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胸鹀——从灭绝边缘到曙光重现
1914年9月1日中午1点,美国辛辛那提动物园,一只名叫玛莎的温柔小鸟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但她的离世却在人类社会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作为旅鸽(Ectopistes migratorius)家族的最后一位成员,玛莎的死亡正式宣告了一个物种的灭绝,意味着我们再也不能看到这种鸟儿展翅飞翔,并时刻提醒着我们,即使是一个多到足以遮天蔽日的物种也可能因为种种原因从地球上彻底消失。
旅鸽“玛莎”(c. 1885–1914)死后被做成剥制标本保存于美国史密森尼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作为物种灭绝的象征,警醒着我们物种的脆弱性及其保护的迫切性。/www.si.edu
从鸟多为患到灭绝边缘
2015年发表在国际权威学术期刊《保护生物学》的一项研究表明,1980–2013年间,全球黄胸鹀的种群数量急剧下降了84.3–94.7%,许多传统繁殖地已经绝迹多年,导致其繁殖区向东强烈收缩了5,000 km。我国秦皇岛鸟类环志站的监测数据也揭示出相似的结果,1999–2019年间,迁徙途经该地的黄胸鹀累计下降了97.7%。而这种断崖式的种群衰退现象在鸟类中是前所未有的,除了100年前灭绝的旅鸽。
黄胸鹀隶属于雀形目鹀科鹀属,因其雄鸟胸腹部亮丽的金黄色羽毛也被称为金鹀,是一种形似麻雀,但羽色艳丽的可爱小鸟。/李韬
饕客食尽禾花雀
然而,随着人口数量的迅速增长和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消费市场对黄胸鹀的需求量也与日俱增,早期以自食为目的的地方性小规模捕捉逐渐演变为以贩卖为目的的全国性大规模围捕,这给黄胸鹀带来了灭顶之灾。1992–1997年的禾花雀美食节期间,上万名游客慕名而来,消费的黄胸鹀多达数十万只。而随着黄胸鹀数量的逐年减少,其市场价格开始急剧攀升,引起了更多捕鸟人的觊觎,加剧了黄胸鹀的生存危机。交通运输业的迅速发展更是为捕鸟人打开了便利之门,使之可以赶在黄胸鹀飞抵广东之前两三个月,便前往河北、天津等地捕捉购买最早一批迁徙进入关内的黄胸鹀,通过航空冷链运送到广东各地,以满足食客们第一时间品尝禾花雀的口腹之欲。相关资料表明,2000年前后,津唐地区每年被非法猎杀的黄胸鹀多达数百万只。如此巨大的捕食压力之下,即便是数以亿计的黄胸鹀也难以为继。到2008年,其全球数量已减少至12万至100万只。似乎所有证据都表明黄胸鹀正在重蹈旅鸽的覆辙。
来自旅鸽的警示
4,500年前美洲原住民遗址中发现的旅鸽骸骨表明人类捕食旅鸽的传统由来已久。直到18–19世纪,欧洲移民的大量涌入和随之而来的铁路、电报等技术发明极大地推动了针对旅鸽的商业化猎捕和贩卖,海量的旅鸽被捕杀后通过火车运往美国各地,或变成餐桌上的菜肴,或绞碎为牲畜的饲料。1878年,在密歇根州的佩托斯基市,职业猎人们以每天50,000只的方式连续捕杀旅鸽长达5个月。年复一年的掠夺式利用,最终致使旅鸽种群的彻底崩溃。从19世纪50年代的数十亿只到1901年3月12日最后一只野生个体被人捕杀,不过短短五十年。
美国路易斯安那州射杀旅鸽的场景(1875)。旅鸽隶属于鸽形目鸠鸽科旅鸽属,是家鸽的表亲,其总数曾多达50亿只,是当时北美洲数量最多的鸟类,其集群飞行时可形成长500 km,宽1.6 km的巨大飞行团,被形容为天空中羽毛组成的河流。1813年,著名鸟类画家奥杜邦在肯塔基州观察到整个天空布满了飞翔的旅鸽,以至于正午的阳光像日食一般被完全遮挡,直到三天以后,这群旅鸽才完全穿越该地区。然而仅过了一百余年,如此繁盛的物种便彻底从地球上灭绝了。
