称改回“中央公园”。1949 年新中国成立,公园重新命名为“中山公园”。
中央公园不似三海、景山、颐和园等富有天然的山水或园林景致,它主要不承担观光游赏的功能,而是提供休闲聚会的场所,公园引进的设施基本服务于这一功能。正如邓云乡的定义,中央公园是一个“文化中心”:
中山公园若干年来,与其说它是一个游览的公园,还不如说它是一个休息的公园,聚会的公园,喝茶吃饭的公园,或者说它是一个文化中心为好。
茶座是中央公园最富代表性的设施,计有来今雨轩、春明馆、长美轩、上林春、柏斯馨等数家,它们风格各异,受众也有别,总体而言以中上层文化人居多。
位于东面的茶座只有来今雨轩一家,它是中央公园乃至民国北京最标志性的茶座。其名化用杜甫《秋述》题句“旧雨来,今雨不来”,取新知旧遇欢聚一堂之意,匾额为时任大总统的徐世昌所题,本拟作俱乐部,后改为餐馆。来今雨轩坐落于公园东南隅,是轩敞的五楹大厅,南北有窗,四周有廊,廊前有大铁罩棚,夏天大罩棚前还要搭大芦席天棚,摆户外茶座。茶座格调清幽,前方和右侧遍植牡丹,左面即故宫端门一角,四周环绕着百年古槐。
来今雨轩
茶座的经营管理十分用心,据邓云乡回忆:“不知道公园的经理姓甚名谁,但相信一定是一个非常有管理才能的人,夏天不论生意多么忙,其清洁程度,招待周到,也是第一流的,这且不必说它。最难得的是他家的茶房把主顾们记得一清二楚,多少年不会忘。”
如张恨水曾经是来今雨轩的老主顾,1933 年他离开北京,直至抗战胜利后才归来,回京后第一次去来今雨轩,刚走到廊子上,老远就被一位熟识的老茶房看到,迎上来热情地招呼,顿有宾至如归之感,连在旁的年轻学生邓云乡也深受触动。
来今雨轩的拿手菜有口蘑鸡,还有独创的点心如肉末烧饼、霉干菜包子等,是别处吃不到的。鲁迅曾邀青年作家许钦文到来今雨轩喝茶,点了一盘热气腾腾的包子,自己拿了一个,剩下的都推到许钦文面前,微笑着说:“这里的包子,可以吃;我一个就够了,钦文,这些就由你包办吃完罢!”
正是由于来今雨轩品位不俗,所以茶客的取位也最高,名流云集。邓云乡曾谈道:
在二三十年代中,来今雨轩的茶客可以说是北京当年最阔气的茶客。外国人有各使馆的公使、参赞、洋行经理、博士、教授,中国人有各部总长、次长、银行行长、大学教授……大概当年北京的一等名流,很少有哪一位没在来今雨轩坐过茶座吧。来今雨轩茶资最贵,其实茶资贵还在其次,主要是他家的文化层次高,气氛浓,因而一般茶客是很少插足的了。
公园西面,沿着中央大路两旁的老柏树下,分列有春明馆、长美轩、上林春、柏斯馨、集士林等数间茶座,谢兴尧曾绘有布局简图。这几家茶座的风格泾渭分明,春明馆偏于传统,长美轩、上林春新旧参半,而柏斯馨、集士林则纯粹摩登化,茶客们可以各取所需。
根据“谢兴尧《中山公园的茶座》附图”重制
春明馆位于最南面,是五大间勾连朝东的屋子,卸了前窗,成为敞轩,正面墙上挂有对联,“名园别有天地,老树不知岁时”,来此的茶客也如这副对联,以遗老和旧名士为主。茶馆提供火腿烧饼和清朝特色点心如“山楂红”“豌豆黄”等,还特为消费者预备了象棋和围棋,茶客往往一坐就是半天或一整天,下围棋、鉴赏古董等。
黄节、郭则沄、夏仁虎、傅增湘等人都是春明馆的常客,夏仁虎晚年所作长诗《枝巢九十回忆录》有“推长中山园,日日任游赏。茶团号元老,棋局诮慈善”,即追忆与老友们于春明馆中啜茗围棋、以消永日的情状。其儿媳女作家林海音亦不止一次提及:
公公自宦海退休后,读书、写作自娱,过着潇洒的文学生活。和傅增湘(沅叔)、吴廷燮(向之)、赵椿年(剑秋)、郭则沄(啸麓)、张伯驹(丛碧)等国学界前辈最为友好,酬唱往来,享尽文人的乐趣。多年来的夏日黄昏,他几乎每天和这些好友在中山公园柏树林下的春明馆茶座聚晤,谈谈天,下下棋,入夜各自返家。
谭其骧还曾在春明馆中遇到林损,后者拉其同坐,口语都用文言,满口之乎者也,讲几句就夹上一句:“谭君以为然否?”
