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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错误的时代,爱读书就是一种错误

2017-07-22 张鸣 张鸣


              

古人云,人生识字灾祸始,此言不虚。古往今来,那些被贬斥,遭不测的士大夫,在朝堂之上,因为当场诤谏贾祸的,其实不多,多的都是因文字而遭殃的。因为文字,有的人即便死了,也可能被开棺戮尸,殃及子孙。与其说文人的舌头是惹祸的根苗,不如说是因为他们的一支笔。

说一千道一万,真正惹祸的,是人的思想。不读书,就不会有想法甚至思想。没有想法和思想,就不会乱说,乱写。人家说什么,你听什么,信什么,就是被骗死,也是大家一起死,被单个拎出来示众的可能性是没有的。

这个事儿,我深有体会。不需要自吹自擂,我的确是个爱读书的人。但这个毛病的养成,居然是在文革初期。我所在的黑龙江农场地方偏,外面闹得热火朝天了,我们那儿基本还没动静。而作为刚刚跳了一级的小学生,也不过就识了一千多个字,就连蒙带唬地能看没画的书了。也怪我们那地方太偏,小画本什么的,实在太少,电影也少,电视没有,广播也就听个少儿节目。为了满足精神需求,逼得我不得不看大人的书。

然而,刚看了没两本,尝到了点甜头,我们的文革也开始了。对我们这些小学生来说,文革就是两件事,一件是基本不用上课了,第二件就是开始烧书了。对第一件事儿,我们挺高兴,但第二件,却伤到我了。烧书意味着什么书都不能看了,古代的书是封建主义,外国书的资本主义,苏联的书是修正主义。刚刚学会开车,就没车开了,刚刚学会滑冰就不让滑了,跟刚刚学会看小说而没书看了,是一样的,情势上就会造成一种饥渴。逼得你去犯规,越是犯规偷着看,滋味越是美。活生生,在文革年间,把我逼成了一个书虫。那些年,怎么样去找书,怎么样赖在人家不走,死活要借书,怎么样在外国小说上包上毛选的封皮掩人耳目的故事,已经不用讲了,相信有好多人都有这样的经历。

读书读多了,就会多想事儿。看完了《铁流》,里面的红军形象,就会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打架。看了《第三帝国的兴亡》,不仅诧异斯大林怎么会跟希特勒做交易,而且对第三帝国的烧书禁书,跟文革时的情形有不知不觉的比较。看了大托的《复活》和雨果的《悲惨世界》,在被里面的人道主义情愫打动的同时,对文革中人整人的冷酷,每每会有切肤的感触。

林彪的九一三事件,是一个契机,触发了我对文革的思考。上面传达的林彪反革命政变纲领《五七一工程纪要》,像晴天霹雳,捅破了那薄薄的窗户纸,让我不得不面对冷酷的现实,发现了宣传的虚假,以及现实中人与人关系的残忍、冰冷,乃至尔虞我诈,互相坑害。

当时,我才是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孩子,很多事儿,都没法想明白,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肯定有什么地方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十五岁的孩子,还不懂怎么保护自己,想到了,忍不住就要说出来,不仅说出来,在跟同学的通信中,还写下来了。

在后来,政治上清理复辟和回潮的小运动中,我不幸被人告发。于是全团批判(我们的农场,早就变成了黑龙江兵团的一部分),全师通报。原本,我们师要成立内部劳改营,已经准备把我扔进去了,后来,由于文革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劳改营胎死腹中,我就幸免被劳改。只是戴着准反革命的帽子,在农业连队改造。连想写个文章,给报刊投稿都没有戏。几次报刊欲发表前发信到我们团了解我的情况,都通不过。直到19977年恢复高考,因为文革还没否定,我政审不合格,考得好,也不能录取。1978年再考,文革在这个过程中被否定了,但我的政审依旧是三等——降格录取,专业受限。

差一点,祸从口出,祸从笔出,就把我整个人压死了。就个人遭际而言,在错误的时代爱读书,就是一种错误,一种足以压垮一个人的错误。当年,感到的绝望的我,曾经多次尝试自杀,然而幸而未死。如果死了,到现在连尸骨都不会有。在那个年月,又有多少像我这样,却又没有我这样幸运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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