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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腐斗士”杨维骏生前口述历史:一个从苦难年代挺过来的人(音频)

劉向南 刘向南 Report 2022-07-19

《云南日报》6月11日头版发布的杨维骏逝世讣告


云南省政协原副主席杨维骏于6月9日在昆明去世,享年98岁。因在晚年以“年龄最大、职位最高”的“反腐斗士”闻名,杨老先生的辞世引起公众极大的关注。


我在2014年11月的一天,曾在昆明杨老先生的家中与他有过一次长聊,当时我们主要是谈了两个方面的内容:1、从李嘉廷到白恩培等,臧否云南政坛高层人物;2、杨老先生自己的人生经历以及杨家家史。


我已把第一部分内容写文披露(链接:我举报了褚时健:“副省级反腐斗士”杨维骏生前臧否云南政界人物)。现把第二部分也整理成文披露如下。这第二部分的主要内容,是关于杨老先生在反-右、文-革等政-治运动中的主要经历,以及北洋与民国时期云南的政坛风云,特别是,杨老先生详细叙述了其父杨蓁被杀之前后经过。


在对话中,杨老先生告诉我,他是一个从苦难年代一路挺过来的人,而在苦难当中,他仍是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信念,这信念给予他精神支持。而回看杨老先生坎坷又不平凡的一生,也许能够溯源他在晚年何以会成为一名为民请命的“反腐斗士”。


仍需特别说明的是,文中受访者所述内容,并不代表本文作者观点。




刘向南:在过去的历次政-治运动当中,你的遭遇是怎么样的?

 

杨维骏:反-右,我被打成右-派。我没有发表什么言论。是在头一年,1956年,费孝通,(当时)他是国-务院专家局的副局长,周总-理是兼专家局的局长,周总-理派他到西南来调研,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向科学进军,他是受周总-理的委托,到云南来调查知识分子,落实知识分子政策,通过省委,(当时云南省的)省委书-记是谢富治,谢富治就叫我来接待他,我就接待他了,帮他落实知识分子政策。

 

刘向南:那时你是什么职务?

 

杨维骏:我是民盟的秘书长。

 

刘向南:专家局是一个什么概念?

 

杨维骏:是国-务院下面的一个专家局,是要向科学进军,要调动大大小小专家的积极性。中国科学技术要发展嘛。

 


刘向南:当时怎么把你打成右-派了呢?

 

杨维骏:还不是费孝通来,谢富治叫我接待,我就接待他。他就搞了一套调查研究,很深入的,个别谈话啊,有小型,有大型,都是在各校的dang委书记同意下进行的,最后的结果非常,后来省-委宣传部的一个部长,就代表省-委,来开一个座谈会,各高等院校的书记、校长都参加,大家一致肯定,说:费先生,来到云南,给了我们云南很大的支持、鼓舞,给了我们很多新的观念、新的思想、新的工作方法,给我们帮助很大,我们非常感谢费先生。省-委统战部就召开一个民主党-派的会议,听取费孝通这一套科学的调查研究的方法,新方法,省-委统战部长就代表省-委再一次感谢费孝通,怎么样子推动民主dang派,通过科学的调查研究,调动广大知识分子的积极性,向科学进军,充分发挥统一战线的作用。又是高度表扬。在一片掌声中送走了费孝通。因为他做的事情完全是好的嘛。省-委高度肯定,各大中院校也是高度肯定。群众也是深受鼓舞。后来,第二年,反-右来了,说费孝通是“章-罗联盟“的黑干将,那他到云南来肯定不会做好事,肯定是反dang,向dang进攻,反dang反社hui主义。

 

那么,谢富治不能来承担这个责任,那他就叫人来通知我,叫我揭发费孝通,怎么跟费孝通策划于密室,研究怎么反dang反人-民。费孝通已经落马了,已经定了,但是我不能落井下石,编造一些谎言,反正费孝通已经完了,假如我编造谎言,说我跟费孝通策划于密室,我做人不应当这样做。

 

刘向南:当时是有人指使你这样做?

 

杨维骏:是统-战部的人告诉我:书-记说了,假如你揭发费孝通策划于密室,你就可以不戴帽子!我不能这样子做嘛,我就没有揭发他。

 

刘向南:后来呢?

 

杨维骏:后来就戴上了帽子。


费孝通

 

刘向南:戴上右-派的帽子?

 

杨维骏:1958年,11月,已经进入人民内部整风了,反-右已经过掉了,我是补上去的。

 

刘向南:补上去的右-派?

 

杨维骏:右-派。没有开批判会。不敢开批判会。假如他们问我谁叫你这样子做,我说谢富治叫我这样子做。

 

刘向南:没有批判会。

 

杨维骏:不敢开批判会。

 

刘向南:只是戴上了帽子而已?