2014年,由台湾师范大学李寿先教授领衔的科学家团队从100多年前的3只旅鸽标本中成功提取DNA,进一步的基因测序和分析揭示出惊人的结果,旅鸽的遗传多样性极为低下,仅相当于33万只个体的变异水平,这与当年旅鸽的实际数量相差10,000倍;而且其种群数量在过去百万年间经历过数次剧烈波动。2017年发表在《科学》的一项研究进一步阐明,旅鸽超大的种群规模会导致其基因重组率增大,这会造成基因组某些区域中鸟嘌呤和胞嘧啶含量偏高,反而降低其重组率,增大基因连锁强度。自然选择作用在清除有害突变的过程中会一并扫除与之连锁的大量中性突变,最终塑造出旅鸽极低的遗传多样性。旅鸽的案例也提示我们,了解物种的遗传多样性和种群历史对于濒危物种的保护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拯救黄胸鹀犹未为晚
近期由成都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南京师范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合作完成的一项研究发现,与旅鸽不同的是,濒临灭绝的黄胸鹀仍保有较高的遗传多样性,甚至高于呆头伯劳(Lanius ludovicianu)这样数量更多、尚未受胁的物种,而基因组中反映近交衰退的连锁不平衡(linkage disequilibrium)和长纯合性片段(long runs of homozygosity)仍维持在较低水平。从遗传层面上看,黄胸鹀完全有能力产生适应各种环境变化的性状,避免重复旅鸽的悲剧。而有趣的是,基于全基因组数据构建的种群历史模型表明早在大约147个世代之前,黄胸鹀的种群数量便已经开始下降。这极大地改变了关于黄胸鹀最近40年才开始下降的传统认知。更为重要的是,这也提示我们,除了人类捕杀,一定还存在其他重要因素持续威胁着黄胸鹀的生存,为开展进一步的研究和保护工作探明了新的方向。
基于Fastsimcoal软件构建的黄胸鹀4种可能的种群历史模型。(a)种群瓶颈后的种群稳定模型;(b)种群瓶颈后的种群衰退模型,不考虑种群开始下降的时间;(c)种群瓶颈后的种群衰退模型,假设种群在100–200世代之前开始下降;(d)种群瓶颈后的种群衰退模型,假设种群在6–30世代之前开始下降时间。基于最佳模型(c),使用种群基因频率图谱推测黄胸鹀的种群数量大约自147个世代之前开始下降。
另一方面,随着我国政府不断加强针对黄胸鹀等濒危野生动物的保护力度,加大对非法狩猎、收购、运输、出售野生动物等违法犯罪行为的打击力度,加上多方的媒体的大力宣传,各界人士的奔走呼吁等一系列积极行动,黄胸鹀的种群数量已出现恢复的迹象。广东省政府于1997年将三水禾花雀美食节依法取缔,并于2001年将其列入广东省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2021年黄胸鹀被进一步列为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网络公开的法院判决文书表明,最近5年来涉及黄胸鹀的案件数量和涉案鸟类数量均出现显著下降。更加令人振奋的是,2016年以来,俄罗斯境内多处地点重新发现了当地绝迹多年的黄胸鹀,贝加尔湖一带更是发现了数量可观的繁殖群体。
以上积极现象表明,我们不仅有能力避免黄胸鹀沦为东半球的旅鸽,更有机会将其塑造为鸣禽中的朱鹮,成为濒危物种保护的成功典范和我国迁徙林鸟中的旗舰物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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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阙品甲,成都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副研究员
王鹏程,南京师范大学讲师
张正旺,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鹤类联合保护委员会主任委员
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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