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端对话第7期

中东地区一直是安全问题频发的地区，各种利益矛盾错综复杂。前不久爆发的卡塔尔断交事件，再次点燃了中东纷争的火苗，一时间引发全球各大媒体关注。而在清华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阎学通看来，造成此次危机的主要根源是特朗普调整了美国的同盟政策，由原先在盟友冲突中不选边改为选边站，这导致美国的海湾盟友分裂。而谈到朝核问题，阎学通认为，任何国家都不会接受朝鲜拥核，但任何国家也没有办法让朝鲜停止导弹试射。无论是中东还是东北亚无一例外都是我们关注的国际安全问题，这些问题也是第六届世界和平论坛所要讨论的问题。文晶talk对话了世界和平论坛秘书长、清华大学国际关系研究院院长阎学通。

中东地区矛盾的根源不是恐怖主义

文晶Talk：中东地区一直是全球安全问题频发的地区，也是各种矛盾利益错综复杂的地方，前段时间发生的卡塔尔断交风波现在回头看，会对中东地区包括全球产生多大的影响？

阎学通：首先，对于卡塔尔事件，大家觉得非常意外。其实这件事情也不那么出乎意料。2013年的时候，我出版了一本书叫《历史惯性》，2013年在《历史惯性》里我就预测，中东地区将出现多极化的趋势，这个地区和别的地区不一样。东亚地区就是两极化的趋势，中东地区就是多极化的趋势。

中东地区的多极化不是域外大国的多极化，而是这个地区域内大国的多极化。将来在这个地区产生影响最大的不是美国、俄罗斯、法国、德国、英国，而是伊朗、沙特、土耳其和埃及。这四个国家在地区的争夺，在卡塔尔问题上已充分显示出来了。

就我自己理解，中东地区的分歧不是恐怖主义的问题，而是什叶派和逊尼派的权力争夺。这就是为什么这次和卡塔尔断交的国家其中之一是巴林。巴林说卡塔尔干涉内政，不是恐怖主义的问题，而是由什叶派掌权还是逊尼派掌权的问题。所以，在卡塔尔这个事情发生后，埃及跟卡塔尔断交了，土耳其马上表态了愿意支持卡塔尔，甚至说可以派军队驻军，所以埃及跟土耳其之间立场是不一致的。到目前为止我们看到，虽然海湾国家中巴林、阿联酋和沙特跟卡塔尔断交了，但是阿曼和科威特没和它断交，为什么？不是说阿曼、科威特和卡塔尔没有宗教问题，而是它们在宗教问题上的矛盾没有那么大。现在伊朗是什叶派政权的主要支持者，沙特是逊尼派政权的主要支持者。叙利亚政权阿萨德，是什叶派中的一个小派别，所以伊朗支持它，沙特就反对叙利亚政府。所以这个地区的核心问题是宗教矛盾。宗教矛盾在中东地区长期存在，只是现在美国的势力撤出之后，使这个地区宗教矛盾更大。原来冷战时期美苏在这儿矛盾很大，超级大国之间的矛盾把这个矛盾压制下去了。超级大国的矛盾没有了，美国一家独大，在这种情况下，这些国家的宗教矛盾在美国的霸权之下也被压制住了。但这之后，美国的霸权在中东地区削弱，宗教矛盾就上升了。

其实从2010年开始的“阿拉伯之春”和民主化没有关系，是地区内宗教矛盾导致政权更迭和政权争夺暴力化。这个趋势越来越严重。当时将这些冲突称为“阿拉伯之春”，是从西方自由主义观点对这些事件性质做出的判断，如今看来，这个词本身就反映了当时对中东地区冲突性质的认识错误。这个地区没有民主化问题，这个地区现在存在的问题只是宗教政权争夺的问题。

特朗普改变美国同盟政策触发了卡塔尔断交危机

文晶Talk：卡塔尔事件发生之后，有不少学者认为特朗普这次出访中东选择跟沙特站队，可能是触发事件的直接原因。您认同这种观点吗？

阎学通：特朗普是不是直接原因我很难判断，但特朗普的政策有影响是明显的。过去美国在自己盟友的矛盾中是不选边的，是促进盟友团结。比如，美国在韩国跟日本之间是不选边的，是促进它们往一起走。美国在盟友之间选边，必然促使它们矛盾更加尖锐。所以如果说特朗普在这次事件中有作用，就是其改变了美国的同盟政策。特朗普采取的政策，是不再促进同盟国之间的团结，甚至美国自己与同盟国的团结也不重视了，跟北约成员，甚至德国关系都搞坏了。当特朗普放弃了促进同盟团结的原则以后，美国跟盟国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同时也影响到了美国盟友之间的关系。美国的影响力下降已使得中东地区内的矛盾上升，特朗普再把美国促进中东盟友团结的原则放弃，中东地区内部的矛盾就更多了。

特朗普目前的同盟政策，既不重视保持和盟友的团结，也不在乎盟友之间是否团结，甚至把盟友分成敌友两类。

文晶Talk：两年前我采访您的时候，你跟我谈到过道义现实主义。谈到结盟，你非常支持中国去结盟，因为我们知道美国在全世界到处有盟友，但是中国公开地说自己不是一个结盟国。

阎学通：今天特朗普的政策从反面证明我的道义现实主义理论是成立的。道义现实主义强调领导国的领导类型的变化将导致该国对外政策的转型。特朗普与美国历史上的领导人非常不同，可能是一个特殊类型。他这类领导人执政必然改变美国的对外政策，从而改变美国对国际社会的影响。由于美国领导人类型发生重大改变，在美国的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物质和文化力量不变，甚至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都没变的情况下，美国的世界领导力大规模下降。这就是道义现实主义所说的，政治领导力是软实力的核心，即一国国际力量、国际吸引力、国际动员力的核心。