 

杨维骏:就戴上帽子。

 

刘向南:那对你的生活、工作什么影响呢?

 

杨维骏:那个时候,谁都知道,反dang反社-会主义是敌对分子,就是敌人了嘛,人民的公敌了嘛。这个比刑事犯还要严重啊。这个是终生的.

 

刘向南:之后具体是受到了什么影响?

 

杨维骏:我要自杀了嘛。我就没有前途了嘛。我革-命了一辈子。我革反-动派的命。现在我被打成了反革-命,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啊。我就想自杀了嘛。我就觉得活着没有意义了嘛。这个没有刑期的。如果你一个刑事犯,判个五年十年,这个没有刑期的。你是敌人了嘛。

 

刘向南:后面的日子都会不好过。

 

杨维骏:不但是不好过。假如我是一个普通人,不是起义人员,那还好一点。我没有做过(反dang反-人民的事),我一生都是革-命的。现在一下子把我打成是一个反革-命,你想想看。我想自杀。我就跟我爱人讲,我说我们两个离婚算了。(我们)刚结婚啊。反-右结束以后,我以为是安全了。我们两个才结婚。我35岁。

 

刘向南:反-右结束了,那时候你还没有事,还没有戴上帽子呢?

 

杨维骏:没有。我还是反-右办公室的主任。谢富治还曾经把我还有民盟的几个人找去,商量怎么批判右-派。我还是左派嘛。

 

刘向南:还是站在dang的立场上去批判。

 

杨维骏:他认为我是左-派嘛。我还是反-右办公室主任。

 

刘向南:是哪个反-右办公室?

 

杨维骏:是民盟的反-右办公室主任。当时的民盟主委叫寸树声,他是左派,大革-命时代他就参加了dang的革命斗争,他是响当当的左-派。当时云南的统战部叫我们替他写一篇文章,那个时候,反-右开始的时候,在什么报上发表了,这就是一个信号,等于是反-右开始了。这个文章是谁写的?是我写的。所以那个时候我是被谢富治看为是响当当的左派。就是因为费孝通被定为是章-罗联盟的黑干-将,他来云南肯定不是干好事,肯定是干反dang的坏事,就是这个逻辑,一下子就把我打成右-派。那个时候右-派是什么概念,就是敌人了。我一辈子都是敌人了。我怎么想得过来呢。我就想结束我的生命。



 

刘向南:当时你说要离婚,你爱人怎么说?

 

杨维骏:她不肯。她说你是个好人,我怎么能跟你离婚。很多人就是这样离婚掉了。丈夫被划为右-派,妻子就离婚,划清界限嘛。那个时候政-治上高于一切。革-命与反革-命完全是两回事嘛。

 

刘向南:完全是敌对的。

 

杨维骏:敌对的嘛。丈夫被划成右-派了,我作为你的妻子,不跟你断绝关系还行啊,就变成反革-命家属了嘛。所以很多人就离婚。我是主动提出,我说你还年轻。她才22岁嘛。我比她大13岁。她也长得漂亮,还年轻。我说我们两个离婚吧。她不肯。她不肯离婚,那我就要对她负责任,我就打消了自杀的念头。

 

刘向南:那帽子什么时候摘的?

 

杨维骏:到1960年才摘掉,是提前摘掉的。

 

刘向南:那1958年到1960年之间这两年是怎么过的?

 

杨维骏:改造嘛,劳动改造。

 

刘向南:到哪里劳动改造?

 

杨维骏:农场。

 

刘向南:下去劳动?

 

杨维骏:劳动。我这个,说是照顾我了,保留我的云南省政协委员的职务。我是省政协的副秘书长,副秘书长这个职务拿掉了,保留我省政协委员的职务,还给我保留了一个副科长职务。说这是照顾我了。其实这个照顾,反而对我是最大的惩罚。

 

刘向南:为什么?

 

杨维骏:送到劳改队去劳改,大家都是劳改犯,彼此彼此,我这个,照顾我留在机关,又去劳动改造,全机关的干部都是我的监督者,我一个人是被监督的。所以,白天劳动,旁边人都是监督我的。如果我这个锄头慢一锄头,或者汗流到眼镜上,我抹一把汗,都不行,都要叫起来,吼起来:老实点!

 

刘向南:为什么你有了这个身份他们就成了你的监督者?

 

杨维骏:因为那个时候是左的年代,他们就相信我是真正的反革-命。不是说我是反dang反社会主-义吗。我是保留了政协委员,我就留在机关劳动改造。机关上山下乡。全民都是上山下乡嘛。

 

刘向南:是跟机关其他普通的非右-派一起下去劳动,他们不是劳改犯,你是劳改犯?


