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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颤的空气 ——《The Wire》杂志专访马木尔


《The Wire》444 期,2021年2月




震颤的空气


原文刊载于《The Wire》444 期,2021年2月

☞ http://www.thewire.co.uk


文:Josh Feola    摄:李政德 Li Zhengde

译:ʇooᴚ



“我的音乐风格不断地在改变,”马木尔说,“在某一个领域里要获得长期的机遇几乎是不可能的。”


有几种有趣的方式可以构架这位 50 岁的多乐器演奏家及老牌乐队领袖的作品,但没有一种方式能准确地捕捉到整体。其中之一是通过他故乡的声音——这种方式很浅显,但能帮助我们了解他的背景。


马木尔和他的九个兄弟姐妹在中国西北端的新疆沙漠牧场长大。作为哈萨克族牧民大家庭的一员,他从出生起就被现场音乐环绕。马木尔的祖父、父亲、哥哥和邻居们都会弹奏冬不拉——一种传统的长颈拨弦乐器。马木尔从小就向长辈们学习弹奏冬不拉,也从农村的短波广播电台里吸收着哈萨克族音乐的养分。



马木尔曾在乌鲁木齐的新疆艺术学院学习过一段时间的音乐理论,那也是他现在生活的地方。马木尔大概是世界上最爱冒险的冬不拉演奏家之一,在漫长的演奏生涯中,他还探索了其他民族以及哈萨克族的其他传统乐器,如百转千回的牧羊笛斯布孜额,更不用说吉他和电贝司了。


接触过马木尔音乐的海外听众最熟悉的大概是发行于 2009 年,在国际上广受好评的首张专辑《Eagle》。这张录制于乌鲁木齐和北京的专辑中,悠扬而质朴的冬不拉是马木尔庞大声音景观的冰山一角。《Eagle》由 Peter Gabriel 的厂牌 Real World 发行,Robin Haller 和 Matted Scumaci 担任制作人,一年前他们曾为北京的蒙古民谣摇滚乐队杭盖制作首张专辑。格莱美奖得主班卓琴演奏家 Bela Fleck 也作为嘉宾演奏了专辑中的一首曲目。推广时,他们将这张专辑的风格定义为“Chinagrass(中国蓝草)”,制作人想用这个词来让人想起草原音乐的深厚历史传统,因为它与来自世界另一端的拨弦式根音乐形成了呼应——美国南部蓝草音乐与辽阔中亚草原的声音相遇了。


马木尔《Eagle》(2009, Real World Records)


《Eagle》是马木尔音乐的一个代表,但并非最佳样本。虽然他自己也承认保持传统的重要性——“继承传统音乐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近些年来,这种传承也逐渐得到了改善。”他对当今哈萨克族民谣的总体状况做出了这样的评价——但他不愿被归入世界音乐的范畴,诸如传统和民谣这样的描述无法形容他在中国变化无常的地下音乐网络中的独特轨迹。


理解马木尔音乐的第二种有效方式是关注他更硬、更重、更电子化的作品,它们是充满生机的 2000 年代初北京音乐场景的副产品,而他是其中的重要成员。在乌鲁木齐的时候,马木尔还只有 20 多岁,他在学习音乐理论的同时,开始探索起摇滚乐,他发现自己被 Frank Zappa 和 Robert Fripp 等异国吉他大师的手法吸引。2002 年,他沿着这条兴趣之路向东 3000 公里来到北京,当时北京是中国最适合摇滚音乐人发展的地方。“那里有机会,更重要的是有交流。”他说。



到了 2002 年,早期探索性的、粗暴的、野蛮的、煽动性的摇滚乐在北京一路高歌猛进的黄金时代,舌头(另一支来自乌鲁木齐的乐队)、NO、苍蝇和诱导社这样的乐队,将尖锐的噪音、社会反思和往往辛辣讽刺的歌词相结合,自由地消化了朋克、金属、工业摇滚和自由噪音。当时,很多摇滚乐手都住在北京城边村的廉租房里,马木尔说他们每天都会在那里“相互交流,相互学习”。


