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异主要表现在轴心时期中西方解决风险挑战的方式选择上,以及由此带来的不同文化与制度需要。中新社记者:韩星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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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世界正笼罩在疫情、战争阴影之下,迫使人们回首历史,期望从中寻找生存的答案和关于未来的新希望。在过往的历史长河中,人类受到暴力、战争、传染病、灾害等风险事件冲击,人类如何在这些威胁中发明种种创举并生存下来?亚洲环球研究所所长、香港大学经济和管理学院经济学教授陈志武近日接受中新社“东西问”专访,梳理人类文明发展历程,探讨文明创举之间如何相互竞争与排斥,中西方又如何做出各自选择,形塑我们当今生活的世界。中新社记者:当今世界正变得不太平,战争与其他暴力再次上升,历史是否一直如此?文明发展有进步吗?陈志武:过去40年世界总体上非常太平,全球共同繁荣多赢,全球化成为各国追求。但近几年,华人在美国及部分欧洲国家面临一些身体攻击的威胁,乌克兰战争则是更具体的地缘冲突矛盾演变成暴力,让不同群体越来越感到没有安全感。2021年3月,民众在首都华盛顿举行集会,抗议针对亚裔的仇恨和暴力行为。中新社记者 陈孟统 摄
尽管历史上战争、灾荒等事件非常多,但从具体数据来看,过去几千年,无论是战争死亡率还是一般暴力死亡率都显著下降。原始社会时期,每年10万人中有约525人死于战争、约600人死于一般暴力;到了21世纪初,每年10万人中,死于战争和一般暴力的人数分别下降至0.3人和0.8人。从这个意义上看,人类文明进程非常显著。人们对生活中暴力的容忍度也发生很大改变。在西方,古罗马人的娱乐之一是在斗兽场看人与野兽决斗,今天很难想像这是一件刺激享受的事情;在中国,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北宋二十四孝砖雕之郭巨埋儿”,其中一个故事版本是郭巨为了养活母亲要将儿子活埋,到了当今中国,几乎无人再去推崇这种极端表示孝道的方式。所以尽管短期来看,当今社会发生了种种事情,但若将历史时间轴拉长,会看到人类发展的走向并不那么悲观,而是越来越放弃野蛮,走向文明。中新社记者:通常生产力被用作评判人类进步的标准,而您在新书《文明的逻辑:人类与风险的博弈》中提出人类风险应对能力这一指标,可否跟我们谈谈为何?有哪些先进文明在生产力这一指标中被低估,甚至被忽视?陈志武:以往学者介绍社会、历史、经济时,总会强调判断人类是否进步的唯一指标就是生产力。但这一指标容易忽略文化与制度文明的发展贡献,例如儒家文化、古希腊文化、基督教文明等,所以有必要加入另一度量指标——人类风险应对能力。以影响中国社会的儒家文明为例,尽管它没有为中国社会带来实质性的科学技术变化,但通过名分等级秩序等方式结构化、组织化中国社会的人际关系和社会结构,强化了人与人之间,尤其是宗族成员之间互通有无、风险分摊的能力。
南京夫子庙大成殿举行仪式纪念孔子诞辰。中新社记者 泱波 摄孔子在《论语》中说,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儒家的关注重点历来不在于提高生产力,而是提升人的风险应对能力,将发展社会的中心放在强化人们的互助、资源共享,增加人们生活的安全感。这也是为何当新冠疫情暴发,受到儒家文化影响的国家及地区,如中国内地、香港、新加坡、日本和韩国等,人们对于戴口罩、不出行等约束性行动接受程度较高。总之,不能只用生产力判断文明进步程度,也要根据这一文明如何在社会层面构建人际关系、塑造了人的内心世界,使其更好地应对风险挑战。人类历史是人类与风险的博弈史,文明发展史不只是生产力提升的历史,也是风险应对能力提升的历史。中新社记者:中西方人类文明发展过程中的风险主要有哪些?风险如何催生文明,甚至是推动文明?陈志武:风险是相对于“正常”状态而言,任何偏离正常的事件都是风险。工业革命前,中西方各国都是以农业为主的社会,自然风险成为人类社会面对的共同挑战:旱灾、水灾、蝗虫、火山爆发、地震等。一旦这些事件发生,人们的生活就偏离正常,引发各种暴力甚至战争。但工业革命后,出现全新的人造风险,比如失业风险、金融危机风险、通货膨胀风险、政策风险等。文明化创举主要看其可否保障人类正常生活,使他们即使面对灾害也无需使用暴力。这些创举通过重新组织人际关系、社会结构,使人际资源共享、风险互助更加可靠,在本质上会推动文明向前迈进。
