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燕：幸福比优秀更重要
（我唐燕老师抓拍的课堂照片）
刚当校长不久，一位漂亮的女教师来找我：“李校长，我不想当班主任。”我一看，是工作不久的唐燕。
请她坐下后，我问她为什么不想当班主任，她说：“我第一次当班主任，就遇到班上一个叫‘方舟’的男生，我实在受不了了！”她喋喋不休地给我数落这个“方舟”种种“恶劣行径”。“迟到旷课，打架斗殴，批评他便给我顶撞，还动不动就说要跳楼！”她气愤地说着，脸涨得通红。
“开学这么久了，怎么可能给你调整工作呢？动你一个人就得动其他老师。”我首先明确断了她不想当班主任的念头，然后说：“换种眼光看方舟吧！换种科研的眼光看他，那样你就不会生他的了。”
她惊讶地看着我，好像没听懂我的话。
我说：“你看，有哪个科学家反感过的自己研究对象？一个都没有！别说科学家，医生也是如此。每一个病人，无论其病情如何严重，医生从来不会生气，因为他在研究，因为每一个病人都是他的科研对象。所谓‘名医’，就是通过研究无数疑难杂症的病人成为名医的。所以，我要恭喜你有了一个科研对象！”
唐燕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了，若有所思。
我继续说，“最好的科研就是转化后进生，而你当班主任居然遇到了这样的学生，真是好福气！”我建议以研究的眼光看方舟每一天的表现和变化，思考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和变化，等等。“比如过去他打架了，你会怒火万丈，但现在他同样打架了，你就应该研究：他为什么会打架呢？他的性格如何？他的生活经历如何？他的人际交往如何？等等。然后你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包括你和他打交道的过程，以及你的感悟和琢磨，都记录下来。这就是教育科研！”
从那以后，唐老师再也不在我面前闹着不当班主任了，她开始很投入地研究方舟，而且几乎每天都把“研究成果”发到网上。于是，那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上网读唐老师的帖子，时不时还跟上几句，心里一直惦记着方舟的成长。一年后，唐燕生孩子回家度产假，交给我一篇两万字的教育手记《方舟的故事》，完整地记录了自己与方舟打交道的过程，其实这也是唐老师成长的过程。正如她说：“方舟促使了我快速成长。”
这篇手记夹叙夹议，有故事，有思考，故事呈现出生活本来的真实而波澜曲折乃至跌宕起伏，让我在读的过程中，时而忍俊不禁，时而掩卷沉思，时候焦急不安，时而舒心长叹……从这个长长的故事中，我感受到的东西太多：教育的爱心与智慧，复杂与无奈，还有教师的倾注与坚韧，彷徨与坚守……
比如，唐燕在研究方舟与其父母的关系时，这样写道——
方舟这孩子缺乏最起码的荣誉感和上进心，也缺乏正常的情感。他曾直言不讳的告诉老师：“我到学校来干什么？耍！”而缺乏情感则主要体现在对待他父母的态度上。
记得以前我曾经说他最害怕他的父亲，最看不起的是自己的母亲，曾经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母亲大呼小叫，甚至有大打出手的冲动，而我认为造成这样的现状是因为父亲管得少但管得狠，母亲管得多但管得乱，至少我感受到的是他比较敬畏自己的父亲，曾经为了改善他与母亲的关系我找他聊过，在他那里对母亲颇有微辞，但从来没有表现出对父亲的不满。然而这学期似乎一切都变了，可能是因为家庭里的某些变故，我发觉他对父亲的感觉一落千丈，言语中甚至充满了仇恨和轻蔑。
当然我知道其中的原因，这种变化主要是源自于自身的经济利益，因为母亲说要将一套房子给他，但父亲没有说这话。别人的家事我们不能妄加评论，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因为一套对现在的他来说并没有多大影响的房子居然如此对待自己的亲人，这让我不寒而栗。