随着北京实验摇滚乐光辉岁月的消逝,它的活力转移到了新的场地河酒吧,以及聚集在那里、处在摸索中的民谣音乐人身上。在河酒吧,马木尔与和他一样从外地来到北京寻找机会的音乐人建立了联系。他回忆说,在河酒吧“民谣音乐开始展现出一些‘地下’的力量”,比如野孩子乐队,就是由两个来自中国西部城市兰州的音乐人组成的有影响力的民谣摇滚乐队。河酒吧“低调而又有力量”,北京自由奔放的重摇滚场景的精神继承者又卷土重来了。这里对马木尔的精湛琴艺也特别关注和欣赏。“我总是随身带着冬不拉和木吉他,不少音乐人都喜欢我的演奏,跟着我学习民族乐器。”他回忆说。



在北京地下音乐重叠而又不同的小圈子里的交流,丰富了马木尔的音乐。在移居北京的同时,他组建了自己最知名的乐队 IZ。IZ 在哈萨克语中是“脚印”的意思,哈萨克语歌词是他们音乐中经常出现的元素,但 IZ 作为一支乐队有意地突破了马木尔早期冬不拉作品的轻松,以及 80 年代在乌鲁木齐参加摇滚翻唱乐队的经历。


《Eagle》的闲逸优美在 IZ 的音乐中缺席了,IZ 以民谣摇滚乐队的身份出道,起初的配置有冬不拉、库布孜和精简的打击乐器,但后来发展出更重、更复杂的主题。在 2010 年录制的过渡期专辑《影子》中,部落式的打击乐和马木尔粗犷的男中音密集歌词跨越了沉闷的工业摇滚和辽阔的哈萨克史诗之间颤抖的界限。到了 2013 年的《廻声》,IZ 几乎完全切断了与哈萨克传统的联系,马木尔贡献极富表现力的贝斯、吉他和人声,打击乐手张东敲打着废金属,第二贝斯手努尔泰则以让人麻醉的基调支撑着三人的音乐。


IZ《影子》(左)和《廻声》(右)(2010、2013,旧天堂书店)


“IZ 乐队的作品里有哈萨克民族音乐的特点,所以哈萨克族的语言在声学上被突出了,但实际上我并不在乎观众是否听懂了我的歌词。”马木尔谈到自己的演唱方法时说。在他大部分的演出地区,普通话是最通用的语言,哈萨克语则被认为是遥远民族的陌生语言。马木尔的歌词对国内的大多数观众来说是晦涩难懂的。他的普通话也不太熟练,不在舞台上的时候,他是个话不多的人。“在我的创作里,歌词的意义不是固定的,它总是在移动。”他坚定地表示,“你想要去理解它的时候,它就是歌词。你不想去理解它的时候,它就是声音,是乐器,是音乐的一部分。”



IZ 只是马木尔多年来组建的众多乐队之一,一直以来他的兴趣和品味都在朝着不同方向辐射。在 51-Rayon 中,重复但不那么具有攻击性的金属打击声与浑浊弥漫的贝斯相辅相成,构成一种近乎催眠的缓拍泥浆,伴随马木尔幽灵般盘旋在空气中的粗砺嗓音,带来一种凶险的迷幻色彩。当 IZ 相对沉寂的时候,中国厂牌 BADHEAD 在 2017 年发行的两张专辑反映了马木尔近年来的动态。细菌乐队的同名专辑涵盖了马木尔作品中的高频部分,发挥了他作为失真噪音吉他艺术家手指上的速度和技术。这张专辑的节奏也比他其他代表作更快。而马木尔的另一支乐队锈(TAT)的《机器人》则更加克制和陌生。它引发了他偏向厄运和嗡鸣的一面,贝斯和人声简直像来自深渊的声音。标题直截了当的曲目诸如《锈钉子》和《锈弹簧》尤其粗暴,像是越过马木尔美学最边缘的一声巨响。


细菌乐队《细菌》(左),TAT《锈》(右)(2017,BADHEAD)


无论是弹奏二弦、四弦还是六弦乐器,马木尔都是一位毋庸置疑的天才演奏家。对比聆听《Eagle》和 TAT 的《机器人》,可以发现他在众多项目中令人惊叹的宽广音域。《Eagle》中他的声音优美,以多声部的和声呈现,这也是他在海外比较容易找到的作品之一。而在其他所有项目中,他的声音几乎都很低沉。这些噪音可以同时具有打击乐器的特征和旋律性,常与他的贝斯或冬不拉在拥挤的低音区共存。



