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问 | 赵昊：世界最早金属货币在土耳其，为何最古老铸币厂却在中国？

官庄遗址成为经碳十四检测确认的世界最古老的铸币作坊遗址。

中新社记者：肖开霖 李贵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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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州大学考古团队日前在国际考古刊物《Antiquity》发表论文称，河南荥阳官庄遗址成为经碳十四检测确认的世界最古老的铸币作坊遗址，引发关注。

钱币是人类文明的重要见证之一，关于它的起源，众说纷纭。目前，学界广泛认为世界上最早的金属货币是在土耳其出土的琥珀金币，但其铸币厂遗址却迟迟未被发现。铸币厂或作坊遗址不仅对研究货币生产年代有重要意义，也能深刻反映背后的社会经济运行。

郑州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美国斯坦福大学博士赵昊近日在接受中新社“东西问”独家专访时，就东西方钱币的起源、考古发现、铸币模式等议题分享所思，并表示，有了官庄遗址考古发现，今后向国际学术界介绍中国货币发展史时，提供的年代数据再也不会模糊了。

资料图：8月9日，航拍河南荥阳官庄遗址。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现将访谈实录摘要如下：

中新社记者：请根据考古发现谈谈东西方钱币的起源？

赵昊：学界有观点认为，中国古代最早当作“钱币”使用的是海贝。其中，河南安阳等地的商代晚期墓葬中的铜贝，被认为是中国最早的“钱币”之一。但严格意义上讲，海贝、铜贝等属于一般等价物，并非专职货币。

公元前770年左右，不同形状的金属开始被铸造成钱币，包括刀、镈、铲形和桥牌钱。这些钱币是农业工具的衍生产品，人们可以用其进行交易。于是，从农具形状发展而来的布币逐步演变为专职货币。

布币是中国春秋战国时期流通于中原诸国的专职货币。关于其铸行年代，通常认为起于春秋时期。到了战国时期，“取相农铲，其首中空”的空首布等渐成主流。

与中国布币同为专职货币的，还有20世纪初大英博物馆在土耳其以弗所古城神庙考古发掘出土的琥珀金币。二者同属金属货币。不过，关于琥珀金币的年代一直争议不断。最初学界依据神庙建筑年代以做判断。20世纪90年代，大英博物馆再度发现一批琥珀金币，根据地层信息和建筑年代，推断其年代在公元前630到公元前600年之间。

目前，学界广泛认可琥珀金币是世界上最早的金属货币，由吕底亚人发明。但遗憾的是，以佛所古城发现的琥珀金币均出自窖藏，目前尚未在城内找到铸币厂遗址。

资料图：铁铲形状的先秦时期的平肩空首布“安藏”古钱币。杨正华　摄

中新社记者：铸币厂或作坊遗址的发现对金属货币年代辨识能起到什么作用？

赵昊：不仅仅是琥珀金币，空首布也曾一度面临年代辨识问题。目前，空首布发现区域主要在河南、山西和河北地区，但是大多数情况跟西亚地区发现的琥珀金币一样，属于窖藏型发现，故而生产年代难以判断。

铸币厂或作坊遗址不仅能为研究货币生产年代提供明确的考古学背景，更能反映金属货币发展过程中的社会经济机制。所以，判断金属货币年代的最好方式就是考古发现铸币厂或作坊本身，不管西方还是东方，均认可铸币厂或作坊本身的年代才是货币的生产年代。

目前，地中海地区考古发现最早的铸币作坊遗址是在希腊雅典，确认时间不早于公元前400年，与吕底亚琥珀金币年代相差200多年。对比中国来说，也相当晚了。

迄今为止，在中国，三座城市共发现四处春秋时期铸币作坊遗址，分别是20世纪60年代山西侯马铸币厂遗址、20世纪90年代河南新郑两座铸币厂遗址和荥阳官庄铸币作坊遗址。不过，前三处因发掘较早，未经过碳十四测年，无法有力地向国际考古学界证实中国古代制式化金属货币的出现年代。过去，在参加国际交流活动时，尤其是向国际学术界介绍中国货币发展史时，我们总是提供一个非常模糊的年代数据，难以被外界接受。