杨维骏先生生前在昆明所住小区(刘向南摄)

 

杨维骏:他们不是劳改犯。我一个人是劳改犯,全部都是监督我的人。白天我是监督劳动,精神压力很大。精神是决定一切的。精神压力太大了。你稍微慢一点,人家就叫起来吼起来:老实点!这样很不好受啊。白天监督劳动,晚上还要来一个批斗:老实点,你要交代,你为什么反dang反社会主-义?没完没了的。

 

刘向南:那你都怎么对付呢?

 

杨维骏:我实事求是,有什么我就说什么。他们听了就叫啊,喊口号啊,说要老实,你这个右-派分子不老实。你不能想象的。人的精神是主宰一切的。精神被打垮了,你什么就都完了。精神折磨比肉体折磨还厉害啊。你们现在不能想象那种情况。我不是右-派,我是左-派,我是革-命者。我曾经被国民党特务把我打伤,追杀我,差点被他们杀掉,是这样子过来的,九死一生过来的,现在我变成反dang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反革-命分子,你想想看,能受得了吗?

 

刘向南:那1960年为什么提前摘掉帽子了呢?

 

杨维骏:我不知道啊。他们也许也是知道我是勉强被划上去的吧。我表现也好。

 

刘向南:其他人有提前摘掉的吗?

 

杨维骏:其他,有些起义人员。因为影响台湾,影响解-放台湾。是从影-响台湾这个大局考虑。起义人员起义了,现在又被打成右-派,这样子台湾就会说嘛:你看,共chan dang照顾起义人员是假的。就是因为这个,就提前把一些起义人员的帽子摘掉了。我不是起义人员,我就是自己的特殊的情况,把我给提前摘掉了。

 

刘向南:右-派分子,和“摘帽右-派”,在对待上有什么区别?

 

杨维骏:表面上,就你不是右-派了。你可以做你的那个副科长了。我原来是副秘书长,当时还保留了一个副科长,降成了一个副科长。我可以真真实实地去做副科长应该做的工作。就是这样。但是实际上呢,我还是“摘帽右-派”,在政-治上还是右-派。老百姓、一般干部,还是认为我是右-派。

 

 

刘向南:你后来在文化大革-命当中是什么遭遇?

 

杨维骏:我提前摘帽,还是“摘帽右-派”,继续劳动改造,继续那样对待。即使摘帽,你还是右-派。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我劳动改造,差不多二十年了。

 


 

刘向南:一直在劳动改造?

 

杨维骏:断断续续的。

 

刘向南:一直带着“摘帽右-派”的身份?

 

杨维骏:嗯。文化大革-命,我是“九种人”人嘛。地-富反-坏右,我是右嘛。摘帽右-派,还是右-派。我是经过这样子的折磨,这样过来的人。你们现在不能想象,不能体会,不能想象折磨我们那个厉害。我记得那个时候发给我生活费,我的份上,一个月可以有25块,我本来的工资应该是一个月一百四十五还是一百五十五(块钱),后来降到八十多块,后来又降到一个月25块。我的妻子,两个孩子,他们三个人,一个人五块。不够吃嘛,不够过嘛。我卖家具,卖家里面的衣服。我爱人就买了一个缝纫机,给人家做活,做缝纫的活。就这样子勉强地度过这个艰苦生活。是这样子艰苦过来的。

 

刘向南:这个是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吗?

 

杨维骏:嗯。就是这样子生活。一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

 

刘向南:哪一年彻底平反的?

 

杨维骏:文化大革-命之后,就平反了。我是怎么挺过来呢?我是在农场劳动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是分配我放牛,我把牛放到大山里面,安静了,牛不会跑了,我就读《马恩选集》,找到了精神支柱,以前我看过《马恩选集》,没有真正的看,现在我认真地看,从《马恩选集》里面找到了我的信念,坚定我的信心,找到我的希望,我觉得社会不会永远曲折、倒退的,社会发展的规律就是向前进的,黑暗总是暂时的,我找到了精神支柱,我就挺过来了。

 

刘向南:当时你认为那是历史的倒退吗?

