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南 | 独家对话张扣扣案“幸存者”王家老二： 我不会走张扣扣这条路
发生在2018年2月15日——中国农历大年三十——这天的陕西汉中张扣扣复仇杀人案震动全国。
以“为母报仇”的名义，在极短的时间之内，35岁的张扣扣持刀将同村71岁的王自新及他的两个儿子王校军、王正军杀害，其中47岁王校军是王家老大，39岁的王正军是王家老三。
因为一个偶然的因素，44岁的王家老二王富军没有回新集镇三门村的老家上坟，他被认为是“幸免于难”。大年三十凶案发生之后不久，王富军即得到了亲人被杀的消息。为了安全考虑，他很快被安排住进了汉中南郑区的一处秘密住所。这些天来，他一直隐身于这里，鲜少外出。
2月25日深夜，记者在其住处专访了王富军。王富军个子不高，胖胖的，戴着眼镜。王富军讲述了他在这个新年里的不幸经历以及与张扣扣一家的恩恩怨怨。
大年三十那一天
刘向南：张扣扣杀人的大年三十那天你在做什么？
王富军：我在2011年离婚以后，一直没再婚，谈了一个女朋友，她家住在我们县城周家坪。三十当天她妹妹从外地回来，我女朋友说让我帮忙收拾一下家里。她们家就她爸妈两个人，家里弄得很乱，让我帮忙搞一下卫生，也顺便做做饭。她那几天手腕子痛，也干不了什么活。所以我就留在她家。之前我给我老家打过电话，说我这边有事，就不回去烧纸了，我爸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反正你大哥跟你三弟回来，他们烧一下也一样。我就没回去。
我在碑坝林场上班，上到腊月二十九。二十九那天下午我女朋友从西安回来，我接她回到她家。当天晚上我也没走，在他们家沙发上过了一夜。
刘向南：你是什么时候得到你的家人被杀的消息的？
王富军：大年三十那天12:40左右，是我大嫂通知我的。她打电话给我，说她的一个同学说我老家出事了。她的这个同学好像是在刑警队工作。她说：老二，你家里出事了。她问我在哪，让我赶紧回老家看一下。她也没说具体出了什么事。那个时候估计她也不知道家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她说话的语气虽然急，但没有那种悲伤的情绪。我说行，我马上去看一下。我就给我女朋友打了个招呼，说家里有点事，我回去看一下。
我就骑着摩托车往老家赶，快到新集镇粮站那里了，我给我老家一个堂嫂打电话，我想问一下到底发生了啥事，她说你在哪里，你赶紧回来。我说马上到新集镇上了。我就把手机挂了，继续往老家赶。走一路，手机响一路。我就接了，看到底是啥事。是我的一个堂哥给我打电话，他问我在哪里，我说马上到新集镇了，他说你不要回来了，家里出大事了，我问出了啥事他也不说。那个时候我父亲、兄弟已经遇害了。他不给我说，是怕我冲动，回去会干出什么事。他只是说家里出大事了，你不要回来了，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他说你爸爸可能被人家砍伤了。
张扣扣杀了人，逃跑的时候，扬言要找到我。那个时候杀人事件刚发生不久，他还没有被抓住。我在电话里对我的堂哥说：到底咋回事？我爸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不给我说，他说救护车上去了，我说有没有抢救，他也不给我说。
我听我堂哥这么说，我就决定等一会。我继续往前走。新集那里有一个中心医院，我想如果抢救的话肯定会到这个医院里来。我就在那里等，等了10几分钟，也没看到救护车过来，心里就有了不祥的预感。我又接了一个电话，是我老家一个侄儿打来的，他问我在哪里，他毕竟年龄不大，他说实话，我问咋回事，他说他大姥姥、三姥姥还有他三爷都死了。“姥姥”是我们这里的称呼，就是叔叔的意思。我听了，当时就站不住，蹲在医院那里好久。我堂哥又给我打电话，说你赶紧离开那个地方，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
我女朋友也给我打电话，她关心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当时她问我，我心里难受，好半天都说不出来。我说：我爸、大哥、三弟都遇害了。她很惊奇：啥？她不敢相信。我当时在电话里哭得都说不出话来。她说你赶紧回来，赶紧到周家坪来，不要在那个地方待着，凶手逃了，现在你很危险。
刘向南：当时他们给你说是张扣扣杀人了吗？
