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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贪污千万的同学,被抓时坐在钱堆上

2016-08-09 鹏媒体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青春都在西北政法(ID:zhengfaxiaoyou)


原标题:我那个贪污千万的大学同学


“只有把钱抱在怀里,我才能踏实睡去。”


文|田建宏(律师)


1


我的心情沉痛且复杂,独自驱车70公里,赶到市郊外的看守所,去会见因涉嫌贪污受贿罪的被告人。海边初冬的天气潮湿而阴冷,恍然中,眼前又出现二十年前在法学院里的一幕:


年愈古稀的老教授侧身站在讲台上,倒背了双手,双目微闭,缀满银丝的头四十五度向上抬起……


“这个犯罪嘛,一种是因为贫穷,一种是因为贪婪。”


下课的铃声已经响过,楼道里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有人收拾书包,夸张的制造着响声。我的肚子咕咕地叫了一声,而来自南食堂厨房的红烧茄子味,一点一点越过操场,飘进教室——教授仍然没有要下课的意思。


张军站起来,“那么,老师,考试的时候,我们就不按课本上的,什么贝卡利亚的刑罚论,龙勃罗梭天生犯罪论,费尔巴哈社会学论,就写,”他故意把声音拉长了,模仿着教授的陕西口音,“这个犯罪嘛——,一种是因为贫穷,一种是因为贪婪。”


课堂上轰地笑了,饭盒敲击桌子的声音更加猛烈。


教授醒悟过来,脸红了,颤巍巍抬起手指,远远地,隔着空气戳向张军,“哼!你娃——下课。”我们嗷地叫一声,奔向食堂。(阅读更多精彩文章,请关注鹏媒体微信公众号:pengmedia)


2


二十年前,我们来自祖国不同省份的七个少年,在西北的法学院相遇,开始为期四年的大学生活。张军的年龄最小,是我们宿舍的“老七”,住在我下铺。二十年前的大学,学习没有现在这么紧张,也没有今天这么多的成功学。上学还不收学费,毕业包分配,走到社会上,人们叫我们“天之骄子”。像我们这种学法的,毕业最差也会分配到县级公检法。


我们冲进食堂,一般会买两份菜,一荤一素,外加二两米饭或两个馒头,这些加起来大抵一元钱左右。同宿舍的几个人凑在食堂的圆桌上,边吃边吹,顺便把筷子伸向别人的碟子。只有张军打一份两毛钱的清汤面,端到宿舍吃。等我们吃完饭回到宿舍时,他已经在刷碗。我们问,“张军,你怎么不吃菜?”他脸很快涨红了,粗着脖子说,“哦?菜,我们北方人喜欢面食。”


希腊人说,人不能隐瞒三样东西:咳嗽、贫穷和恋情。我们很快发现了张军为什么不吃菜。他穿的中山装洗得发白发蓝,上面还打着补丁。晚上睡觉,脱下外裤,露出用碎布头缝制的花裤头。初入大学的张军很腼腆,在宿舍里的话很少。每到周末,我们这些外省的同学商量着到陕西的什么古迹去玩,而张军总不和我们同行。“有个刑法上的问题我还没搞清楚。”他背起书包去教室,孤独的背影消失在周末热闹的操场上。其实,我们知道他在躲避着什么。他不和我们出去玩,悄无声息地来往于宿舍和教室之间。早晨早早去,晚上很晚又回来,只有睡觉时我才见到这个下铺的兄弟。


有一天晚上,踢完球很累,我早早睡了。半夜醒来听见有人哭,那声音很小很压抑,起初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后来听到那声音真切地从下铺而来,也不像梦呓。“张军,你怎么啦!”我爬在床边悄悄地问,他翻了个身又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问起,他红着眼睛说,“做了个梦。”我觉得这个小兄弟,有些我不懂的地方。


后来,我们从辅导员那里知道,张军的父亲很早去世了,有个姐姐出嫁早,只有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以后的日子,宿舍聚会,一起吃饭,我们会主动把他拉上,凑份子那份钱主动免了。慢慢地,张军和我们融入一起,他学习依然很努力,对宿舍的其他人都非常客气。脸上始终笑咪咪地,亲切地叫我们每个人“哥”。他会主动地把宿舍的开水瓶打满了。