 

杨维骏:我觉得是倒退。不是整个倒退,我觉得我是受倒退的影响。那时候文化大革-命里边有两派,造-反派和保皇派,我赞成保-皇派,因为保皇-派是老工人,是劳模,是gong chan dang员,因为他们造-反派要打倒一切,怀疑一切,否定一切,我觉得这个事情是要把整个dang都要摧毁掉,我就反对造-反派这一边。

 

刘向南:保-皇派还是维护旧秩序的。

 

杨维骏:我觉得把整个gongchandang员都打倒了,整个gong产dang就垮掉了嘛。全盘否定,否定gong产dang ,这个不对嘛。那个时候我对毛zedong还很崇拜嘛。那个时候我还会高呼他万岁。我没有自觉到觉得喊他万岁不对。我觉得没有毛zhuxi就没有新中国。我还是这种传统的观念。我是身临其境嘛。我是在国民-党统治下。我父亲被国民-党的军阀杀害了。国民-党是卖国的。蒋介石是消极抗战,他被迫抗战,他是迫于全国的压力才抗战的,他不是真心抗战。一直是消极抗战,积极反gong反-人民。所以我觉得毛zhuxi领导人民解放人民建立新中国,我非常感激。我这种思想感情根深蒂固。所以我还是高呼毛zhuxi万岁,早请示晚汇报。我觉得有点不对了。早请示晚汇报我觉得有点不对劲。早请示晚汇报,跳忠-字舞,这个我觉得过分了。

 

刘向南:当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是当时还是那样去做的?

 

杨维骏:还是那样去做。不能不做啊。你是右-派嘛。你不做还得了啊?就变成现-行反革-命了嘛。


忠-字舞

 

刘向南:早请示晚汇报。怎么早请示?

 

杨维骏:有一个毛zhuxi像,我们就在毛zhuxi像那鞠躬,念毛zhuxi语录,这个是早请示。

 

刘向南:大概是每天早晨几点?

 

杨维骏:一起来就早请示。几点几分我就没有记了。晚汇报也是搞这一套。这个我觉得太过分了。还跳忠-字舞,这个我也不赞成。但是我心里边还是感谢毛zhuxi的。没有毛zhuxi就没有新中国,我当时赞成这个。后来我是看到《人民日报》,有两个人发表了一篇文章,这个文章的大体意思是说,新-中国建立之后,犯了“两急”,生产力发展上急于求成,生产关系的调整上急于求纯。急于求成,就是大跃进,通过大跃进就把生产力提高超英赶美了,超英赶美,大炼钢铁,结果一斤钢铁都没炼出来。生产关系的调整上急于求纯,“纯洁”的“纯”,斗-私批修,跑步进入gong产主-义,一下子就进入gong产主-义,怎么可能?《人民日报》的这篇文章,就是谈“两急”,有些人可能根本就没有看见过,有些人看了也许早就忘了。这个给我很大的启发。一大版的,是两个人发表的这个文章。这就唤醒我了。我就觉得对啊,这个说得对。

 

 

刘向南:杨老,你给我简单介绍一下你父亲的事情,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杨维骏:我祖父是城市贫民,他是挑水的工人,在昆明。昆明那时候,自来水有没有我不知道,有的话也供应量很少,基本上是用井水,不是每家每户都有井的,有的人家有井,有的人家没有井,没有井的人就需要从有井的人的那个地方打水,把水挑去,供应没有井的人家,那么就需要挑水工人。我祖父就是挑水工人。挑水工人的收入很少,是城市贫民。我祖母是缝帽子的工人,女工,也是城市贫民。

 

我父亲就是出生在这种城市贫民的家庭里边。他念书靠什么?他跑到私塾老师的窗子外面听,听私塾老师讲课,私塾老师在室内教那些富家子弟,他长年累月在外面听。有一天,私塾老师就觉得奇怪了,把他叫进来,就问他一些问题,他对答如流,那些富家子弟答不出来的,我父亲就全部答出来。那个私塾老师就免费收他在私塾里边念书,他就念好了,成绩非常好。后来有一个大官看中了他,说这个孩子,穷苦出来的人,他喜欢他,就保送他进一个师范,他从这个师范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毕业之后,他就考进了陆军讲武堂。

 

刘向南:陆军讲武堂也在昆明?

 

杨维骏:在昆明。那时候,保定有一个讲武堂,云南有一个陆军讲武堂。那是清朝末年,要训练新军,要有讲武堂培养教官。他在到陆军讲武堂之前就参加了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进去之后,他又联络其他的少数的同盟会员,在里面宣传革-命思想。朱-德跟他是同班。他就向朱-德宣传革-命思想,后来他又发展、介绍朱-德参加了同盟会。后来他又跟朱德结拜了弟兄,成为金兰之交。

 