马木尔发行《Eagle》的前后,IZ 在欧洲举办了几场演出,得到了国际媒体的正面报道。然而,马木尔并没有利用这些来争取更多粉丝,而是选择不断跳出舒适圈,再加上他对技术要求极高,因此演出机会并不多。


但在深圳的旧天堂书店,以及 OCT-LOFT 国际爵士音乐节和明天音乐节,马木尔都是重要的常客。这两大音乐节都是由老牌推广人、电台 DJ 阿飞参与策划的。旧天堂书店至今已发行了五张马木尔个人及 IZ 乐队的专辑,包括 2017 年的冬不拉独奏《Baska》(译者注:《Baska》由马木尔个人独立发行,非旧天堂书店出品),当中马木尔精心营造的氛围——空间里震颤的空气——与他的标志性乐器冬不拉一样是重要的声音元素。近期出品的《辐射较弱》则收录了马木尔 2017 年和 2018 年在 OCT-LOFT 国际爵士音乐节上的独奏表演。在这张双 CD 专辑中,大气磅礴的贝斯嗡鸣与轻快、紧凑、偏打击乐的冬不拉即兴演奏互相碰撞。


马木尔《Baska》(2017,马木尔个人独立发行)

马木尔《辐射较弱》(2020,旧天堂书店)


第三种看待马木尔的方式——也许是最贴近他艺术家身份的一面——是通过他的头号支持者阿飞的眼睛。阿飞第一次接触马木尔的音乐,是通过一张 IZ 在河酒吧时期的专辑。“我第一次听到 IZ 的作品,最大的感受就是震撼,”他回忆说,“感觉自己被某种神秘物质带走了。”


现在的阿飞谈起马木尔,语气中透露出尊重和欣赏。“在我看来,马木尔在传统和现代之间的串联是独一无二的,很难再复制。”阿飞的个人品味源于他的信念,“对传统和现代乐器扎实高超的演奏技巧,以及对新音乐的探索精神,都将成为这个时代的文化财富。”他与好几位参加他音乐节的艺术家也是惺惺相惜,比如竹笛和萨克斯演奏家老丹。对马木尔音乐中的先锋实验与传统结合的独特表达,阿飞亦是一贯都特别赞赏。


马木尔近年来最常合作的一个人是吉他手李剑鸿,他是另一个移居到北京的人(来自沿海城市杭州),他们最近的一次合作是去年 11 月在北京的一家啤酒吧。李剑鸿也是一个经常出现在明天音乐节名单上的名字。他们曾多次在明天音乐节上组成即兴二人组。马木尔说,他很欣赏李剑鸿的自信和个性,以及多年来通过确立独特的风格和声音而达到的“稳定性”。在马木尔众多的项目中,他更倾向于精心组织和排练的作品,但他也在自己的曲目中预留了与不同背景的演奏家进行即兴创作的空间。“相互填补,相互关照,尽量让‘音乐’的感觉多一些。如何把‘噪音’组织成‘音乐’,这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问题。”马木尔谈到与李剑鸿等即兴演奏者的合作时说,“‘噪音’和‘音乐’看上去是相互矛盾的两个词,但是彼此之间又有联系,甚至也相互影响和改变对方的意义。”


马木尔与李剑鸿在第三届明天音乐节 “明天即兴 2016” © 子弹


2014 年举办的首届明天音乐节的亮点之一,是由 IZ 核心成员在 2013 年组成的响马乐队的表演。马木尔激烈地弹奏冬不拉,调动他粗犷、低沉的音域在面具后演唱,贝斯手努尔泰拉着一支双弦库布孜,打击乐手张东沉沉敲打着装饰精致的手鼓。他们身着黑袍,戴着令人不适的白色面具,增添了舞台上的仪式感。焦虑的节奏与不安的人声交织,演出中,响马用传统哈萨克乐器演奏的同时保留了 IZ 的冲击力。这场演出就像旧天堂书店和 B10 现场所记录下的其他演出一样,马木尔对空间的娴熟运用是必不可少的元素。他是一位严谨的表演者,无论是用冬不拉、口弦还是失真的电贝司,他都能巧妙地用声音改变周围的氛围。他精心营造的氛围在一次又一次的录音中重现,他总能对所处的空间和作品呈现需要的条件灵敏地做出反应。