王富军：当时都没说，不知道是张扣扣杀的人。后来他们跟我说，凶手当时戴着口罩、帽子，他们只是知道我爸爸遇害了，不知道是谁杀的。张扣扣逃跑的时候才把帽子和口罩取下来。听他们说他当时还喊了一句：终于把22年前的仇报了。
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去的。我把摩托车骑上，晕乎乎地回到了周家坪。下午新集派出所民警给我打电话，我当时也不知道是他们打的电话，看是个陌生号码，我都没接。他们接连打了几个。我心里很烦，很难过，电话响了很久，我都没管。当时我是在我女朋友家里。我女朋友说你看看是谁打的。我接了，他说是新集派出所的民警，问我在哪，说你待在那，哪里都不要去，我们马上派警车来接你，如果不是这个警车，不是这个电话号码，你千万别出来。
过了有40分钟，他们打电话，说到小区门口了。我就出来，坐上他们的警车，回到了新集镇，他们把我安排到新集镇政府值班室待着，大门都是锁好的，还派了两个警察保护我。夜里一点多的时候，才把我转移到这个安全的住处。
没有人知道我在哪里，消息全都是封锁了的，我的手机也关着。那时张扣扣还在逃，他蓄谋这么久，早就谋划好了，凡是跟我们关系亲密的人都保护起来了。包括我大嫂，我母亲，当天夜里都被接到这里来了。
我儿子当时跟我前妻在碑坝镇，碑坝派出所打电话，说要去接我儿子，我当时还说他在碑坝那么远，应该是安全的，但是警察说你别觉得安全，什么事都有可能，因为这个凶手谋划了这么久，万一打听到你有这个关系，人家开车过去找上怎么办，他说要对你们的安全负责。他们当天晚上连夜赶去接了我儿子，第二天下午也送到我这里来，一直和我一起待着，昨天才被亲戚接走。
初二凶犯归案后，认为已经没事了，警报就解除了，警察也就撤了。我母亲也被警察接来住在这里，现在被亲戚接了去，她在这里待久了不习惯，待着也烦。她一天坐在那里不说话。亲戚家里人多，可以宽一下心，安慰一下。
1996年的人命案
刘向南：1996年打架事件是怎么发生的？你们家之前和张扣扣家关系怎么样？
王富军：想起1996年那个事，我是历历在目。
之前我们两家关系真的挺好。我记得我上小学时，张扣扣的爷爷还在，我们叫他干爷爷，他爷爷每年办生日我们还都去他们家。我还管张扣扣他爸叫干爹。后来关系变得不好的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我们上学，寒暑假了才在家里呆，我爸妈也从来不给我讲那些，那都是大人的事，我爸说你们好好上学就行了，大人的事别管。
1996年发生那个事，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反正是过不几天就要开学了。好像是8月底。我放假在家，我弟弟王正军也在家。那时我弟弟刚初三毕业，他已经考上了高中，拿到通知书，9月1号开学，没几天就要去上高中了。这是我在汉中读中专的第二年，中专两年制，1995年去读，1997年毕业。
我记得事情发生的那天，《新闻联播》刚开始不久，我和我弟弟在家看电视，我看了一下，觉得没意思，那时是八月底，屋里比较闷热，我就出来透透气。我在门口的路边乘凉呢，结果汪秀萍，也就是张扣扣的母亲，她从我跟前经过，我没有注意，她就朝我身上吐口水，这一次她确实没吐到我身上，我也没说啥，觉得这就是一个疯婆子。我也没回屋，还是站在那里，没想到过了大概十几分钟，她返回来的时候，又朝我脸上吐了一口，这一次直接吐到我脸上了。那个时候我年轻气盛，我就骂了她一句，上去扇了她一耳光。
我扇了她一巴掌，这还得了啊，她就开骂了。汪秀萍平时就爱骂人。平时她在我们村上队上骂人是出了名的。她往地上捡东西，没有捡着。她就边骂边往她家那边走。这个时候，她的丈夫和女儿拿着家伙就出来了。他们三个想打我。我三弟出来了。我妈听到也跟着出来了。
我看到我妈出来了，人家拿着家伙，怕把我妈误伤了，我就劝她回去。在我扶我妈回去的过程中，我弟弟说：你们真的敢打人啊。我一回头，就看到他额头上流血了，眼睛模糊了。我看到汪秀萍手里拿着一根扁铁，不知道是她女儿还是她丈夫给她的。当时我弟弟是一个17岁的小伙子，年轻气盛，气急了，出于自卫，在路边那个柴垛里抽了一根柴棒，顺手抡了一下，没想到就砸在人家的头部了。
砸到头部后，她当时就躺在地上。她这个人平时爱耍赖。之前也发生过，只要你把她撞上，打没打伤，她就睡在人家家里耍赖。当时打了她一下，我弟弟也没在意，以为她又在耍赖。我兄弟流血了，我说赶快包扎一下，去看一下，我们就往回走。