我父亲是穷苦人出身,他治军带兵,他叫士兵不要忘本,说你们是从农村来的,不要忘记你们的出身是农民,他组织士兵自己种菜,种稻谷。他不准官长打骂士兵,不要说打,骂都不能骂,官兵平等。士兵不准跑到老百姓家里面去,借东西也不行。这个军队开进一个村子,就在外面,不准扰民。大小便你挖一个坑,走的时候你把坑填上。就等于是和后来的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一样的,不准向老百姓家里要一针一线。他教育士兵不要忘本,你们家里面遭遇什么地主豪绅压迫,你告诉我。有士兵家里被压迫的,告诉他,他就写信给省政府,转到县里面,让县政府去处理土豪劣绅。那时候,他当到一个团长,那时不像现在的团长,那时团长很少的,是有力量的。士兵家里受到土豪劣绅的压迫,通过这个方式就解决了。他给士兵讲岳飞,唱满江红,灌输士兵爱民、爱国的思想。所以他培养出来的士兵,觉悟很高。

 

护国的时候,他是先行部队。蔡锷是一个月之后才带着军队进去的。他带了一个团,另一个团的团长跟他关系好,听他的,他等于是带了两个团,把北洋军阀的叙府攻下来了。后来,北洋军的援军,大量地从北方调到四川,显然是敌强我弱,我父亲就主张不要去跟他们硬拼,硬拼拼不过他们,兵力悬殊太大了,他主张凭地形构筑工事,跟他们打持久战,等待孙中山号召全国起来反袁,不能就靠护国军一个军就把北洋政府给打倒了,不可能的。这个主张是正确的。当时蔡锷是改良派,他是梁启超的学生,改良派是保皇派,他们最恨革-命派了。用阶级分析的方法来分析,改良派是在保存封建统治秩序下的改良,不是把这个封建制度推翻,他们走的是这一条路。所以,改良派最恨革-命派。蔡锷就骂革-命派是捣乱派。蔡锷当时跟梁启超约好了,他说我们进-步党没有根据地,我们就要打下四川,把四川作为我们这个进-步党的根据地。他就急于求成了嘛,打速决战,一战就把四川都占领了。不可能的。这是冒进,是军事冒险计划。我父亲就反对,蔡锷就讨厌我父亲,借口叫我父亲回去找救兵,就把他排挤出,排挤他回云南来了。


民国时期的昆明

 

后面的电视剧啊,小说啊,全部是跟事实有出入的。好像护国就是蔡锷发动的,不是他发动的,他来之前唐继尧已经在北教场举行了讨袁誓师大会了,上午举行誓师大会,下午蔡锷才来的。不是因为蔡锷来了才护国的。护国早就定了。护国那么大的举动,不是两三天啊,几个月了。我父亲是孙中山组织的中华革-命党中下级军官在昆明西山开了个会,决定三点:假如唐继尧拥护护国,我们则拥戴之;假如唐继尧中立,既不反对也不赞成,我们就礼送他出境;假如唐继尧要拥袁,我们就杀之。后来,我父亲联络了一大批中下级军官,得到了大多数上级军官的赞成,形成了一个反袁的爱国力量。在这个力量的逼迫下,唐继尧微服私访,到军中去看,发现军中已经变了,他控制不住了,假如他不反袁,他就完了。所以他就被迫地走上了反袁的道路。他不是真正自觉的,他原来还是想当云南王。他还是想走那条道路。他曾经把孙中山派来的一个革-命dang人杀掉,这个就是证据了。

 

蔡锷当了总督之后,他(我父亲)就反对蔡锷,他就觉得蔡锷的矛头是指向革-命dang的,蔡锷是假革-命,是混入到革-命队伍里的。蔡锷不能容他,他就走出去了,就找了孙中山。他觉得擒贼先擒王,把袁世凯刺杀掉,那就可以解决问题了。他就想北上去刺杀袁世凯。他还没有北上,形势变了。他半路回来。回来后,很多滇军的将领就保他,因为他是革-命会会员嘛。

 

辛亥革命,在云南的首功不是蔡锷,人家拥护的黄毓英。黄毓英是辛亥第一功。他是革-命dang人。发动辛亥重九起义,就是黄毓英把手枪放在桌子上,说我决定要去起义,诸位如果不起义了,我不幸被敌人擒了,我就要把诸君招出来,以免诸君的英名不至于被后人忘掉。他是这样子的。大家没有办法,只好起义了。

 

辛亥第一功是黄毓英,不是蔡锷。当时大家都拥戴黄毓英当都督,他就推辞,他说他不能当。不然,就不是蔡锷当这个都督了,那就是黄毓英了。黄毓英不当了,唐继尧他们才推蔡锷出来当都督。蔡锷当都督之后,他就镇压革-命党人。他就派兵把滇西起义的张XX镇压掉了。又出兵到四川,镇压四川革-命dang人建立的革-命政权。蔡锷就是搞反革-命了。袁世凯赏识蔡锷,又调到北京去,他还献计献策,如何镇压革-命党人,镇压孙中山的二次革命。这个就有历史记载。

 

 

刘向南:你父亲后来怎么被人杀害的?