“时代在进步——包括场地、听众,甚至听音乐的方式都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当被问及自己在不限于深圳的自由即兴和实验音乐人中的定位时马木尔回答道。OCT-LOFT 国际爵士音乐节和明天音乐节都会定期带来优秀的国际合作者,刺激了马木尔天生对表达和探索的追求。“应该有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这种音乐中来。”他说。


当然,由于疫情影响大部分国际合作的渠道都被切断了,尤其是中国自三月份以来一直保持严格的边境管制。马木尔感慨疫情让他 “悲伤和困惑”。在乌鲁木齐的家中,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排练室度过,经常演奏到深夜。他还在采访中透露,今年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思考很多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人类很渺小,疫情让我们无法和外界近距离接触,也给我们更多时间反思自己”。



十二月下旬,马木尔从乌鲁木齐坐了五个半小时的飞机来到深圳,参加疫情下缩小规模的、本土阵容的明天音乐节(译者注:此处应为“明天音乐节特别策划:返场七十二小时”),原定呈现的是返璞归真的民谣 IZ ,“重新演绎我很多年都没有演出过的民谣作品”。但就连这个计划也在最后一刻被取消了。


尽管如此,马木尔相信“有变化就有新的可能”,并乐于让自己的创作冲动朝着多个方向并进。他目前除了正在创作新的个人作品外,同时也为响马和细菌积累新的素材、为两个全新的项目确定创作内核。他的音乐一贯拒绝简单的分类,始终从哈萨克传统中汲取灵感,同时不断挖掘新的领域,用新的结构重塑旧的想法。


“传统不是僵化的艺术。”马木尔断言。“无论是演奏传统音乐还是创作新音乐,一百年以后都会成为‘传统音乐’的一部分。记录才是最重要的,看到音乐整体的演变,也关注音乐家个人的创造——这些都是传统的一部分。” □马木尔的《辐射较弱》由旧天堂书店发行。协助翻译:Emma Xiaoming Su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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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Josh Feola 对马木尔 & 阿飞的访谈原文



Josh Feola(下称 J ):

首先是一些细节:马木尔是您的真名或全名吗?您的生日是 1970 年 1 月 1 日吗?


马木尔(下称 M ):

马米尔江 · 热依斯汗,生日是 1970 年 11 月 16 日


J:您长住在哪里?您如何分配在北京和新疆生活的时间?您生活在新疆哪里?


M:平时主要住在乌鲁木齐。有录音或者演出的时候会去北京或者其他城市。


J:您出生并成长于新疆奇台县的东风牧场,近中蒙边境对吗?您在那里度过的童年是怎样的?您的家人从事什么工作?


M:是的,奇台县有对蒙古开放的口岸。我父亲是牧场的场长,小时候我就在牧场和沙漠之间长大。


J:我了解到您是 10 个孩子中的一个,而且您的爷爷、父亲以及哥哥都会弹冬不拉,并且您在 4 或 5 岁时就开始学习冬不拉,是这样吗?您对听音乐、演奏音乐(或唱歌)的最早记忆是什么?在您成长过程中您的父母是如何支持您学习音乐的?


M:是的,我很小的时候就跟长辈学习演奏冬不拉。我的父母都非常支持我做喜欢做的事情,包括学习音乐,送我出去读书。


J:除了身边的人以外,您早期的音乐影响是什么?我了解到,您小时候听过新疆地区的广播电台播放哈萨克民族的民间音乐,对吗?当时您还有什么其他资源用来发现新音乐?


M:牧区有热爱音乐的传统,几乎家家都有乐器。邻居家的长辈们也都喜欢演奏冬不拉,我跟他们学到很多。小时候经常听收音机里的哈萨克语电台节目。


J:我想确认一下您以前的生活和职业的更多细节:您在新疆大学学习音乐,但由于大学里没有任何吉他课程,您在毕业之前辍学了,后来在新疆的一家电视台录制画外音。之后,您在一个 80 年代风格摇滚乐队里担任吉他手和歌手,这成为了您主要的收入来源。所有这些都准确吗?