中间的长美轩和上林春以中年知识分子居多。长美轩被称作“文化界的休息所”,在附近政府部门任职或大学教书的知识分子下班或下课后,会来此休憩。供应的菜点除了包子、面食以外,还有“黄瓜子”“黑瓜子”等,且以“火腿包子”和“马先生汤”闻名。
鲁迅1924 年 4 月 8 日的日记便有这样的记载:“往中央公园小步,买火腿包子卅枚而归。”一下手即买三十枚,可想见长美轩包子的美味。“马先生汤”系北大教授马叙伦所创,据其夫子自道,这本是他自创手调的“三白汤”,即以菜、笋、豆腐入味,“往在北平,日歇中山公园之长美轩,以无美汤,试开若干材物,姑令如常烹调,而肆中竟号为‘马先生汤’,十客九饮,其实绝非余手制之味也”。“马先生汤”是否真的美味不得而知,而竟至于口耳相传,“十客九饮”,恐怕还在于倾慕它的风雅,由此可知长美轩的文人趣味。上林春兼营中餐馆和咖啡馆,与长美轩情趣相近,其“伊府面”亦是广受中外学者好评的名馔。
最北面的柏斯馨、集士林则“十足洋化”,是时髦人物的大本营。其经营西餐和西式茶点,不卖茶而卖柠檬水、橘子水、“荷兰水”(即汽水)、冰淇凌、啤酒;点心也不是传统的茶食、包子、面条,而是“咖喱角”“火腿面包”“礼拜六”等,充满了异域风情。
柏斯馨、集士林不受北京文化人的青睐,但上海来的“鸳蝴派”作家包天笑却觉得春明馆和长美轩分别是老年人和中年人固持“保守主义”的地盘,来今雨轩的茶客又以“高傲”的学人政客为多,唯有柏斯馨才是“上海来的人,以及东南各地方新来的人,无论男女,如到中央公园来”的必去之处,很可体现南北文人的异趣。
茶座的营业时间很长,从早晨一直到深夜,照邓云乡的说法:“你上午沏一壶茶可以吃到晚上落灯;喝到一半,又到别处去散步,或去吃饭,茶座仍给你保留。”由于茶座多知识分子,便有专门卖报纸的人在茶摊里逡巡,见到知识分子模样的人,就把一叠报纸放到他们面前,喝茶的人翻阅了报纸以后,放一个铜元在报纸上,等卖报人将报纸连铜元一起拿去。除了北京的报纸外,还有上海出版的《申报》《新闻报》和天津的《益世报》等,读者可以借此省却订阅报纸的钱。
许钦文《来今雨轩》曾记载鲁迅约他在来今雨轩喝茶,许到后,鲁迅先没有说话,而是拿起摆在他面前的报纸翻阅。许钦文认为,鲁迅家里只订阅北京出版的《晨报》和一份晚报,但要多方灵通信息,他常要到中央公园去喝茶,这是其中一个原因。
谢兴尧和邓云乡都曾笑言,应该作一本“中山公园茶座人物志”或“稷园茶肆人物志”。以胡适和鲁迅为例,可管窥民国知识分子出入中央公园的日常。
胡适自归国后应蔡元培之邀至北大任教,先落脚于南池子缎库胡同,1920 年 6 月起迁至北大周边的钟鼓寺十四号。据胡适日记,1920—1924 年间,其频繁出入公园,有一次因病休养,竟感叹:“我有七日不到公园了。”除了参加一些文化活动和社团集会外,胡适平常亦习惯赴公园,多是傍晚,也有中午,在此约会或邂逅友人,赴长美轩或来今雨轩吃饭、喝茶,兴起时再同去行健会打球,有时甚至夜深才归。胡适最常见的路线是在家—公园、学校—公园之间往返。
缎库胡同距中央公园非常近,从钟鼓寺胡同或北大至公园也是步行可及的距离,若乘人力车则更为便捷,只需穿过北池子、南池子一路南行,再向西拐走东长安街,即可到达。考察胡适在公园中的社交动态,几乎可以勾勒一幅民国知识人的关系网络。
随手列举一些胡适日记中于公园出现频率较高的人名,譬如蒋梦麟、陶孟和、任鸿隽、丁文江、王文伯、张慰慈、高一涵、钱玄同、李大钊、马寅初、吴虞、高梦旦、沈兼士、张君劢、马裕藻、马叙伦、颜任光、杨景苏、梁和钧、朱经农等。茶座的妙处在于除了预定的约会外,还可与友人不期而遇,增进了知识分子之间的接触。谢兴尧对此曾有论述:
在公园里会人,似乎讲不通,但是有些人自己不愿意去会他,而事实上又非会他不可,这只好留为公园里会的人了。大家在公园无意的碰面,既免除去拜会他的麻烦,同时事情也可以办好。一举两全,这是公园茶座最大的效用。
当然,在公园约会也不免有意外,因茶座人太多而失之交臂。一次胡适与李大钊约在公园见面,“公园游人多极了,守常来寻我。竟寻不着。我等到十点,才回来”,亦从某种侧面反映了中央公园高朋满座的盛况。