特朗普上台后在同盟政策上的改变，也证明了道义现实主义所提倡的策略的合理性。特朗普上台后采取的是不严格遵守同盟规则的政策，即不严格履行同盟条约。由于美国变得不情愿为盟友提供安全保障，轻视同盟、不维护同盟、不注重和盟友之间的团结一致，这种政策使美国的国际影响力大规模下降。它从反面证明了，道义现实主义强调要想做好国际领导必须搞同盟，而破坏同盟的作用只会削弱美国的国际地位，不会加强美国国际地位。有人认为结盟是“冷战思维”，以此为据，特朗普不履行同盟责任就成了放弃冷战思维。放弃冷战思维，美国的国际领导力并没有上升，而是下降，美国在世界上得到的国际支持在减少而不是增加。

文晶Talk：除了中东地区，朝鲜半岛也是一个矛盾集中的区域。前段时间朝鲜一直在频繁进行导弹试射，你如何看待目前的朝核危机，东北亚的安全困局将如何解决？目前来看，萨德还会继续部署吗？

阎学通：萨德问题很难成为一个全球性热点问题。萨德问题对中国来讲是一个战略安全问题，除中、俄、朝反对美在韩部署萨德，其他国家并不反对。

朝核问题是很多国家都关注的。通过这次朝核危机，我觉得相关方达成几个共识，一是都认为以军事手段消除朝鲜核武器代价太大，承受不起。二是认为让朝鲜放弃核武器的方法，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第三，各方不再认为朝核问题是紧迫性问题，这就是为什么各国媒体、政府对朝鲜进行导弹试射关注的程度越来越弱。任何国家都不会接受它一直进行导弹试射，任何国家也不会采取能立即消除朝鲜导弹能力的措施。

特朗普外交理念改变将影响国际秩序

文晶Talk：前段时间“通俄门”在国内外媒体都受到广泛关注，这个事件将如何影响特朗普的执政地位？

阎学通：这现象说明美国的建制派要把他干掉，要对特朗普进行弹劾，如果弹劾能成功，特朗普就得下台。现在建制派抓住的“通俄门”，就是说特朗普在竞选期间跟俄罗斯沟通合作。这件事儿已经有这种说法，但是并没有直接的硬证据，有了证据才能弹劾，没有证据弹劾不了。媒体的广泛报道只能说这个事儿在发酵，但是没有硬证据。

文晶Talk：我们感觉特朗普上台之后就四面出击，但是又没有成型的外交战略。您如何看待他的外交理念？

阎学通：本届和平论坛有一个专门小组讨论特朗普政府对当前国际秩序的影响是什么，就是因为美国仍然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美国的外交政策对世界影响最大。特朗普的政策明显和奥巴马不一样，甚至是相反的政策。比如奥巴马当时搞TPP，他就退出TPP，奥巴马时期参加《巴黎协定》，他就退出《巴黎协定》。他跟奥巴马相反的外交政策对现行国际秩序的影响必然是重大的。

至于说影响将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很大程度取决于特朗普的执政时间，执政四年和执政两年产生的影响会很不一样，执政两年和执政一年的影响是不一样的。大家关注“通俄门”事件，是因为这涉及到他执政时间长短的问题。我以为现在判断特朗普政府对国际秩序的影响有多大，有点早。

文晶Talk：世界和平论坛是一个长期关注安全议题的高级论坛，已经举办了六届，您能谈谈这次论坛的情况吗？

阎学通：世界和平论坛和中国举办的其他论坛的最主要区别，就是在中国开始实行对外开放、开始组织一些国际会议的情况下，由非官方机构组建了一个大规模的高级别国际安全论坛。世界和平论坛是中国第一个非官方高级别安全论坛，之前组建的国际论坛都是关于经济的。

文晶Talk：今年的论坛有哪些焦点？

阎学通：去年在世界和平论坛上的焦点性问题集中在南海问题上。我估计今年参加论坛的嘉宾会较多关注三件事。

第一是朝鲜核问题。朝鲜的导弹试射连续不断，在本月24日论坛举行之前，朝鲜可能还会有导弹试射，所以这可能是一个重点关注的问题。

第二是恐怖主义。今年上半年，恐怖主义发生的频次在增加，涉及的国家范围在增加。英国、伊朗、法国、德国、伊拉克、阿富汗、巴基斯坦、还有土耳其都有发生。上半年的后三个月比前三个月发生的恐怖主义事件还多。

第三是中东问题，关于刚才说到的卡塔尔断交风波。卡塔尔的问题现在刚刚发生，还没有结束。从现在到论坛开始，还剩下不到十天时间，这期间估计这个问题还会引发一些意想不到的事件。所以中东问题可能会成为很重要的焦点。

我预测朝核、恐怖主义、中东是今年世界和平论坛的三个热点问题。这三个是具体的问题。还有一个议题是国际秩序。今年我们设立了比较多的关于国际秩序的讨论。刚才提到的三个问题，其实也是关于国际秩序的。国际秩序受思潮影响，这次专门设立了反建制主义思想的讨论。反建制主义在发达国家是个普遍现象，在一些发展中国家也有。反建制主义明确反对的是自由主义思想，这必然影响自由主义思想主导的现行国际秩序。学界和战略界已经注意这一问题，普通大众对这问题的关注度还不高。

采访丨文晶

编辑丨江倩岚

新浪国际“地球日报”自媒体联盟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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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晶

国际新闻媒体人

致力于连接国际新闻与国际政治之间的G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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