她躺在地上，过了一会，前头来了一辆车，车灯照了一下，她自己又爬起来。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她就往回走，还没走到他们家门口，她那个男人，拉着她非往我们家里送，意思是让我们看伤。我们不管，因为我兄弟也受伤了，就说各看各的伤。就有旁边的人说叫村干部来调解。村干部也是说先各看各的伤，等伤处理了再说。我们兄弟就到村医院看伤去了。他们家人不愿意，返回去，找了个板车，拉了汪秀萍，停到我们院子里。这样一拖，就拖得将近晚上10点了，也没有去抢救。
最后又拉到乡医院去看，在拉的过程中，半路上，汪秀萍就去世了。算一下时间，打架的时候《新闻联播》刚播出没多久，是晚上七点多钟，到她死亡，这中间有三个多小时。一方面是纯属意外，一方面也是没有抢救及时，她才死亡了。
刘向南：当时你们是怎么知道张扣扣妈妈死亡的消息的？
王富军：当时我们还在家里。不知道是谁报的警，说汪秀萍死了。我爸当时也在家，吵架的时候，他就没有出去。出了事以后，我爸爸说老三赶快把伤口处理一下去，赶快去看伤。因为有人报警，新集派出所的人就来把我爸、我和我弟弟带到新集派出所去了。
后来我才听说，他们把她的尸体拉到我们堂屋里，放了好久，都臭了。八月底那个天气，说热也不算太热，但放得太久了。最后听说是我堂哥帮着处理的后事。
我们三个被带到新集派出所，在派出所里过了一晚上，第二天才问口供那些。当时我那个年龄，听说人死了，我都吓蒙了。刚带走的时候，我们确实不知道人死了。反正是稀里糊涂地被带到派出所去了。我记得派出所院子里有一棵树，我们三个都被拷在那棵树上，当时蚊子又多，真是太难受了。那种经历，现在想起来，我心里真是难过。
1996年的经过就是这样。现在他们说1996年人是我打死的，纯粹是胡扯。张家这个用心太险恶了。我当时是劝我母亲往回走，结果他们把我兄弟打了，我兄弟是出于气愤，就还了一下，没想到打的不是地方，再加上没有及时抢救，人才死了。
当年发生那个事情纯属意外。而且我兄弟也判了七年，也给我家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当年确实是赔了9000多，但1996年的9000多，换算成现在会是多少钱？当时的工资一个月才两三百块钱。
当时这9000多元的赔偿，一部分是花在丧葬方面，另一部分是按判决给了他们家的1000多元。那个事情发生以后，我们家好几年日子都过得很紧。那些钱都是从亲戚朋友那里借的。我们家拉了好多年的账。
刘向南：打架的时候，你大哥王校军当时在哪，他在现场吗？
王富军：我大哥当时在乡上上班。他们乡镇只有星期六和星期天休息，他平时就在乡政府住。出事第二天他才赶回来的。有些人诬陷说是我们三兄弟一起打的，这都是没有根据的事。
刘向南：被派出所带走后，你和你父亲是什么时候回的家？
王富军：我们两个在第二天下午就回去了。当年那个事也有目击证人，确实是我弟弟打的人。后来判决了，张家没有提出上诉。现在又翻出来，说是我打了，让我兄弟顶了，这纯粹是胡扯，他们这个用心真的太险恶了。
刘向南：“用心险恶”是什么意思？
王富军：现在我们三弟兄就剩下我一个了，他们的目的是想把我也搞下去。翻那个账，是看到我现在还活着。其实张扣扣在今年三十的目的，是要把我们三弟兄一起收拾了。现在张扣扣的姐姐又在提当年这个事，用心显而易见，意思是我现在还好好地活着，想把我也牵进去。
刘向南：当年处理张扣扣他妈后事的时候，你们家是躲出去了吗？
王富军：不是躲出去了。当年处理那个后事的时候，没过几天我就开学了，当时按照我的想法，我都不想上学了。过去上学后，半年时间，我都没回来过一次。我是回学校了。家里出了这个事，我一直都住在学校里。我哥给我寄点生活费。周末了，我爸就让我去我姑姑家，让我不要回来。
刘向南：当年在村里给张扣扣妈妈验尸，你们家有谁在现场吗？
王富军：验尸的时候，我不在现场。我大哥在。他说过这个话：验尸的时候，人家看到汪秀萍腰上缠着绳子，好像是要诚心跟我们找事。缠绳子，目的是到我们门上寻死。一般的，绳子不会缠在腰上，除非是做裤腰带用。裤腰带也没必要那么长。当年我只是听我大哥这么提了一下。
刘向南：你知道你们两家究竟是因为什么闹的矛盾吗？
王富军：我不知道。我父亲和我的堂哥王汉娃一起去收过猪，就是收了生猪，杀了后自己卖肉，赚个微薄的差价。是不是曾经把张家也带上做这个生意了，我不是太清楚。
刘向南：在你的印象里，在那次打架发生之前，张扣扣妈妈曾经和你家吵过架吗？
王富军：吵过一次，被我爸拦下了。距离那次打架大概两三个月吧，应该是在1996年的五六月份。什么原因我不记得了。是礼拜六或者礼拜天，我刚好在家。我听到我妈和张扣扣他妈各自站在门口的路上吵。我爸当时还劝我妈，说跟那种人有啥吵吵的。汪秀萍那种人，是见人就骂的，她以前也可能对我们家有怨气，不舒服，因为一些事就开始骂。
我们王家三兄弟
刘向南：你今年多大年龄，在做什么工作?
