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战火烧到校园：被调查的哈佛和悬浮中的真理
* “中美友好互信合作计划”是由复旦发展研究院和丰实集团共同打造的中美关系研究的学术平台
前言
当地时间11月28日，哈佛大学因校内频繁发生巴以冲突相关抗议示威活动和校方管理不当而被美国教育部民权办公室（Office for Civil Right,OCR）列入调查名单，这份调查将就关于种族歧视、言论自由等方面展开。据悉，一众知名学府如康奈尔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都被列入了民权办公室的调查名单。哈佛大学受巴以问题冲击而被调查，以及相关涉法问题和一系列后续动态，不仅关乎种族歧视与抗议这一根深蒂固的美国社会，更能从中管窥当今美国社会日趋撕裂与极化之下，一种普适、正面的“真理”正日益被偏见与仇恨悬置而浮离大众。
哈佛大学校内的亲巴勒斯坦示威活动，图源法新社
01
巴以冲突的第二战场：美国高校的抗议风暴
(1) 域外冲突下撕裂的校园
2023年10月以来，美国高校成为哈马斯-以色列冲突的第二战场，校园内的社会氛围因此日益紧张。尽管拜登政府和国务卿布林肯积极介入，试图通过外交手段缓解巴以冲突，但进入11月下旬，美国大学仍然面临不断升级的紧张局势。短短两周内，数百起反战和反犹太主义的示威活动频繁在校园内爆发，一些甚至演变为暴力事件。据反诽谤联盟和Hillel International的调查显示，大量学生经历或目睹了校园内的反犹太主义行为，其中73%的犹太裔学生和44%的非犹太裔学生受到影响。对此，美国教育部民权办公室采取了行动，调查范围覆盖包括坦帕大学、拉斐特学院在内的多所高校和“K-12”(十二年基础教育）学区。
（2）各方主体的多维观点面向
11月29日，哈佛大学发言人贾森·A·牛顿(Jason A. Newton)在一份声明中回应，该校支持“民权办公室的工作，确保学生接受教育项目的权利得到保障，并将与该办公室合作解决他们的问题。”
对此，12月3日，一名哈佛校友在Fox News上投书表示，“迄今为止，没有迹象表明哈佛大学已采取任何行动来应对这些针对犹太人和以色列人的威胁。” 他还表示，“如果校园里的任何其他少数群体受到类似的威胁，哈佛会采取如此自由放任的态度，这是不可想象的。”信中继续说道：“我感谢盖伊校长坦率地承认哈佛已经并且仍然违反了民权法第六章……尽管盖伊校长表示她‘致力于以紧迫的方式解决这种恶性仇恨’，但迄今为止她的言论尚未付诸行动。现在是教育部介入的时候了。”
教育部长米格尔·卡多纳（Miguel Cardona）在接受采访时表明，针对校园内的种种事件，更多高校和教育机构将被调查。众议员弗吉尼亚·福克斯（Virginia Foxx）对大学管理层在这一问题上的不作为表达了批评。美国参议员罗姆尼（Mitt Romney）和亿万富翁投资者阿克曼（Bill Ackman）也严厉批评校方，一些捐助者已宣布将停止支持这所常春藤盟校。阿克曼呼吁哈佛对违反规定的抗议者进行纪律处分，称由于缺乏惩罚，进一步鼓励他们采取"更具侵略性、破坏性和反犹太主义的行动”。
当然，考虑到传媒可能存在的偏见和夸张，笔者在冲突爆发后不久连线了正在哈佛大学就读的一位美国学生，询问他此时哈佛校园的局势。他表示，情况并不像人们所描述的那么糟糕，大多数人并没有什么问题。他还颇为尖锐地评论道，一些显然的利益相关者则非常愤怒。（Some people obviously who have a stake in the interest are very inflamed）这显示，在“哈佛校园的真实局势”和“哈佛引发的美国民权和政治争议”之间，后者虽更离地，但才是舆论热心的话题实质。
那么，哈佛究竟犯法了吗？又如何理解哈佛调查所彰显的美国言论之争？
02
教育民权执法小考：哈佛犯法了吗？
本次调查中涉及的美国教育部民权办公室，负责执行《1964民权法法案》，旨在确保教育领域中无基于种族、肤色、国籍、性别等因素的歧视行为。根据《1964年民权法案》第六章第601款规定：
“在接受联邦财政援助的任何项目或活动中，任何人在美国都不得因为种族、肤色、或者原居国而不被允许参与其中，不被允许享受福利，或者遭受任何其他形式的歧视。”