除了学习,张军偶尔会下一盘象棋。他在宿舍,甚至班上罕遇对手。我和他一起下五盘,最多赢一盘。他的成绩在班上一枝独秀,高高瘦瘦,还带着一丝忧虑。那个样子是最吸引女生的,一段时间,班里的学习委员贾玲玲,常来宿舍和张军讨论犯罪与控制这样深奥的问题。学政法的女生本来少,漂亮的就更不多。同学戏言,“师大无才女,政法无美女。”我们班只有七个女生,贾玲玲穿着蓝色的连衣裙,走进教室,男生的眼光投过去,像针碰见磁铁。我们羡慕张军艳福不浅,但是后来我发现,他主动躲着贾玲玲,只到熄灯时才回宿舍,失望的贾玲玲一次次扑空。


大二时,我们喜欢在自己的床铺上围一圈布帘,给自己创造一个隐秘的空间。要么在里面悄悄看书,要么和女朋友窃窃私语。我常常逃课,一个人偷偷躲在围帘里看武侠小说。有一次,张军提前回到了宿舍,他没有发现布帘后面的我。他在宿舍里背着手走来走去,像在思考什么,又拿起桌子上的梳子,反复梳头,顺手把同舍“小广东”的西服穿在身上,长久地在镜子前欣赏自己。我悄悄地观察他,心想这家伙是不是恋爱了。我打算大喊一声,吓他一跳。楼道传来同学们下课的脚步声。他赶紧脱下西服,坐在桌子前看起了书。


第二天是个周末,大家睡到很晚起床,“小广东”穿上西服,准备到师大去见老乡,突然失口喊道,“哎呀,我口袋里的钱不见了!”


一时间人人自危,每个人都成了嫌疑人。我说,“你记错了吧?这事再别问了,学法的人要讲证据。”我是宿舍老大,说话他们还听。


“小广东”嘟囔着说,“昨天刚破开的一张一百元,还剩下八十,一分没有了?”他把衣服的口袋翻开了露在外面,那样子像说,你们看,你们看。大家面面相觑,张军平静地背起书包去了教室。


这事就过去了,但张军在镜子前独自试穿西服的样子,多年后我一直记着。


一条路笔直向前沿伸,走了四年,突然出现了分岔,毕业季到了。我因儿时的一个梦,到祖国的北方当兵,张军南下至海边的城市当了一名检察官。散伙饭上,他喝了很多的酒,搂着我的肩膀说,眼泪婆娑地说:“哥,苟富贵,勿向忘。”宿舍里就我们俩来自农村,又上下铺四年,我和张军感情最深。我也流下了眼泪,我觉得他就像我的亲弟弟。


3


去了部队的我和张军失去了联系。一次,偶尔和一位当律师的同学相见。他说,张军还保持着大学里的勤奋本色,四季穿着检察官制服,经常加班至深夜。他把母亲接到身边,仍单身着,“我负担重啊,谁会看上我呢!”。


然而,有一双眼睛却始终默默地观察着他。在他眼里张军谦虚,刻苦,把母亲带在身边,这不是负担,这是“孝”啊!在考察了三年后,张军做了检察长的乘龙快婿。为了避嫌,他辞去检察官,成了区党委办公室的一名秘书。“现在变化可大呢!”我的那位律师同学说。(阅读更多精彩文章,请关注鹏媒体微信公众号:pengmedia)


2000年,分别五周年的我们又在母校相聚。毕业后第一次见到张军,我大吃一惊,他一身笔挺的西服,仍然笑咪咪地,像明星那样帅气逼人。他亲切地和我握手,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吃饭的时候,同学们要么喝白酒,要么喝啤酒,只有他喝红酒,且每次只喝一口。诉说离别之情,怀念大学时光,几杯酒下肚,我们回归本色,又开起玩笑、打闹,只有张军临危不乱,像领导接见下属那样挨个和同学碰杯,“有什么事说啊!”


我想第二天单独和他好好聊聊,他却坐着飞机匆匆离去,歉意地说:“身不由已啊!”。我觉得张军苦尽甘来,前途无量,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自己奋斗而来,真心为这个弟兄高兴。


人生无常,又一个五年而过。我从部队转业,来到张军所在的这个城市做起了律师,从起点回到起点,而他已经是区国土资源管理局的局长。


大法官霍姆斯说,法律生命是经验而非逻辑。重操旧业的我,从头学起,从办理“离婚、伤害加讨债”这样的小案件开始。我努力做一个合法律师,有事从不去打扰张军,我知道他的不易。他偶尔会在某个中午和我一起吃个便饭,要碗面或一盘饺子,从不排场浪费。除正式场合,常年穿件灰色的旧夹克。我曾到他家里去,他还和母亲住在当年单位分的旧房子里,简朴得让人难以置信。我想,像张军这样的官员,是我们的希望。