鲁迅在与周作人同居于八道湾老宅时,即常与周作人或友人同赴公园饮茗,有时还顺道游赏故宫诸殿。1924 年春,鲁迅因兄弟失和,迁至阜成门内西三条二十号。从 1923 年 10 月起,鲁迅除了北大之外,还兼任女师大讲师。因此,查鲁迅日记,1924—1926 年间,鲁迅每周五上午在女师大讲课,下午在北大讲课,通常在课程结束之后独自去公园饮茗、用餐、阅报。如许钦文所言:
他在讲课和给学生解答问题以后,需要静静地休息一下,是个较大的原因。而且他办公的机关就在从西长安街过去,西单牌楼附近的地方,休息一下以后,还得到那里去办些公事。
一次课后,鲁迅约旁听的许钦文同往中央公园喝茶,从许钦文的记载,可以绘出鲁迅日常出行的路线。鲁迅从沙滩第一院出来后,乘人力车沿北池子、南池子大街南行到头,右转进入东长安街,穿过天安门,即可达中央公园。待二人走出公园时,鲁迅“坐车子向西,不知道先到机关里去办点公事,还是直接回阜内西三条的新居去”。出公园门沿西长安街一路西行,到西单牌楼附近,便是教育部和女师大。再从教育部沿西单北大街向北,至西四牌楼左转,沿阜成门大街西行,就可以回到阜内西三条。因此,从北大下课后,到中央公园休息一下,去教育部办公,再回家,是一条非常顺的路线。至 1926 年 7—8 月间鲁迅离京前夕,一个多月时间,基本每天下午都从家前往公园与齐寿山合作翻译德文版《小约翰》。
从胡适、鲁迅的个案反映,中央公园的茶座提供了知识分子议政、论学、休憩、写作的空间。公园茶座与知识分子之间的独特渊源,某种程度上承袭了中国士大夫的园林美学传统。而公园茶座之所以会蔚然成风,究其根本原因,在于民国北京的文化特质孕育了新兴的知识分子共同体。
自“五四运动”滥觞,北京成为新文化的中心,各类新式的高等学府、图书馆、出版社、报纸期刊、文艺社团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尤其伴随现代教育体系和出版产业的逐步完善,一批依托于高等院校与现代传媒的新式文化精英开始生成,这种以都市为中心的职业分工与文化网络,使他们有别于依附乡土和血缘的传统士绅阶层,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知识分子(intellectual)。
*摘自林峥《公园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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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北京
林峥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22年
“在我看来,公园可以作为近代北京的隐喻。北京市民对于公园的态度,与西方旅行者形成强烈对比,在后者眼中,皇家禁地向公众开放,有损其神圣性和神秘感。尤其是在园内风景名胜处设置茶座、餐厅,本是民国北京公园最大的特点,也是最受民众欢迎的创举,却遭到西人激烈的批评或嘲讽,认为实用性的现代设施破坏了园林本来的美感。民国人和西方人对于以公园为代表的历史遗产的不同理解,体现了对于北京的两种想象方式:是将其看作活的城市,还是死的帝都?”
本文摘自中山大学中文系林峥老师的著作《公园北京》,由微信公众号“博雅好书”摘录发表。感谢公众号“博雅好书”授权海螺转载,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本期编辑 | 苏沐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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