接受《1964年民权法案》第六章管辖的机构和组织非常广泛，包括全美50个州的教育机构及其下属受资助者、职业康复机构，以及哥伦比亚特区和美国领土及属地的教育和职业康复机构。此外，17,000个地方教育系统、4,700所高等教育机构和10,000家自营机构也在管辖范围之内。甚至接受教育部资金支持的图书馆和博物馆也不例外。
1964年，时任美国总统林登·约翰逊签署《1964年民权法案》，图源Newscom。
然而，民权办公室将如何证明哈佛校方违反了民权法呢？如何判断哈佛校方是否持有针对犹太裔学生的歧视呢？第六章禁止了联邦资助项目中基于种族的“故意”不利待遇，通常称为差别待遇。这种歧视可以通过直接证据（明确的种族挑选政策或决定）或间接证据（证明歧视动机的可能性大于其他原因）来证明。
由于直接证据罕见，民权办公室通常依赖于间接证据。在调查过程中，办公室可能采用各种事实调查技术，如审查文档、采访投诉人和证人、现场访问等，以探究哈佛大学是否存在针对犹太族裔学生的歧视动机。这涉及观察一系列事件，寻找歧视行为的一致性。通过分析受害者、证人、教师和行政官员的陈述，可以深入了解背后的意图，证词可能揭示被视为歧视性的行为和动机。办公室还会检查内部通讯、电子邮件、会议记录和政策文件，分析哈佛大学的官方政策和表态是否体现出偏见或歧视态度，对严重事件的缺乏反应或不充分的反应也可能表明存在歧视性动机。
03
言论“仇恨”的自由：政治极化下高校尚存独立性吗？
自民权运动和民权法颁布以来，美国高校就一直上演着有关言论自由和仇恨言论的争执：什么可以说？可以怎么说？边界在哪里？1967 年，正是在越南战争和民权运动的激烈浪潮中，由著名法律学者哈里·卡尔文 (Harry Kalven) 担任主席的芝加哥大学委员会在一份报告中雄辩地指出:
“为了履行其社会使命，大学维持了一个自由探究的非凡环境，我们必须保持独立于政治时尚和激情和压力。”
它确认了大学在面对内部和/或外部实体的压制时对教职员工和学生的学术自由的承诺，同时也坚持在政治和社会问题上保持中立。但有一个例外，若大学的使命和生存受到威胁时，大学校长必须出声，为校园辩论定下基调，显示哪些价值是坚定的校园文化，也为重要的民主规范定锚。
哈佛大学的校训Veritas（拉丁文，意为“真理”），就寄托了这样一种使命，鼓励哈佛的学子们不为世俗之见所缚，大胆地提出自己的意见，向真理迈进——而这份独立于社会意见的努力正日益艰难。以“象牙塔”自居的大学校园曾经免于纷扰喧嚣的外部世界所扰，而如今社交媒体将对立的情绪和观念传播到社会的每个角落。无论是学生、教职员、校方、社会团体和资助企业都要在政治化的环境下明确表态，不然就会落得舆论围攻、甚至是经费资助的取消和销售份额的下降。更吊诡的是，如果学校领导发表声明，他们就会受到批评——因为他们没有谴责哈马斯和反犹太主义，或者忽视了巴勒斯坦的困境。在校园里，犹太学生和巴勒斯坦学生也都表示，他们没有得到行政层和工作人员的支持。似乎没有人可以幸免于政治纷乱的冲击。
倡导校园言论自由的非政府组织认为，问题不在于大学在遏制仇恨言论方面做得太少，而是他们已经做得太多了。个人权利与表达基金会（FIRE）校园权利倡导项目主任亚历克斯·莫雷（Alex Morey）表示，在过去十年发生的重大社会和政治危机中，高等教育机构偏离了自己的使命：即促进对话和不同思想的交流与表达。尽管校园内外的人们担心激烈的言论会导致仇视伊斯兰教或反犹太主义暴力的增加，但莫雷认为，大学不应该阻止学生发表令许多人深感不安甚至危险的言论。相反，她说，大学应该专注于创造一个安全的对话环境，即使是不和谐的、伤害性的或种族主义的观念也可以被讨论和辩论。
美国笔会（PEN America）自由表达和教育部门的克里斯汀·沙弗迪安 (Kristen Shahverdian) 和萨姆·拉弗朗斯（Sam LaFrance）也认为，校方应该指出公开讨论的风险，寻求通过对话、便利和信息共享去提醒学生言论的影响力，但必须同时大力捍卫学生的言论自由权。他们指出，这意味着高校可能谴责伤害性言论，但除非构成骚扰或威胁，否则学生不应因言论而受到惩罚。