M:我的学校叫做新疆艺术学院,我在那里学习音乐理论,后来我想去外面走走,学习一些更感兴趣的东西,所以就离开了。


J:您于 2002 年移居北京,并在那里建立了乐队 IZ。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搬到了北京?


M:当时北京是国内摇滚乐很重要的城市,有很多人都呆在那里,有机会,更重要的是有交流。


J:在北京的摇滚环境中演出,对您作为音乐人有何影响?例如,我了解到您受到了 Pink Floyd、King Crimson 和其他德国、捷克前卫摇滚乐队的影响——您是否因为加入了更广泛的北京摇滚场景而受到了这些影响?


M:当年很多摇滚音乐人都住在北京同一个房租便宜的村子里,相互交流相互学习。


我听 Frank Zappa、Pink Floyd、King Crimson 这些乐队是在九十年代的乌鲁木齐,通过一些磁带。发展去到北京以后,听到了更多比较新的摇滚乐。再后来,我认识了阿飞,他介绍给我听更多稀奇古怪的音乐,我们经常交流对音乐的看法。


J:您也是北京三里屯著名的河酒吧的定期表演者,和众多民谣音乐人以及野孩子乐队、美好药店等乐队同台演出。您对那个场地印象最深的回忆是什么?在那个时期,您认为北京民谣场景中还有哪些其他音乐人或乐队特别有趣或激励?


M:河酒吧时期,民谣开始展示出一些“地下”的力量,我感觉甚至已经超过了当时的摇滚乐,九十年代中后期的摇滚乐势头是很强劲的,到了 2000 年以后,力量在减弱,这个时候,有一些独立的民谣走出来,包括野孩子乐队以及小河、张玮玮和郭龙三个人的民谣,我都觉得很好,有一种“地下+民谣”的感觉,低调而又有力量,很有摇滚的精神。我个人来说,因为我总是随身带着冬不拉和木吉他,有不少音乐人都喜欢我的演奏,也会跟着我学习一些民族乐器。



J:您被称为冬不拉大师,您也进行冬不拉教学。在北京以外,您曾与新疆乃至中亚多个国家的传统民族音乐大师一起演出,对吗?您与其他大师一起演奏的时候,您的演奏风格、演奏模式是怎样的?在中国、中亚,有哪些城市、场地、音乐节或其他基础设施来支持这种传统音乐?近年来,在该地区演奏这种音乐是否更加困难?


M:我不是什么大师,也不做专职的教学,只是喜欢演奏,有时候朋友喜欢的话,分享给他们,一起练习。我喜欢大量的练习,但是在演奏即兴的的时候,我仅凭直觉来演奏,遇到不同的音乐家,他们有自己的语言,我会利用当时在现场的感觉来触发我演奏。我没有模式,我不喜欢模式。


传统音乐的传承是很重要的工作,近些年也在慢慢变好,有很多人加入进来。


J:除了冬不拉和吉他外,您还探索了多种其他弦乐器,例如 kobyz、ghijak 和口弦、sybyzghy 等管乐器。您现在最喜欢玩哪些乐器,为什么?


M:我演奏最多的乐器就是吉他、贝斯、冬不拉,当然我也有很多其他民族的弹拨乐器,每一种乐器都有不同的构造,不一样的声音,我有时候会用它们来演奏自己的音乐。


J:您 2009 年的个人专辑《Eagle》有时在西方媒体上被冠以“Chinagrass”的标签——这是您自己想用的标签,还是别人附上的标签?


M:这是当年的制作人 Robin 发明的词,我忘了是出于什么具体的原因。不过我猜想是因为美国的班卓琴音乐家 Bela Fleck 在专辑里友情客串了一首曲子,而他的演奏风格有蓝草音乐(Bluegrass Music)的特征,所以引发了 Robin 的联想,发明了这个词来用于唱片推广。


J:《Eagle》由 Peter Gabriel 的厂牌 Real World Records 发行,并且为您带来了一些在欧洲巡演的机会,对吗?这种国际报道为您带来了任何长期的机遇吗?