想象一下，一个本来应该很单纯的孩子，内心充满的只是“利益”、“仇恨”诸如此类的东西，仅仅因为一套房子而抛弃了自己的亲情，仅仅因为经济利益而完全忘记了此前父亲的种种对他的爱，推翻了此前父亲的所有付出，哪怕以前是如何的崇拜，这种行为放在一个市侩的成人身上，我们都会谴责，怎么能出现在一个半大孩子身上？
我时常想，造成这样的局面，他所受的家庭教育，他的家庭环境应该承担怎样的责任？如果从小他生活在一个稳定的，充满温暖的家庭之中（曾有传言，方舟的父亲曾几次进出监狱），那么还会有今天这些令人头疼的问题吗？他的父母不爱他吗？肯定不是，但他对父母的感情却如此浅薄，这里我不得不说：“自己酿的苦酒只好自己喝吧！”。
写到这儿，心头竟涌起了一丝心痛和怜惜，突然觉得这孩子其实挺可怜。
……
其中，最打动我我的，是唐老师和方舟之间的情感与信任。我认为，无论教育对象如何顽劣如何桀傲不逊甚至看起来多么不可救药，只要教师和学生始终保持一份情感和信任，教育就永远希望不灭，就永远不会山穷水尽。
方舟可谓“劣迹斑斑”且“屡教不改”，但有一点让唐老师不会绝望，那就是孩子对自己的情感、信任以至依恋，甚至孩子有时犯错误也是为了取悦于他所喜欢的唐老师――他跳楼后对唐老师说的是：“我不想被你认为没有勇气……”因为唐老师无意中说了家门外面被没有教养的邻居堆满了垃圾袋，他竟然就去为老师报仇！其实，在和方舟打交道的过程中，唐老师对他该训就训，该罚就罚，有时甚至拍案而起，“劈头盖脸的骂了他一通”，但方舟就是不恨唐老师。为什么？因为他信服唐老师呀！
无论方舟多么顽劣，唐老师的内心深处都燃烧着一个信念：方舟决非不可救药的坏孩子，只是顽童而已；而且这个顽童的心灵深处依然纯真未泯。凭着这个信念，唐老师从来都没有把方舟当敌人，而且始终和孩子始终保持着感情与信任。师生之间的这份情感，“制约”着方舟，让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坏”到那里去，因为他心中有唐老师呀！
所以，我经常说，只要和学生有了感情并建立了信任，嬉笑怒骂皆成教育！无论方舟让唐老师多么气急败坏，唐老师的内心深处都燃烧着一个信念：方舟决非不可救药的坏孩子，只是顽童而已；而且这个顽童的心灵深处依然有着善良而柔软的空间。凭着这个信念，唐老师从来都没有把方舟当敌人。有了这种认识，唐老师自然会和方舟始终保持着感情与信任，而且还时时感动于方舟对自己的感情与信任：“孩子对老师能有这份情谊，做老师的还有什么奢求？”师生之间的这份情感，“制约”着李方洲，让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坏”到那里去，因为他心中有唐老师呀！后来，因为唐老师工作的调整，她不再做班主任了，可师生之间依然彼此牵挂着。教师节，“他笑笑，满头大汗的望着我。我想，够了，他还能记得我这个老师，值了！我正想向他表示感谢，谁知他继续在书包里掏着东西，拿出来的居然是一罐‘孕妇奶粉’，感动猛的冲击我每一根血管！相信这是我今天收到的最细心，最真诚的礼物。”读到这里，我的鼻子发酸。企图让李方洲在短时期内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是一种教育的天真，但李方洲的的确确在不知不觉地变化着，这就是唐老师的成功。其实，即使这些变化微不足道，就凭在李方洲离开唐老师之后，唐老师“每个月准能接到他打来的电话”，唐老师就不仅仅有教育的成功，更有职业的幸福。
手记结尾时，唐老师写到了少年马克思的一段话：“我们的事业并不显赫一时，但将永远存在。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将流下热泪。”这是镌刻在我们学校教学楼台阶前的一段话。唐老师通过刻骨铭心的教育经历，真正理解了这段话并不是什么“豪言壮语”，而是一种普通人可以感受并享受到的朴素情怀。
其实，唐老师所面临的方舟，我们每个老师都碰到过，或者正在遭遇；但并不是每个老师都像唐老师这样从容。须知，唐老师的性格其实是很急躁的，但她居然面对方舟时却表现出让我惊讶的坚忍与柔韧，从容而宽容（当然，偶尔也“气急败坏”），其根本的原因，还是她和孩子之间的感情与信任。唐老师记录的这个惊心动魄、扣人心弦、跌宕起伏、妙趣横生的故事，为苏霍姆林斯基的一句朴素名言提供了一个中国版的诠释：“对孩子的依恋之情――这是教育修养中起决定作用的一种品质。