王富军：我今年44岁了。之前网上有个说法，说我大年三十没回家，是因为我在市里上班。这是胡扯。其实我就在南郑县上班，在林业部门。我是碑坝林场的普通职员，就是干事的。
刘向南：介绍一下你哥哥王校军和你弟弟王正军的情况。
王福军：22年前，发生打架的事情的时候，是我大哥参加工作的第三年，当时他在两河乡上班。我记得他是1993年参加的工作。网上说，当时他是乡长，他一个刚参加工作三年的人，当时能当上乡长吗？
我大哥生于1971年，中专毕业。那时能考个中专，学习已经是相当好了。那时国家包分配。毕业以后，一开始分配到庙坝乡，干了两年，1996年发生那件事的那一年，他在两河乡。为什么我记得这么清楚？那一年我也在汉中上中专，我记得我穿着迷彩服，还到他们乡政府玩过。他当时在乡政府就是一个普通干部。
后来，我大哥就在各个乡镇干。他当过副乡长，副镇长，人大主席，最后才调到旅游局，当红寺湖管委会的主任。他当管委会主任，今年应该是第三个年头。
我大哥有一个女儿，在海南读大学，才上大一。她知道她爸爸这个事情，今年已经开学了，她刚刚走。
我1997年中专毕业后，实习了一年，1998年底参加工作，一直在林场上班。中途因为工资低，还出去打了几年工。2013年才回来。
我三弟，1996年出了那个事以后，被判了七年，当时在周家坪的看守所关了一两个月，之后就转到西安少管所去了。后来我听说是因为表现好，减了一年左右的刑。
他出来那几年，一直在西安。他边打工边自学。1996年出事那年，他刚读了初中，他只能通过自学。是我给他寄的高中课程。后来好像又在西安上了大专，具体是什么学校我不知道，我看到他的户口信息上写的是大专。
他头几年没有回过村里，1996年到2003年是法院判决的服刑期，如果是减刑或者其他原因，你回来，人家看到肯定心里不舒服。在2008年之前，他从来没有回来过，也就是怕引起张家人的伤心。我们一开始也很注意这个问题，毕竟不管怎么说，人家死了一个人。
刘向南：这些年你和你弟弟都很少回老家？
王富军：我弟弟在出了那个事以后很少回家，甚至很少跟我们家人联系。这么多年，他一直在西安打工。后来说跟人合伙开了个公司。自从出了那个事后，我们之间也很少沟通，很少交流。
刘向南：他是故意躲着这个事情吗，像有人说的那样是怕张家人报复？
王富军：也确实是怕人家报复，毕竟人家是一条命。我们那个家境，回去也没地方住。他也怕周围邻居问这问那。所以那几年，他很少回家，也很少给我们打电话。他从结婚到离婚，我们都不知道。
刘向南：你去过西安他那里吗？
王富军：可以这样说，在2017年以前，我都没有去过西安。2018年元月份我去过一次。我的女朋友在西安上班，我过去找她。我给我兄弟打电话，他说他在西安。我让他过来，到我住的地方，一起吃个饭，他说不方便，叫我到他公司去一下。我就到他公司坐了一下，喝了些水。他的公司是做工业用的电炉的，自己生产，自己销售。据他说，他在公司里是专门负责销售的副总，还负责技术这一块。他说是他和别人合伙做的这个公司。
2016年，三弟在电话里说起过他在西安跟人合伙办的这个公司，说资金紧张，他没有钱，让我给他想办法。我心里想，我兄弟七年牢狱之灾，也确实是受罪了，我给我哥打电话，说老三需要钱，得想办法。我哥说反正是亲兄弟，你能帮就帮他一把，他好转了，我们当哥的也光荣。我就出面给他贷款。
那时我手上也没钱，单位集资房的首付款都是东拉西凑借的，这几年还在陆陆续续还。我就出面在汉中信贷公司给老三高息贷款，一分七八的利息，办了三年期，到现在只还了一年多。还有两笔是通过大额信用卡贷的。一共给他借了20万。当时他说周转三五个月，后来一年了都没还上。现在出了事了，这个账我还得背，因为贷款是用的我的名字。
刘向南：听说你三弟通过你们的亲戚朋友借了很多钱，是吗？
王富军：是有这回事。你看他现在人不在了，我还想等家里这个事了了，跑一趟西安，去他的公司看看，看能不能要点钱，给人家还一下账，如果实在还不了，我也没办法。
我对他的公司的情况也不了解，就去了那一次。那次去还是在一个礼拜六，公司也在放假，公司里没人。那次见面，我跟他饭都没吃。他说一块吃饭，我刚吃过饭，说算了。他那种经济情况，我也不想去麻烦他。下午回去，我在我女朋友的出租屋里自己做的饭。
刘向南：你也不经常回老家那边去，是吗？