 

杨维骏:后来袁世凯垮了,唐继尧当了都督,唐继尧又走军阀的道路,又被下面一个叫顾品珍的军长联合人赶走。顾品珍上台之后,我父亲当到混成旅旅长。混成旅就相当于昆明的警备部队。我父亲就主张,拥护孙中山的北伐。顾品珍是省长。孙中山不是说南北军阀如一丘之貉嘛,南方的革命人后来都变为军阀了,主张联省自治,跟北洋军阀隔江而治。我父亲就反对这个联省自治,主张北伐。省长顾品珍就担心我父亲把精锐部队调走去北伐对他不利。他就把我父亲骗去开军事会议,到山上就捆绑起来,要杀。当时的部队里的官兵知道了,马上架起一个大炮,对着那山,说假如你要动他,我就要大炮轰你,同归于尽,顾品珍就不敢了。那个时候,驻昆明的法国领事、英国领事也出来调停。双方达成协议,他放我父亲出去,我父亲就去广州找了孙中山。

 

那个时候,我们住在昆明,在军阀统治之下,也不安全,我们就全家去了上海,我们住到租界里面。

 

我父亲找了孙中山之后,先是当秘书,参谋,后来,南北军阀围攻孙中山的广东革命根据地,来势汹汹的,孙中山手里能调遣的部队毕竟有限,蒋介石就主张撤退,我父亲就反对,一撤退军队就垮掉了,他主张要坚决抵抗。孙中山就采纳了我父亲的建议,拨了7000多人给我父亲,我父亲能打仗,就分别地把南北军阀给打败了,保卫住了孙中山的革命根据地。蒋介石呢,他跑到上海去了,他不好意思回来了,因为他是主张撤退的,这是错误的,孙中山不采纳他,他是参谋长,他不好意思回来。孙中山就委派我父亲当代参谋长,就是代蒋介石,代了没多久,孙中山就北上,后来病死在北平。

 

唐继尧是军阀,他又出兵广西,想和北洋军阀夹击广东革命根据地。那个时候,广东呢,孙中山走了之后,胡汉民代帅,代孙中山的大元帅。胡汉民就下令我父亲率领滇军、粤军两部分,去支援广西。那时候,广西的李宗仁、白崇禧他们打不过唐继尧的军队,滇军是很能打的,他们着急了,就打电给胡汉民,要求支援,胡汉民就派我父亲带领滇军和广东军来支援广西。中途因为滇军的几个军阀要作乱,就把广东军留下来,我父亲就指挥着范石生这个军到广西,一到广西就把唐继尧的军队打败了。龙云是唐继尧的得力干将,他被围困住,眼看胜利在望。范石生就起了坏心了,他想取代唐继尧当云南王。我父亲就反对。军队要支援广西,举行过誓师大会,誓词是我父亲写的,范石生也同意,我父亲说,誓师的时候已经声明了,我们是去镇压封建军阀,我们进入云南以后要实行三民主义、五权宪法,民选文人当省长,废除军人干政,反对军阀割据,誓师的时候是这样说的,不能改变。范石生就觉得我父亲是一个大障碍,后来就指使下面的人把我父亲杀害了。

 

我母亲知道了,就到广州去奔丧。那个时候,谭延闿是代国民政府主席。我母亲就找到何香凝。何香凝对我母亲说:仲恺也是被奸人所害,这个事情,你写一个陈文,我送给代主席谭延闿。我母亲就写了一个陈文。

 

范石生把我父亲害了,而他的军队本来是靠我父亲指挥的,他那个军队也是不行的。我父亲待士兵很好。士兵知道我父亲被害之后,军心涣散,后来就被唐继尧打败了。兵败之后,范石生又率领一些旧部,跑到广东投奔了蒋介石。谭延闿本来是要严惩范石生的,后来一打听,他已经投靠了蒋介石,蒋介石掌握重兵,没有办法,这个事情就不了了之。


杨维骏的父亲杨蓁(1888-1925)

 

刘向南:他是怎么指使人杀害了你的父亲?