文明创举包括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两方面。物质文明如防范外敌入侵的长城、壕沟,防范气候波动的农耕器具和跨期储存食物的坛坛罐罐,当这些东西被发明出来,人们应对气候灾害的能力就会得到提升。至于非物质文明创举,有一个很经典的例子:我小时候在湖南长大,让小孩子守规矩最管用的就是“雷公”神话,“雷公”会看着每个人,如果你做了坏事,“雷公”哪天就会打雷劈你。实际上,这种现象就是人类对风险和不确定性最早的一种反应,对人类建立规则和秩序、强化人际合作、降低暴力,贡献很大。雷电天气中的城市。中新社发 刘德斌 摄
中新社记者:在规避风险、解决冲突的做法上,中西方有何异同?这种经验是否能互相借鉴、互相影响?陈志武:差异主要表现在轴心时期中西方解决风险挑战的方式选择上,以及由此带来的不同文化与制度需要。人类社会发展至今,发明了四大类解决风险挑战的办法。第一类是基于血缘建立人际互助需要的信任网络。中华文明至少从周朝开始就基于这样的选择,重点依靠血缘建立安身立命保障。以血缘网络应对“不正常”事情的逻辑在中国社会一直没有变过。西方在基督教出现之前,总体上也依赖血缘网络解决人际互助需要。然而,自公元4世纪后期基督教在欧洲逐渐盛行后,教会将人们的避险依赖逐渐转移到宗教网络。这就是第二类规避风险的办法——利用社会组织,尤其是基于宗教信仰建立的互助社团。第三类办法则是金融市场、商业市场。金融市场的出现对提升人类应对风险能力迈出了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是最大的一步。德国等欧洲国家从19世纪后期开始,相继推出第四种办法,即福利国家,由国家提供丰富的社会福利保障。从这里可以看出,中国社会和西方社会在应对风险挑战方面的手段差距很大:中国社会基本只有家庭和宗族可以依赖,而西方社会除了血缘网络之外,还有宗教网络、市场和政府福利提供的避险救急服务。这种差别塑造了中西方在过去两千年的不同文明发展路径,也造就了当今中西方文明的差异。
一幅家族传承主题的明代画像吸引参观者。中新社记者 满会乔 摄真正给中国社会带来其他避险手段的转折点是洋务运动,其慢慢引入金融市场这一解决风险挑战的办法,同时也逼迫中国社会弥补这些非人格化市场交易所需要的体制机制,包括与礼制大为不同的法治。另外,自唐朝开始引入伊斯兰教、基督教等社会化风险互助方式。但事实上这些手段被引入中国后,水土不服的现象一直很严重,与儒家基于血缘网络、基于礼制的避险体系时有冲突,直到今天,中国仍在摸索发展外部金融市场。中新社记者:人类文明发展至今日,人类风险应对力不断提升,是否还存在新的风险或新的挑战?陈志武:人类通过运输技术、商业市场等文明化创举,基本解决了原本赤裸裸的自然风险挑战问题。但到了近代,为解决一个风险,不论是货币刺激、财政刺激政策还是福利国家手段,都会不断带来新风险。比如美国,过去两年多为抗击疫情,作为央行的美联储发行了那么多钞票,美国财政部给各类人士寄支票、发钱,动辄每人几百甚至上千美元的政府支持。这样一来,很多人不愿意工作,在家等政府送来支票,出去买各种东西,美国的通货膨胀率达8.5%,达到过去几十年来的新高,通胀风险大大增加。这些就是人类面临的新的社会问题和经济问题、新的人造风险。到了现代社会、现代国家以后,自然风险已被解决得很好,但人造风险却越来越唱主角,成为人类面临的更大威胁。人类未来几十年,乃至几百年,会继续探索解决人造风险的办法。虽然探索历程时有曲折迂回,但庆幸的是,人类在解决风险挑战的过程中会更加文明,受到暴力冲击的概率会继续降低。
受访者简介:
陈志武是亚洲环球研究所所长、香港大学经济和管理学院经济学教授、耶鲁大学金融经济学教授,是金融经济学、证券估值、新兴市场、中国经济和资本市场的专家。陈志武也是中国证监会国际顾问、博茂集团首席顾问,以及中国石油股份公司、中国交通银行、诺亚财富的独立董事,曾经为中央电视台大型纪录片《华尔街》和《货币》学术总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