王富军：我在2007年出去打工，2013年才回来。我们那个单位是差额补贴单位，卖木头，木头卖了才给我们发工资，效益也不好，一个月也就两三百块钱。当时有老婆孩子需要养活，基本上就不够用。我才出门打工。
一出门就是七年。刚开始在广州，在工地上干过。又到惠州，干了一个月，不行，又到深圳罗湖地铁站做过一年保安。之后才在一个同学的介绍下到了东莞，进了一家染纱厂，我又不会技术，只能当普工，在这个厂里一干就是六年。
在外面打工那几年，我基本上都没回来过。就在2011年回来过，跟我老婆发生了点矛盾，也是在那一年离的婚。
2013年上半年，我爸给我打电话，他身体不太好，胆囊炎，他的意思是他年龄大了，我老在外面漂着也不是一个事。那时我们单位上的工资也涨起来了，一个月有3000左右。2013年下半年，我回了家。
2013年回来上班以后，前两年我也不怎么回老家去。2017年，只要是休假，我每个月都回去。
在老家，我老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我。偶尔有一次，我在院子里站着，当时张扣扣在家里，我发现有人在看我们这边。这个是发生在2017年的七八月份。我站在那里，是无意间望了一下，我发觉，他们窗子那里有人站着看我们这边。
我每次从他家门口过，他家的门基本上都是关着的。我们回家都要经过他们的家门口。我很少碰见张扣扣本人。但是我站在院子里，老是感觉到有人站在他们楼上盯着我们。站在他家的二楼，可以对我们的院子看得一清二楚。
我每次回去，反正心里都是怪怪的。都是早上回去，中午陪父母吃个饭，下午就走了，很少在家里过夜。
刘向南：你们三兄弟之间，你跟谁走得更近一点？
王富军：我跟我大哥都在单位上班，平时有啥事就打个电话联系一下。其实平时也没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是家里有事了，互相通个气。他也帮我三弟借了钱，但是具体借了多少，我也不知道。
刘向南：回家最多的是你大哥？
王富军：应该是。因为他有个车，方便。他上班的地方离老家也不太远。我回去不太方便。除了周末与节假日以外，基本上都在山里边。
我大哥死得冤。他47岁，好不容易熬了这么多年，干得有点起色了。我爸也冤，70多岁的人了，没有享过啥福，就这样去了。
三弟的手机
刘向南：你了解你三弟在西安的个人生活吗？
王富军：我三弟有一个女儿，但他从来没有带回来过。我也只是听他说有这么一个女儿，按时间推算应该10岁左右。他的前妻，从结婚到离婚，也从来没有带出来过，我们没有见过。
出事以后，我三弟的手机和身份证没有找着，现在跟西安那边失去了联系。我一直在打听，到现在还一直没有找到他的手机，所以也就跟他的女儿和前妻联系不上。西安那边只能通过手机通讯录才能联系。现在手机丢失了，没有任何其他联系方式。
刘向南：2月21日，初六那天，你是不是回了一次村里？
王富军：我回去了一趟，就是去找老三的手机。这个手机必须要找到。我要联系他那边的亲人，也要联系他那边的公司，我要知道他到底在那边有没有股份，能不能要到钱。好多人给我打电话，说给他担保借了钱。虽然他现在不在了，他欠的账要还一下，我们心里才能过得去。所以我必须要找到他的手机。
我去找的时候，他的手机充电器还在老家那里。三十出事前我还给他打过电话，一直通着，没有接。现在不知道他的手机掉落到哪里去了。警察收集的遗物里边，有一张高铁票，但是没见身份证，也没有手机。现在他的手机打过去是关机状态，也不知道是没电了，还是被谁捡走了。
那天我回老家，是吃过早饭从县城过去，11点钟左右。是我的一个同事和一个老表陪我一起去的。我在我家老屋里翻遍了，都没有找到。我回去还让我堂兄帮忙打听一下，看有谁捡到了。我三弟在我堂哥那里也借了钱，我让他帮忙把手机找到，看能不能找到他的公司要一笔钱，我堂哥听了也很高兴，也很积极地去联系这个事，但是到现在还是没有线索。
我之前听我弟弟说过，好像公司里有他的一点股份，但是具体多少，能不能抽出钱，就不知道了。其实这几天我一直想到西安去找他们公司，我去过一次，现在还有印象，但是现在这边的事情还没有处理好，我也走不了。
那天我回老家，还有记者在那里守着。我那个同事说，你注意一下，有记者，我进屋，把门关上，在屋里找，没有找到，就坐车赶紧下来了。我怕那些记者会采访，当时我的心情也不好。我回来，就在这里待着。