 

杨维骏:我父亲治军很严。范石生的一个干儿子,打仗缴获了云南的鸦片烟。那个时候,云南的烟是财政啊,财政不是靠税收这些,没有多少税收,种鸦片烟,云烟有名,鸦片烟带出去卖掉,就变成军饷了。这边一打胜仗,就缴获了唐继尧的鸦片烟。缴获应当充公,他不充公,他让他的干儿子拿到广州卖掉,把钱存在了他私人的银行里边。就被我父亲察觉了,我父亲就说你这个干儿子怎么胡作非为,缴获的应该充公,你看我们的士兵,冬天了,还穿着单薄的衣服,军饷都欠了几个月没有发,怎么这样子做。这样一来,就得罪了范石生,也得罪了他那个干儿子。

 

后来我父亲把龙云的军队围困了,要在援军必经的道路上构筑工事,以防备援军来救援。后来我父亲又听人说根本没有搞什么工事,他不相信,就亲自去看,果然没有搞工事,一个团长,在里面赌钱,我父亲问为什么不构筑工事,团长说土太硬了,我父亲就亲自挖一个散兵坑,示范给他看:你看,怎么是土太硬,你根本没有挖。就要处罚他。这个还得了,打仗的时候,叫你挖工事你不挖。正在这时,敌人的侦察兵枪响了。我父亲就叫这个团长带着兵去抓奸细。这个团长带兵到下面兜一个圈,根本不敢去抓,就回来了。回来后,我父亲问,他说没有看到。我父亲就问其他的士兵,其他士兵老老实实地说了。这个太过分了嘛,我父亲就把他罚跪。那个时候,一个团长是威风凛凛的,被罚跪,他认为是奇耻大辱。他就告到范石生那里。范石生就利用他的干儿子和这个团长。他说我现在没有太多办法,何况你们。他们就开一个秘密会议,就是要把我父亲除掉。

 

我父亲和范石生住在一个庙里面,同一间屋子。那个时候没有电灯,晚上点蜡烛,那天晚上,范石生就点了几十根蜡烛,他说他要看书。其实,他就是怕他的兵跑进来,光线不好,开枪误中了他。我父亲也大意了,没有防范。范石生还架了一个帆布床,睡在帆布床上。这是明显的标志。到了凌晨,他的干儿子领着十几个兵跑到总指挥部来,我父亲是总指挥,他们就说逮着了敌人的奸细,要向总指挥汇报。守卫看到是自己人,就放他进去了。我父亲听见他们的动静,想从枕头里面拿出枪来抵抗,还来不及拿出枪,他一枪就把我父亲的脚打断了,我父亲就喊范石生:你看,你干儿子乱搞。范石生翻一个身,不吭气。他们就把我父亲拖出去,拖出去后就开高级将领会议,商量怎么处置我父亲。有个别人的意思,是说杨蓁已经残废了,脚被打断了,不会妨碍我们了,把他送到广西军那里去,他跟广西好,送去就算了。范石生就不同意。很多人都不同意。特别是我那个姨父,是我母亲的亲妹妹的丈夫,这个人是一个很坏的人,他最早是追求我母亲,那时不是自由恋爱,是通过媒妁之言,我的一个大舅,觉得这个人不好,就不同意,后来我大舅就看中了我父亲,把我母亲许配给了我父亲那个人就妒忌,后来他就娶了我母亲的妹妹。他一直妒忌我父亲。这次杀害我父亲,范石生是事先征求了他的意见的,他也掌握一部分兵权的,他同意了,范石生才大胆。这里边又有这么一个曲折的情节。

 

我父亲去世之后,很多士兵半夜都哭,因为我父亲对士兵是非常好的。士气就瓦解了,士无斗志了。他们继续追打龙云逃走的部队,龙云逃到云南来,布置好重兵,等待。范石生把军队交给了我的这个姨父。我这个姨父不行的,士气也不行,一打就败了。我的姨父在逃走的路上,得了瘴气,就死掉了。临死前,他说对不起我父亲。好多杀我父亲的凶手都死掉了。他们兵败之后,就像刚才我说的,国民政府谭延闿本来想严惩范石生,他投靠了蒋介石,就没有办法,不了了之了。

 

 

刘向南:他们开会后,是怎么处置的你父亲?

 

杨维骏:是掐死掉了。出了100块大洋,就由他这个干儿子,领着一个男护士,在监牢里边,把我父亲掐死了。

 

后来,守监牢的这个人,他自己给他的一个堂弟讲这个情节。所以我们有充足的证据,证明我父亲是被范石生所害。我大哥就报父仇,把范石生杀掉了。

 

这个是到民国了。范石生投靠了蒋介石,蒋介石就想在解决了龙云之后,用范石生来暂时代理云南省政府主席。蒋介石都是这样的,他解决掉一个军阀,不是马上由中央政府派人去代替这个当地军阀当省长,因为这容易引起地方上的势力的反抗,他就找一个二把手,把一把手杀掉了,把二把手支持起来,过度一段时间。他都是这个策略。他就看中了范石生,把范石生放回云南来,表面上是回来看病,实际上是一个棋子,摆在那里。所以我大哥把范石生刺杀之后,龙云就非常高兴,他就支持法院依法判案。