4


一夜间,台风“榴莲”肆虐我们这个海边城市。狂风暴雨,像是世界末日到了,两小时内,降水70毫米,城市的排水系统几近瘫痪。区保障房项目工地上一栋在建的楼,像位年逾古稀的老人那样,在大水里歪倒了。五个在楼中临时居住的农民工不幸遇难。这一场自然灾害也彻底改变了张军的命运。


事故调查组发现楼的地基存在偷工减料之嫌,工地负责人被控制,他交待向保障房领导小组负责人、区国土资源局局长张军行贿200万元。


张军被市纪委“双规”,在规定的时间和规定的地点交待自己的贪腐事项。张军坚决否认自己受贿。在纪委设在玉山的办案点,张军被关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墙上包着海绵,办案人员24小时监督他。房顶一盏1000瓦的灯日夜亮着,不知道白天和黑夜从何开始。他不停地练习蹲马步的姿势,手中端着一盆水。还经历了像“苏秦背剑”,“苏武烤羊”那样的动作,但他坚持说,“我是经得起考验的。”


很多官员,纪委一出面,还没有宣布调查事项,就诚恳地交待了“自己的问题”,痛哭流涕地忏悔辜负了党和组织的培养。然而20多天过去,张军还没有交待,以至于连办案人员都认为他是清白的。经查,他和母亲及配偶名下没有任何房产和存款。他们还派工作人员远赴他农村的姐姐家中调查。那个农村妇女仍然住在黄土筑成的窑洞里,靠养猪勉强供养两个上中学的孩子。她对办案人员说,“钱?我没见过他的一分钱,小时候白带了他,我没有这个弟弟。”


张军被解除了“双规”。工作组认为,事故的发生张军负领导责任,但没有直接责任,只是给了他党内警告处分。


一个晚上,张军打电话给我说,“一起坐坐”。我们俩在海边的一个渔家乐相见,他没有让司机开车送,自己打车来的。我看见他瘦得历害,像经历了一场大病,心里非常难过。


“我的事你可能听说了?”他坐下后说。


“我相信你。”我双手紧紧抓着他的手,眼泪差一点下来。“这不是没事了吗?”我安慰他。


张军一言不发,仰起脖子,把我倒给他的酒一杯杯干了。我明白他的难处,别人看到他风光的一面,我看到他艰难的一面。


“哥,我可能走错路了。”他突然把酒杯在桌子上一顿说。“我要是继续做我的检察官或像你一样,做名律师,可能不会有今天。”


“哪里,你有今天,是因为优秀。你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


“哈哈哈!”张军笑了,笑得我莫名其妙,接下来就一言不发。我们两人默默地喝着酒,后来他喝得吐了,吐得一塌糊涂。衣服上、桌子上、地上到处都是。“你不能再喝了,”我拼命劝他。他拽着酒瓶还要喝。好容易我把他劝住了。在送他回家的出租车上,他醒过来,“哥,给您说个事,万一我进去了,你给我辩护。”(阅读更多精彩文章,请关注鹏媒体微信公众号:pengmedia)


“胡说什么呢?已经证明你没事了。”


“不,我给你写个书面授权?”


“你醉啦。”


“我没有。那现在贪污受贿多少判死刑呢?”


“按《刑法》第382条,贪污受贿10万元即可判处死刑,但是经济案件很少有判决死刑的,高院新出的意见是1亿以上,才可判处死刑。”


“哦。”张军摇晃着进了单元门。我守在楼下,在黑暗里,看着他家的灯亮了,才转身离开。


张军没想到,纪委解除对他的“双规”只是一种策略。办案人员通过跟踪发现,张军定期去一处海边偏远的小区。一天晚上,他们发现张军又去了那套公寓。里面许久没有声音,他们敲门,不见张军开门。于是请来开锁公司的人,打开房门。所有的人大吃一惊。他们看见房间灯光黑暗,窗帘是拉上的。借着窗外微弱的灯光,张军坐在一叠一叠人民币堆成的地板上,像一座雕像一样。灯光在纸币的水银上,反射出熠熠的蓝光。


“你们来了?我知道你们会来的。”他喃喃地说。


办案人员从张军这间住处起出人民币1082万元,美元32万元,欧元14万元,港币22万元。


搜出以假身份证办理的房产证11处,还有古玩字画若干。


张军因涉嫌贪污罪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被移送司法机关处理。


5


我在市第一看守所的会见室见到了张军。他穿着橘红色的囚服,头发递得精光,人看上去反而比那时胖了,精神状况比我想像的好。


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我承认我无法读懂这个人的心,就像二十年前在法学院,第一次和他相见时那样。虽然看上去我们很亲,但我始终没法走近他。


“那些——1000多万元,还有房子,都是真的?”