当时我在村里，看到我家老屋，那个现场，心里除了难受还是难受，我不想在那个地方多待。
刘向南：之前你们家那个老房子有没有想着翻盖一下？
王富军：想。就是因为没钱嘛。前几年一直还账，等我三兄弟都成家了，各自有家庭有负担，更没有余钱去翻盖老房子了。我们兄弟都不宽裕。我大哥作为公务员，也就三四千块钱的工资，我嫂子也有一份工作，他们家的情况稍微好一点。翻盖房子，也只是想一下而已，根本没有财力去做。而且我爸我妈那么大年龄了，房子修不修无所谓了，只要我三个兄弟都过好就可以了。
对于这个老家，出了这个事，我的打算是把东西收拾一下，让我母亲离开这个地方。
与张扣扣家的这些年
刘向南：出了打架死人的那件事以后，这么多年你们是怎么和张家相处的？
王富军：偶尔碰到，张家老父亲有时会对我们瞪两眼，也没有做过其他过分的事情。互相不打招呼，各走各的。
刘向南：这么多年里，你会经常见到张扣扣他们父子吗？
王富军：也不是经常见，从2017年开始我经常回家，有时偶尔能看到张扣扣。从1996年那个事发生之后，我们两家从来都不说话。只是他那个老父亲，有时候看到我，会横眉冷对的，会瞪两眼。张扣扣有时候会回避，有时候会站在楼上观察。我就发现过两次，我在院子里一站，老是感觉到他们楼上有一双眼睛盯着。
刘向南：你判断他怎么会在今年大年三十做这件事情？
王富军：这个事，确切地说，是因为我弟弟在老家待的时间有点长。他在腊月二十一回来以后，一直待到出事的大年三十。
之前我爸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要杀个过年猪，让我回去帮忙。现在单位上上班要上到腊月三十才放假。我说我现在回去的话，猪杀完了，不是还得再回来，我觉得我回去得有点早，就说能不能把这个杀猪时间往后拖一下，拖到腊月二十七八，我爸说行吧，等你回来了我再杀猪。腊月二十一我就接到了我弟弟的电话，他说他回汉中了，我说你回来了，你就给爸爸说我暂时不回去了，我到三十再回去。他就回老家了。
好像是在腊月二十七杀的猪。我三弟帮忙杀猪。杀猪那天我大哥也回去帮忙了，他当天下午就走了。我腊月二十八晚上还给家里打电话，我说老三，家里猪杀了，你要不先下来，我让我三弟到我家里住。我在大河坎镇有房子。我大哥大年三十回去，也是要把我爸妈接来到我这里过年。当时我三弟说行，他说他在二十九下来。二十九他也没下来。二十九晚上他打电话给我，说要不三十跟爸妈一起坐大哥的车到你那边。
他们是准备和我爸妈一起到我家里过年。他们买了很多东西，还让我这边不用做什么准备了，说老家的东西都买好了。我说行。我说正好我女朋友家里有事，我就不回老家了，所以三十那天我在周家坪，没有回老家去。
大年三十一早，我哥就回老家了，我嫂子因为感冒，头痛，没有去，我侄女是因为睡懒觉，也没有跟我大哥一路回去。
前两年我三弟回来，我对他说，你回去看父母可以，不要待久了。那个时候，我总觉得哪里不妥。这一次我在林场里上班，我一再给他打电话，我说你早点下来，你先下来，在我家里待着。谁知道今年他非要等到一路回。结果三十就发生了那个事。
刘向南：这么多年里，除了你发觉张扣扣在他家楼上盯你之外，有没有发现他有别的要报仇的迹象？
王富军：反正我总是觉得哪里不对头，心里会慌慌的。每次回家，从他们家门口过，我都是很小心，要不为啥我回老家，都是早上回去下午就走，很少在那里过夜。
刘向南：前几天律师去会见张扣扣，张扣扣自己说，他心里有一个想法，就是这么多年了，你们家从来没有去直接跟他们沟通过，也没有说过一句道歉的话，这些都让他对你们家的意见越来越大，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王富军：1996年那个事发生以后，其实我的心里也感觉很遗憾，那个事也纯属意外。你说那个事发生了，我们怎么可能到他门上去？怎么见了面打招呼？不可能跑到人家门上去见个面打个招呼，那不是自找没趣吗？这是很正常的。他如果非要说上门赔礼道歉这些话，那个事也是通过司法程序处理了的，我弟弟也确实是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你如果认为判决不公，对判决不服，你当年为什么不抗诉啊？我估计他老爸一直在灌输复仇思想，才有今天这个结局。