我的名字叫杨维骏,我大哥叫杨维骞。我大哥刺杀了范石生后,就投案自首。后来法院公开审判,双方请律师,辩论,相对地还是比较公正的。后来有人出来证明我父亲是被范石生所害,子报父仇就成立了,就不是无故杀人了,是有故,罪不至死。故意杀人就是死罪了。是为报父仇杀人,罪就减轻了。第二,我大哥是自首,又减轻。最后就判了九年零五个月。后来他是害了严重的风湿病。那个时候监牢条件很差,阴暗潮湿,得了风湿病,如果再关下去,人就完蛋了,后来经过医生证明,就保外就医。他在里面关了不到一年时间。

 

后来,国民党的元老李根源和李烈钧,这两老是国府委员,他们在国民政府里提出来,杨维骞是子报父仇,范石生是军阀,子报父仇是情有可原,就主张国民政府发布一个特赦令。当时的国府委员,很多人都知道这个内情。国民政府开会,就通过了这个特赦,特赦令还在报上公开了,就特赦了我大哥。

 

我大哥比我大10岁。他活了87岁。

 

刘向南:你父亲被杀害的那一年,你多大?

 

杨维骏:我三岁。那时我们已经转到上海了。我出生一个月就吐血,医生开了药,让我母亲三分钟喂一次,本来小棺材都买了,放在旁边。后来喂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又转过来了,我被救活了,才活了下来。一个月之后,我们全家才到上海去,住在租界里面。后来我就一直躲在租界里,就怕被范石生斩草除根。我躲在租界里,一直到15岁。日本人打到上海,我们全家就又回来了。

 

我小学五年级,就在上海参加一二九学生运动,所以我是在家仇、国恨、苦难当中成长起来的。我母亲给我讲父亲的生平事迹,我也受到这个教育。我觉得我是一个贫穷人家的子弟。所以我从小就同情穷人。

 

刘向南:你是什么时候进的民盟?

 

杨维骏:我1944年就进民盟了,罗隆基给我宣的誓,当时我是云南大学的大学生。我是云南大学自治会的主席。是我组织起来的。当时,周-恩-来派华岗到云南来做统战工作。统战工作有两个方面,一个是地方势力,就是龙云,地方的爱国人士,一个就是学生。那个时候gong产dang员没有什么名气,怎么去发动学生啊。就是要通过爱国教授,爱国教授在学生当中影响很大。像闻一多,他德高望重,德才兼备,学生一看到闻一多在台上,就热烈鼓掌,不安排他发言,也让他讲几句话。我们那个时候都是这样的。罗隆基影响也很大。你gong产dang员没有什么名气,怎么来发动学生呢,发动不起来。所以,民盟,gong产dang,民主开明的地方势力,加上名教授、学生,四个方面的结合,昆明才成为民主堡垒。一般不知道这个内情。我在我的自传里就详细讲了这个问题。

 

刘向南:你的自传出版了吗?

 

杨维骏:就要出版了。

 

刘向南:这太好了。这些事情,都写在里面了?

 

杨维骏:都有。我写了我的出生,我小时候受的教育,我母亲给我讲的我父亲的故事。我母亲还骗我。我父亲打了很多胜仗,那个时候打胜仗就发奖金啊,他官衔不小,所以那个时候我们家是小康之家。我们在上海,存了几万块钱,存到钱庄里边,因为钱庄的利息比较高,我母亲领着我,每个月去钱庄领利息。我母亲就骗我,说是你父亲生前的好友接济我们,长大了之后你要还这个债,还你父亲生前的这些亲朋好友的债。当时我就觉得我比拉黄包车的人还要穷,因为他们没有债。

 

我母亲还送我到一个学校里读书,是一个工匠发财之后办的一个义务学校,专门免费收贫穷人家的子弟上学,现在这个小学不在了,它质量很高,小学毕业就等于外面的初中生毕业,什么都会了。我四年级进去。那时候我身体很弱,因为我一生下来就吐血,是救活过来的,每年都要高烧两次,一次就要一两个月。所以我进那个小学,一半以上时间是病在家里面,我就跟不上。一年二十几篇《古文观止》,要背。《古文观止》对我来说,根本就没有学,怎么背啊,我背不出,就罚站。到了学期末了,我的国文不及格,英文不及格,数学不及格。我留级,留了一年半。

 

后来,我的身体好一点了。有一次写一个作文,我写真实情况,就是写老师来之前,教室里边乱七八糟,学生站在桌子上大喊大叫,讲台也搞得乱七八糟,老师来了立刻鸦雀无声。好了,我把这个真实情况写出来。老师就把我这篇作文念出来,说太好了,说这个写得非常好。这一下子就鼓舞了我。我就对语文感兴趣了。那一年,我马上就在班里考得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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