M:IZ 乐队当年做过几次欧洲巡演,都是一些朋友在帮助我们联络这些演出,包括法国的 Leo 和 Piere,中国的穆谦。也会有一些国际报道,有许多喜欢我们音乐的乐迷,因为我的音乐风格不断地在变,所以在某一个领域里要获得长期的机遇几乎是不可能的。实际上我的演出对于硬件以及调音有很高的要求,大部分的场地都不具备这种条件,甚至有没有理解我们音乐的人来一起工作,所以我们的机遇近年来不是很多,但是这也是我们自己的选择,跟他人无关。


J:您在中国实验音乐场景的定位如何?当您与李剑鸿这样的音乐人进行自由即兴合奏的时候,您的演奏风格或视角会如何变化?你们两个人已经合作了多年——与李剑鸿表演时您最享受的事情是什么?


M:时代在进步,包括场地,人群,甚至听音乐的方式都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应该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这种音乐里来。我跟任何音乐家合作的时候,都是相互填补,相互关照,尽量让“音乐”的感觉多一些,如何把“噪音”组织成“音乐”,这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问题,因为看上去他们是相互矛盾的两个词,但是彼此之间又有联系,甚至也相互影响和改变对方的意义。要做到这一点,很难。


李剑鸿的演奏非常有个性,我很享受他的“稳定”,这是一种自信的表达。



J:您也经常去深圳吗?我总把您和旧天堂书店、OCT-LOFT 国际爵士音乐节以及明天音乐节联系在一起……实际上您花多长时间在深圳呢?


M:阿飞是我的好朋友,也是经纪人,他也是这几个地方的策划人,我们经常去他们策划的音乐节表演,然后在旧天堂书店即兴,也在旧天堂书店出版唱片。


但实际上我并没有长时间生活在深圳,有演出的时候我们就会去。


J:近年来,IZ 的声音如何演变?您的 2010 年专辑《影子》记录了乐队从哈萨克族民谣摇滚,过渡到更硬、更金属化、工业化的时期。上一次我看 IZ 现场的时候(2016 年左右,在北京的 YUE 空间),乐队听上去更近重工业摇滚。如今呢?您在即将到来的明天音乐节上的演出会是什么样的?


M:IZ 是我众多乐队中的一支,它就是一个民族、摇滚、工业的结合体。在打击乐的部分,放弃了传统的鼓的音色,使用了我们自己组合的设备,让声音变得不一样。


这次在深圳的演出是明天音乐节的一个特别策划,叫做返场七十二小时,因为疫情的关系,国外的音乐家无法来到中国表演,所以阿飞他们策划了这个特别单元,我为了这个音乐节重新启动了民谣 IZ 乐队,用两把木吉他和打击乐以及人声的配置,重新演绎我很多年都没有演出过的民谣作品。


很可惜,因为疫情的原因,这个音乐节已经延期了。


J:哈萨克语是连接您个人作品和 IZ 音乐的重要线索。语言对您的创作过程有多重要?


M:对我来说,语言只是声音的一部分,出于表达的需要而被使用。IZ 乐队的作品里有哈萨克民族音乐的特点,所以语言在声学上被突出了,但实际上我并不在乎观众是否听懂了我的歌词,在我的创作里,歌词的意义不是被固定的,它在移动,你想要去理解它的时候,它就是歌词,你不想去理解它的时候,它就是声音,是乐器,是音乐的一部分。


J:尽管您有实验性的方法,也受到了独特的影响,但您仍在作品中延续哈萨克传统。这个传统如何被后人继承?在新疆、哈萨克斯坦或其他地方,是否有任何机构或组织来传承哈萨克斯坦的传统音乐和文化?


M:传统不是僵化的艺术。演奏传统也好,创作新音乐也好,一百年以后,都会成为“传统音乐”的一部分。记录才是最重要的,让我们看到音乐整体的演变,也关注到音乐家个人的创造——这些都是传统的一部分。


民族音乐研究机构每个国家和地区都会有,针对不一样的学者,有不一样的特点。


J:中国的地下、实验音乐的未来有哪些方面让您感到担忧或者充满希望?