我那天听到发生了这个事情，心里很震惊，真的不敢相信。时隔22年，在这期间，我们一直都以为是通过法律正常途径解决了的。虽然我心里一直隐隐感觉到有点不对，也没往这方面想。我想他不至于吧，当年那个事是通过正常途径审了的，而且我三弟已经是那个样了，该赔偿的已经赔偿了。过了这一二十年，也一直没看出来他们有对我们家有不利的举动。
刘向南：这么多年里，你会关注张扣扣的消息吗？
王富军：我从来不问他的消息。因为22年前那个事，我也不可能去打听人家的消息。我是能避就避，避不开了，就各走各的。
张扣扣复仇杀人之后
刘向南：你说这些天你非常忙，都在忙些什么？
王富军：忙后事嘛。一方面是在跟政府协调这个事，一方面是处理墓地、墓碑这些事，都要我自己出面去办。我们现在不想回老家安葬他们。老家那个地方太令人伤心了。
现在我听说张父无罪，已经回去了。这就存在一个安全隐患。我母亲那个样子，我也不可能让她回老家去住。一是担心她的安危，二是回老家，想起那些事，她也伤心。
墓地现在基本上已经看好了。我没钱。现在就是筹钱。
刘向南：你父亲他们的遗体现在哪里？近期会处理丧事吗？
王富军：他们现在殡仪馆。应该会很快处理丧事。因为前期舆论不好，就先放一放，没有动。当时的舆论全部偏向张家，好多舆论是把杀人犯当英雄崇拜，说为母报仇是应该的是理所当然的，这纯粹是扯淡。1996年那个判决书你们也看到了，其实那个判决还是比较公正的。当年我兄弟属于正当防卫，不过是防卫过当，就那么打了一下，也是因为抢救不及时吧，谁知道人会死呢。
刘向南：现在有些人认为是因为当年那件事情处理得不公，才让张家有意见。
王富军：当年那个案件是走了司法程序的。当年我们两兄弟在上学，我大哥刚参加工作不长时间，网上说我们是仗势欺人，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当时我们家有什么钱嘛，这个事情出了以后，好多钱都是借的。搁在现在，我们家这个情况，也没有权势嘛。我大哥就是一个正科级干部。一个正科级干部，现在算啥嘛。而且当年他只是一个普通干部。所以网上说的那些，纯属谣传。我现在是越看越气愤。
刘向南：我看你2月19日的微信朋友圈，转发了一条，说“张扣扣是杀人犯，不是英雄”。你是怎么看这个问题的？
王富军：他是杀人犯，不是英雄。如果是法律判决不公，你为啥不走法律途径上诉啊。当年你也有上诉的权利，给你上诉的时间。当年判了以后你不上诉。你不上诉，人家认定你是同意了那个判定。现在时隔22年又翻出来，说当年的判决有问题，这个用心是显而易见的。
我看到把张扣扣说成是英雄的说法非常气愤。如果社会上提倡这种风气，那要法律还有何用？不管他出于什么动机什么目的，他就是一个杀人犯，三条人命是不争的事实，是任何狡辩都洗脱不了的。而且手段凶残。还说什么张扣扣不杀妇孺。当时我家里的情况是，只有我哥、我弟弟、我爸我妈在家，我的侄儿、侄女都没回去，他是没有那个机会伤害小孩子。
刘向南：你现在后怕吗？
王富军：后怕啊。我女朋友也说，幸亏那天你没有回去。她跟我开玩笑，说以后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我说是。如果我赶回去，我想可能有两种结果，要么是一起遇害了，要么结果好一点，如果我回去的话，我要么跟我兄弟同路，要么在家里跟我爸在一起，张扣扣在杀人的过程中，另一个人会有防备。但是也可能是最坏的结果，你看我这身体素质，人家是当过兵的，遇害的可能性要大。
当然，这都是假设。出事那天我也很后悔，为啥我自己没有回去，我还在怪自己。我觉得回去可能情况会好一点。我女朋友还说我，说你回去能干嘛，人家是蓄谋已久的，你们在明，人家在暗，她说回去你也会……她的话没有说完，我知道她的意思。
刘向南：她的意思是你会一块被杀死？
王富军：是啊。我认为张扣扣也是这个目的，等我们三兄弟凑齐了。要不他为啥会选择那个时间。
刘向南：现在有一种说法，说这个事件是当年的司法不公造成的，对这个说法你怎么看？
王富军：这纯粹是胡扯，无稽之谈。他们说司法不公，就是我源于我大哥当时是乡镇干部。但是22年前我哥就是一个普通干部，他能干扰司法？网上还把我们三兄弟说成是恶霸，说是仗势欺人，这纯粹是扯淡。
你们可以到我们村上去打听一下，我爸在我们队上名声也是挺好的，他爱帮忙，从来都不惹是生非。我们三兄弟，当时两个在上学，我哥也参加工作不久，怎么仗势欺人？就是以现在我们家的情况，也没有多少权势，要钱没钱，要权没权，欺负谁啊？