唐燕度完产假后提前回校，便没有再当班主任，而是在继续上语文课的同时，又担任教务处的干事。但上学年快结束的时候，她找到我：“李校长，下学期还是让我当班主任吧！”我问为什么，她说：“不当班主任，心里空空的。”我说：“那你的工作量就太重了。”她说：“不要紧，我愿意做的事，再累心里也踏实。”于是，新学年开学，唐燕如愿当上了初一班主任，又开始有滋有味地研究着每天的一个个具体的难题，用实践书写她自己的生命故事。
过了几年，学校办公室主任调离了，何书记便动员唐燕参加办公室主任的竞聘。唐燕不太愿意，但经不住何书记多次劝说，她便报了名。谁知——其实应该是“果然”——她一竞聘便成功了，当上了学校办公室主任，自然也就不再担任班主任。
唐燕就是唐燕，虽然她不是特别愿意当这个办公室主任，但一旦就任她就非常认真。宣传、接待、工会、人事……样样她都做得很棒，渐渐地，连教育局领导都注意她了，觉得“这是一棵好苗子”，便吸收她进了教育局办的“未来教育家研修班”，这个“研修班”是专门培养校长的。那一段时间，所有人都认为唐燕“前途看好”。
但做了办公室主任仅仅两年，在一个学期快放假的时候，她到办公室找到我：“李校长，我有个想法，请您理解，并同意。”
我心一惊：你又有什么“想法”了？但表面上还是很平静地问：“什么想法呀！但说无妨。”
她说：“我想辞去办公室主任，退出未来‘教育家研修班’，我对当校长搞学校管理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就想当班主任，我觉得还是当一名班主任老师踏实些！”
我一下想到我的年轻时代，想到当年在成都石室中学时，也曾对老校长说过类似的话。当即便说：“我同意！以后我给你创造条件，让你朝教育专家方向发展。”这话也是当年老校长对我说的。
唐燕脸上露出来舒心的笑容：“谢谢李校长！真的很感谢！我还有，一个，一个愿望……”她欲言又止，好像不太好意思说。
我说：“还有什么愿望呀！不要紧，一起说出来。”
她鼓了股勇气，说：“请您看看目前学校哪个班，问题比较多，我就去担任那个班的班主任。不是我有多么高尚，也不是我多有能耐，我就是想，想搞研究……”她还要求我给她这个想法保密。（几年过去了，我现在“揭秘”，唐燕老师不会怪我吧？）
当时，我心里非常感动。我说：“这个，学校要通盘考虑。但我支持你！”
从那以后到现在，唐燕一直作为一个普通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行走在她的教育成长之路上：“完美教室”、“梦想课程”以及一个又一个“科研难题”的攻克……我呢，也尽我所能帮助她。其实，我的所谓“帮助”，无非就是给她推荐书并督促她阅读呀，提醒她随时写教育随笔、课堂实录呀等等，有时候帮她推荐文章发表，还曾带着她去福建、广安等地讲学。
毫无疑问，唐燕已经是一名真正意义上的优秀青年教师。但由于种种原因，好几次评优选先，她都没能够“胜出”。我心里为她惋惜，但她好像从不为此而烦恼。其实，按人之常情，我想她也许感到过一丝遗憾和失落，但她都能及时调整心态，乐观前行。在我的眼里，唐燕就是那么大气，淡泊，坦荡。她用自己的人生态度，演绎着我常常说过的一句话：“幸福比优秀更重要。”
上学期期末，我卸任了校长。那一段时间，我手机里满是老师们发给我的表达不舍情感的短信，其中也有唐燕的短信：“李校长，听到你要离开的消息很震惊，也很不舍。非常感谢你在这九年中给予我的帮助和厚爱，你不在就再也没有人问我读没读书，写没写文章了，我害怕没人监督和引领自己会变得懒惰。心里好失落呀！离开我们学校你的压力会小一些，注意身体，希望你能天天开心。我会来看你的！”
离开武侯实验中学后，至今我还没见过唐燕一次，但每次想到唐燕——还不只是唐燕，还有学校许多像唐燕这样的老师——我就想到和他们在一起的温馨的日子。
于是我心里也就温馨起来。
2015年11月8日晚于太原至成都的航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