但是，在美国日渐极化的政治结构下，言论自由的政治表态似乎屡屡导向极端的政治观点和行动，进而为仇恨言论和暴力活动提供了温床。这体现在，高校中支持巴勒斯坦的年轻人不仅无法认同共和党人强硬的挺以姿态，更痛恨温和撑以的民主党建制派。他们纷纷把目光投向以“小分队”（squad，四名民主党少数族裔女性议员)为代表的新兴左翼力量。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两党温和建制派在撑以方面达到了惊人的团结，构成了政坛精英的主流意见，而新兴而极端的政坛力量（无论是左还是右）都对现行以色列政策弃之如敝履。
正如美国记者、作家乔治·帕克尔（George Packer）在其2022年的新书《最好而最终的希望（Last Best Hope）》中对四大美国政治阵营分析指出的，美国的政治光谱早已不是两端，而是四个方向：分别代表传统共和党和民主党的“自由美国”和“精英美国”，代表茶党运动、特朗普主义的“‘纯正’美国”，以及代表“Squad”等新兴左翼的“正义美国”。这四个形容词都是这些阵营在宣传中为自己选取的，虽都是褒义，但作者指出，事实上它们都存在各自致命的缺陷，并对今天美国政治的极化和分裂负有不可否认的责任。
04
调查听证会：管窥难以弥合的社会分歧
以上来自多方的种种分歧本就难以弥合，若任由社会舆论催化则更难收场。因此，为回应社会公众和富人、精英阶层对高等院校“反犹主义”的议论和担忧，同时厘清被调查大学行政层的立场，当地时间12月5日，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和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校长出席了众议院教育委员会主办的调查听证会，主题为“追究校园领导责任并对抗‘反犹太主义’”。会议共计六轮提问与辩论，尽管话题深入且讨论充分，但直至结案陈词，双方在核心议题上仍未能达成共识，美国在相关议题的社会分歧可见一斑。
听证会主席弗吉尼亚·福克斯在进行开场陈词，图源《国会山报》。
在听证会上，三所大学的校长们都坚定地谴责了校园内的“反犹太主义”行为和哈马斯于10月7日的袭击。他们详细介绍了为保护犹太学生所采取的措施，如加强安全、提供心理健康支持，并成立专门委员会来调查这些问题。同时，他们承认在维护校园言论自由与遵守校规之间面临挑战。
哈佛大学校长克劳丁·盖伊强调，尽管她不能评论拜登政府正在进行的调查，但她完全支持民权办公室的工作。她强调，这些调查对确保学生获得公平教育机会至关重要，并表示哈佛大学“坚定地致力于”校园言论自由，但会严厉处罚那些违反校园政策的行为。
宾夕法尼亚大学校长利兹·马吉尔提到，学校已于11月启动了一项行动计划，旨在解决校园内的反犹太主义和其他仇恨行为。该计划以宾大过去的反仇恨努力为基础，并结合美国反犹太主义国家战略。马吉尔强调，计划的三个要素包括安全、参与和教育，并透露该校成立了专门的工作组和学生咨询小组，以提出具体建议并关注反犹太主义对犹太社区的直接影响。
由于听证会在2024年大选前夕召开，故两党竞争的政治因素不可避免地影响了会议内容。一些民主党议员批评共和党的政策效能不足，同时对共和党在议会的席位发起了攻击性抨击。众议员乔·考特尼特别强调了共和党提议削减教育部民权办公室开支的问题，并呼吁在2024年财政预算中采取更强硬的措施来打击反犹太主义。
此外，一些议员对高校教师的政治倾向提出质疑，特别是哈佛大学教师在2016年和2020年大选中对特朗普支持率较低的现象。威斯康星州共和党众议员格伦·格罗斯曼向哈佛大学校长克劳丁·盖伊发问，质疑哈佛在意识形态多样性方面的不足。这些党派争论似乎在听证会上占据了重要位置，有时甚至掩盖了会议的主要议题。
当《加尔文报告》寄予厚望的最大公约数-即社会整体的民主规范共识不复存在之时，我们是否还可以依赖校长的声望作出最终定调？抑或只能依赖联邦政府的国家机器为观念纷争作出刚性的政治判决？当国会听证会上关于言论自由和仇恨言论的观念碰撞沦为政治党争的边角戏，美国是否可以再次在多元中走向合一？巴以冲突不仅是轰炸、硝烟和火光，更是拷问诸社会的一道考题。在世界愈发的走向固执和封闭，重建对话，重建校园，重建彼此都能认可的真理将是全人类的共同挑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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