不会走张扣扣这条路
刘向南：接下来，你 66 47330 66 31323 0 0 5467 0 0:00:08 0:00:05 0:00:03 6222准备做些什么事情？
王富军：接下来，先把我爸和我两个兄弟的后事处理一下。处理完了我准备去西安一趟，就是我弟弟公司这个事，管他怎么样的，先去看一下，看他在那边还有没有债权债务。
还有我妈的赡养问题。她今年68岁，这么大年龄了，后面的赡养问题也要解决了。现在我三兄弟就我一个了，这个责任肯定在我肩上。我也想让政府想点办法，通过社会救助或者其他方面来帮忙。我就那点工资，3000多一点，还背负着房贷。
我们单位要在大河坎盖集资房，要交首付，我都没钱，我也向我堂哥借过钱。当时需要交10万首付。2011年说过一次，我没有交，那年我只是交了一万块钱的报名费。2016年又交了一次。2017年房子建好以后，我没有装修，只是简单处理了一下，买了地板纸往地上一铺，买了一些家具，就搬进去住了。
现在我三弟还欠了那么多的账。出了这么大的事，我真是没有能力再操办这些了。现在也是想办法，筹点钱，把这个事情尽快解决了。都过了这么多天了。现在也就是朋友、同事还有我哥的朋友在帮我。能借就借，能找及找，都是想办法。
刘向南：对张扣扣杀人这个事情，你接下来打算做些什么？
王富军：对张扣扣杀人这个事，我相信法律，相信政府，相信会做出一个公正的判决。而且我一直是相信法律的。1996年那个判决，我们家里也都认为法律判决了以后，张家应该不会有私自报仇这一类的事，从来没往这方面想。它是通过法庭审判了的。这也是这么多年我们对他们大意的原因。
但是每次回老家，我老是感觉怪怪的。1996年出了那个事以后，我大哥给我爸妈建议，让我爸妈离开那个地方，不要在那里住，我也是那个意思，哪怕在别处租一套房子，也不要在老家住了。但是我爸妈也认为，当年那个事是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了的，他张家再怎么，也不会私自采取行动吧。这一过一二十年，也都是平安的。真的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
本来1996年那个事就应该到此结束的。我有一个儿子，今年13岁。那几天我儿子也在，我还给他说，希望这个事不要给他的心理上造成什么阴影，我也不会给他灌输那些复仇的思想，政府会出面解决这个事。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给我儿子说过，我说这个事，法律判决以后就结束了。虽然我心里也很难受，但我心里真的不希望今后再发生这种事。我敢保证我和我的后人他们不再做报仇、复仇这些事，但是谁能保证张家会不会？
我的小孩听了，说他知道了。这件事发生后，我也没有让他知道太多，小孩子嘛，知道太多也不好。我只是说，你爷爷这个事，法律上会公平、公正地解决。
我现在还在担心。现在张扣扣的爸爸在老家，60多岁的人了，一旦张扣扣被判死刑，你说他心里会怎么想，会不会还要继续产生复仇的思想？我也不得不防。现在他们散布1996年那个事，说是我打的人，用心已经很明显了。当年不提这个事，为什么这个事出了后，还在提？
所以我还是担心。前几天我母亲说要回老家收拾东西，我就极力劝阻，我说不要回去。所以她现在还在我亲戚家待着。那天是实在不行了，我才回去找的手机，还拿了几件衣服。我回去毕竟比她要安全多一点，我毕竟年轻，来回也更注意一点。她那么大年龄了，我怕她再发生什么意外，那我真是没法再活了。
现在出了这个事，但我心里也没有复仇的愿望。如果都是用暴力来解决的话，法律还有何用？如果没完没了地报复下去，只能把自己也毁了。我现在活着也不是为自己活。我们家就剩我一个男丁了。我一旦出了意外，我母亲怎么办？我儿子怎么办？我在考虑这些。
我一直相信法律。我现在只是在等待法律审判的结果。当然，如果审判不公我可以提出上诉。
我不会走张扣扣这条路。（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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