幸运的是，2017年以来，郑州大学历史学院等机构在荥阳官庄遗址发掘过程中，辨识出四类与布币铸造相关的遗存，包括空首布成品、尚未使用的芯范、已使用的芯范以及外范。其中，最能直接表明官庄铸铜作坊生产制式化金属货币的遗存是空首布的芯范。所发现的54枚芯范，可分为尚未使用和使用后废弃的两种。根据对空首布成品的CT影像观察，这些芯范与遗址中所出土的2枚空首布成品銎内所嵌留的芯范完全一致，横截面亦呈六边形，由此确定这些成品空首布就是在官庄遗址生产的。后经碳十四测年确认，官庄铸币生产活动发生在公元前640到公元前550年之间，属中国春秋时期。

这是首次有研究提供中国早期铸币遗址的绝对年代信息，也使官庄遗址成为经碳十四检测确认的世界最古老的铸币作坊遗址。目前，这一研究成果已在国际考古刊物《Antiquity》发表。

资料图：8月9日，航拍河南荥阳官庄遗址。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中新社记者：您刚才提到官庄遗址确认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铸币作坊遗址，它的发现有何意义？

赵昊：从目前世界考古发现看，货币出土量大，铸币厂却极其稀少，这与如今纸币多印钞厂少的道理是相通的。以中国为例，20世纪90年代之前，中国仅发现一座春秋时期铸币厂遗址。故而官庄遗址考古尤显重要。

官庄遗址是一座完整的西周至春秋中期的城市遗址，地处黄河以南约10公里，建于约公元前800年，约公元前450年被遗弃。2010年挖掘以来，遗址内大面积的手工业作坊区被发现，涉及铸铜、制陶等多种类型。其中铸铜作坊面积最大。

郑州大学考古团队选择遗址中浮选的小米作为测年样品，并通过选取连续堆积单位样品提高测年精度。样品经由美国贝塔年代学实验室测定，确认官庄铸铜生产活动大致开始于公元前814至公元前750年间。在此时期，该作坊主要集中生产青铜礼器、兵器、车马器等，并未生产任何货币。约在公元前640至公元前550年之间，作坊在继续生产青铜器的同时，开始了制式化金属货币的铸造活动。

考古发现，当时并未单独建造一座铸币厂来生产货币，而是将铸币作为铸铜作坊的副业。这是一个非常独特的现象。侯马和新郑遗址则不同，从建立之初就进行铸币，而且制造量非常大。

由此可见，官庄遗址铸币活动萌发于一个建立已久的完善的大型铸铜作坊内，可以说官庄铸铜作坊的发展历程，也记录了中国古代铜工业生产重心发生的悄然转变。

资料图：内蒙古鄂尔多斯市杭锦旗境内的霍洛柴登古城内发现西汉及新莽时期的铸钱作坊遗址。图为出土钱范。中新社发 钟欣 摄

中新社记者：据目前考古发现，在古代东西方铸币模式有何异同？

赵昊：铸造制式化金属货币是人类经济发展史中极为重要的一刻。吕底亚和印度地区可能是金属货币这一革命性金融工具的发源地。

从铸币技术上看，西方铸币方法比较传统。古西方人首先将金银等材料切成一块块币坯，然后用锤子将图案、花纹等印记锤击到币坯上，这种制作出来的钱币又叫做“锤击钱”。希腊雅典铸币作坊遗址考古发现的币坯就是例证，该遗址发现诸多切好的圆形金银片，全部是“锤击钱”雏形。学界也普遍认为古代吕底亚人使用的琥珀金币也是“锤击钱”的一种。后来，这种传统铸币模式被继承下来。工业革命之前，“锤击钱”一直在欧洲、中东、印度等地被广泛生产使用。由于“锤击钱”效率高，很少有残料剩余。故而西方考古发掘中，铸币厂遗址被发现的概率就非常小。

中国传统铸币模式多为铸造币。官庄遗址发现的空首布就是铸造币，是春秋战国时期流通的金属货币。

同是金属货币，富含金银矿的西亚地区是用黄金制造钱币，青铜技术娴熟的中国是用铜制造钱币，两个地区铸币材质的选择不太一样，但发明金属货币的年代差不多，一般认为在公元前700年到公元前500年之间。

受访者简介：

赵昊，男，青年考古学者、美国斯坦福大学博士，郑州大学历史学院副教授，曾参与荥阳官庄遗址发掘研究工作，曾获得“美国考古学会最佳博士论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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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玉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