“是。”张军头低着,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我无法把眼前这个囚犯和自己相处四年,相识二十多年的兄弟联系在一起。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张军把头抬起来,不看我,注视着房顶,像是回忆一件久远的事。


“50元。你记得吗?1996年《刑事诉讼法》第一次修改时,取消了一项制度,免于起诉。”


“知道,这是检察院的一项权利。被告人或犯罪嫌疑人涉嫌犯罪,但因为罪行较轻而免于起诉。”


“对。一个人是否有罪,应当经过法院的审理,犯罪却又免于起诉,这显然违反了刑法原则。因此,后来修法时取消了。”


“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


“那时候,我办了第一起免于起诉的案件,有人涉嫌盗窃。我对他宣布了免于起诉书后,收了50元钱。那是我利用权力所获得的第一批钱,我至今记得。”


“害怕过吗?”


“害怕过啊,几天几夜心神不宁。那个人科长认识,只要他的屋里电话响起,我就把耳朵竖起听,我怕他问,为什么要收人家50元呢?”


“后来就不怕了?”


“是。慢慢就坦然了。给他们办了事,收钱是理所当然的。”


“唉!老七,你太贪了。”我说。


“哥,你尝过贫穷的滋味吗?”


我摇摇头,不知如何回答他。


“当我躲在宿舍里一个人吱溜吱溜地吸面条,你们他妈的问我,张军你为什么不吃菜?就像晋惠帝问大臣,那些饿死的百姓为什么不喝肉粥?难道你们真的看不出我没钱?”


“其实,老七……”我心里很难过,我想说,我们没有恶意。


“你们的眼睛像狼一样盯着学习委员贾玲玲,可当她扑到我怀里时,我却拒绝了,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贫穷没有爱情啊!还有,“小广东”西服里的钱是我拿了。我拿了那80元钱,在学校门外的小馆里要了两盘肉,一盘饺子,一瓶啤酒。我一边吃,一边流眼泪,哥,我半年没吃过肉了。我感激你,没有让这件事在宿舍查下去。”


“为面包偷不是偷。可是后来你偷了1000多万,11套房!你应该争取自首,纪委双规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坦白呢?”


“我傻啊!上学时老师怎么讲的?坦白从宽,牢底从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我扛了差不多一个月,瘦了30斤。纪委的人说,没有见过我这样的。”


“可你有没有想过,你拿了200万后,那楼里的钢筋和水泥就少了200万,那楼还安全吗?”


“安全?可谁想到过我的安全?我经常在夜里做恶梦,梦见到处寻找吃的,胃里像有一把小勺在挖,难受的要命。醒来,心里空荡荡地,像是被飓风刮过。我知道那些钱拿了不安全,收了也不敢花,那间房不能常去,可看不到钱,我睡不着。我整夜整夜地失眠,只有见到那些钱,把它们抱在怀里,睡在上面,我才踏实睡去。唉!该死的台风,该死的雨啊!。”


张军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把脸蒙在戴着手铐的双手里。


看守第三次走进会见室,像催命一样地喊,“走吧,走吧,是时候了!”


我依依不舍地站起来,像是从此要永别了。张军挥动戴着手铐的双手向我道别,“哥,你还要来看我。”我点点头,眼泪扑簌簌而下。目送着他走入铁门,脚镣撞击着地面,发出叮嚓、叮嚓的碜人声,黄色的囚服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不见了。(阅读更多精彩文章,请关注鹏媒体微信公众号:pengmedia)


看守所外的阳光猛烈,我身上却阵阵发冷。钻进车中,给自己点上一支烟,烟雾朦胧中,我又回到二十多年前的法学院。年愈古稀的老教授侧身站在讲台上,倒背了双手,双目微闭,缀满银丝的头四十五度向上抬起……


“这个犯罪嘛,一种是因为贫穷,一种是因为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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