M:听音乐的方式在改变,介质也在改变,场地在变化,观众也在变化。有变化就有新的可能,我相信会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做的人多了,就会有更多的好作品呈现出来。


J:疫情如何改变了您作为音乐人的现实,变得更好了还是更坏了?


M:疫情让我悲伤和困惑,我在乌鲁木齐的时候,每天午夜我都在排练室里演奏很长时间,同时也思考很多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人类很渺小,疫情让我们无法和外界近距离接触,这种感觉使我们有更多的时间来反思自己。我希望疫情早点过去,那些比我们生活得更艰难的人们,能够得到好的照顾。


J:目前您在忙什么?关于创作中的项目您有什么想要补充的吗?


M:目前的工作就是创作,IZ、Bande、细菌 Mekrop,以及我个人都会有新的作品出来,另外我也很想搞两个新的乐队。




Josh Feola & 阿飞:


J:您什么时候第一次接触到马木尔的音乐?第一次听到他的音乐时,您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阿飞(下称 F):河酒吧时期出过一张刻录的 IZ 乐队专辑,当年我写邮件购买的时候已经售罄了,然后只有找朋友通过 QQ 软件把数码专辑传给我,那是我第一次听到 IZ 的作品,最大的感受就是震撼,感觉自己被某种神秘物质带走了。


J:您曾经写过关于马木尔的文章:“我不愿意称马木尔为天才,因为有时候天赋是对一个艺术家的惩罚咒语;我更愿意称他为音乐家眼中的音乐家,他是这个时代极为罕有的智者。”您可以对此展开说说吗?是什么使马木尔在他这一代的中国音乐家中与众不同?


F:在我看来,马木尔在传统和现代之间的串联是独一无二的,很难再复制。对于传统和现代乐器扎实高超的演奏技巧,以及对于新音乐的探索精神,都将成为这个时代的文化财富。他极有天赋,但是从来不靠它活着,他很有技术,但是常常抛弃它们——马木尔把传统性和当代性完全自然地搅和在一起,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这种艺术家相当少有。


J:自从您和马木尔的第一次见面以来,你们的关系如何发展,因为他已成为明天音乐节、OCT-LOFT 国际爵士音乐节和旧天堂书店的重要部分?


F:我是他的乐迷,希望更多的人听到他的音乐,看到他的表演。没有比这个更有力量的原因了。


J:您能评论一下李剑鸿和马木尔这个组合吗?这一组合已经在明天音乐节上反复出现了多年。这两位音乐家有着不同的背景、演奏风格等等——您觉得为什么他们合奏起来如此之好?


F:马木尔和李剑鸿都居住在在北京,他俩经常合作。我也经常邀请他们来参与音乐节不同的计划,我印象深刻的是 faUSt 和灰野敬二那一次的“明天音乐节大即兴”,为 Derek Bailey《即兴》这本书在中国的出版而做的即兴,然后就是马木尔、李剑鸿和张东的三人即兴组合在明天音乐节上的表演。好的对话需要遇到合适的人,好的演奏也是。


J:您对哈萨克音乐还有其他的兴趣或喜好吗?例如,我看到旧天堂书店发行了叶尔波利的一张名为《哈萨克精神》的专辑——这是您或您的唱片厂牌+音乐节最感兴趣的领域吗?


F:我在深圳电台有一档音乐节目叫“行走的耳朵”,跟刘倩一起主持了快二十年了,从民俗音乐到先锋音乐,内容跨度很大,我在节目里分享过很多不同风格的音乐。民族音乐和当代音乐都是我的喜好,但对于我来说它们有可能是一种东西。


我们书店作为音乐厂牌,出版我感兴趣的一切。我们最近的三张出版分别是是匈牙利自由爵士演奏家 Akosh S. 三重奏和印度西塔琴演奏家 Nikil Banerjee 在 1967 年的历史录音,以及一位重要的中国民谣歌手杨一的两盒磁带,这些都是我们非常感兴趣的主题。


当然,我很希望我们书店能出版马木尔所有的专辑,直到他不再有灵感的那一天。我想非常严肃地告诉大家,这将是我们的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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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特别鸣谢本次采访者 Josh Feola

以及特邀摄影师 李政德 Li Zheng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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