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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美的爱情诗,为什么却充满了悲壮?|大师说文

2015-10-23 读写微课程


问:同学们朗声吟诵裴多菲的爱情诗《我愿意是急流》,在回环往复的优美旋律中,同学们感受到裴多菲纯洁而坚贞、博大而无私的爱,心灵得到净化,情感得以升华。但同学们普遍有一种疑惑:诗人在描述心爱的人时用的意象是小鱼、小鸟、常春藤、火焰、夕阳,这些意象美好热情,欢畅明丽,与甜美的爱情协调一致;可是诗人在描述自己时反差极大,用的意象是急流、荒林、废墟、草屋、云朵(破旗),这些意象给人一种苍凉感,有的萧瑟冷落,有的凋敝残败,与整首诗所表达的美好爱情不协调,为什么?即使是表达对爱情的奉献,也不一定非要用这么悲壮的意象不可吧?


这个问题提得很尖锐,恰恰触及了这首诗的艺术特点。不弄清这点,就不可能真正理解这首诗的情感和艺术奧妙。为什么要把“萧瑟冷落”、“凋敝残败”的景象和美好的感情联系在一起呢?二者之间是不是统一和谐呢?应该分别从两个方面来阐释。


先来谈美好这一方面。


美好的爱情,用美好的意象表达,是世界诗歌很长一个历史阶段不约而同的趋向,经典之作比比皆是。在西方诗歌史上,追求美的意象和美的感情的过程,和中国古典诗歌如出一辙。就爱情诗而言,更是如此。苏格兰最著名的诗人彭斯把爱人比作“鲜红、鲜红的玫瑰,比作乐曲(O my luve’s like a red,red rose。/That‘s newly sprung in June;/O my luve’s like a melodie/That‘s sweetly play’d in tune.)”普希金把他所钟情的对象比作“圣母”,白居易把互相倾心的爱情比作比翼鸟、连理枝,李商隐把爱情和沧海月、蓝田玉相联系。虽然出现于不同民族、不同时代,但是,诗人们在追求美好的形象和诗感这一点上是息息相通的。这里有一点要说明:不是一般美好的事物,而是极其美好的事物,不是一般美好的感情,而是极端美好的感情。这种极化倾向,被一个英国诗人华兹华斯总结了出来,那就是强烈的感情的自然流泻。(powerful feelings sponteanusly overflow)这种美学原则,是西欧浪漫主义诗歌自觉奉行的,裴多菲生活在西欧浪漫主义风靡一时的时代,他所遵循的,大体也是浪漫主义的创作原则,也就是强烈的、极化的感情自然流泻。


在这首诗里,感情是美好的,意象也是美好的,凭着自发的感受都能够看出:“小鱼、小鸟、常春藤、火焰、夕阳,这些意象美好热情,欢畅明丽,与甜美的爱情协调一致”。问题是,既然是美好的爱情,为什么又用了通常并不美好的意象系列——急流(应该是崎岖的道路)、荒林、废墟、草屋、云朵(破旗)?这样的意象,“萧瑟冷落”、“凋敝残败”,不是与美好的意象“不协调”了吗?


应该提醒的是,前面所说的美好的意象系列,固然是美好的,但是,如果孤立起来,“小鱼、小鸟、常春藤、火焰、夕阳”的美好是有限的,仅仅表现了对象的美。抒情主人公的感情,也只是欣赏对象的美,其情感的深度、强度,其与众不同之处何在呢?光有对象的美好是难以充分暗示感情的美好的。只要仔细研读全诗,会发现小鱼的美好,是在急流中的,是在崎岖的山岩中的、在浪花中的,这并不是十分轻松的,但诗人要表现的是,只要小鱼能够愉快地游来游去,即使自己并不能够像小鱼那样的愉快,也是心甘情愿的。从诗学上来说,这就是强烈的、极化的感情的抒发。这不是叙事,因为表达的完全不是事实,而是一种愿望,一种假定,一种想象。这里所抒发的爱,是以奉献为特点,以使对方幸福为唯一目的的,自我哪怕转化为无生命的石头、河水也在所不惜。现实地表述,不进入假定境界,就可能平淡、不够强烈了。想象的目的完全是为了自由、新异地抒发强烈的感情。在这一节里,应该说,小鱼同急流、崎岖、山崖,特别是浪花的意象,同样都是美好的,意象系列是和谐统一的,在性质上,并没有很大的差异。


下面这一节,则有些不同,把爱人比作小鸟,而自己却被想象成了荒林,这就不像浪花、急流、山崖那样,富于习惯上的诗意了。这里的小鸟和带着“苍凉感”的荒林,比之前面的小鱼和急流、浪花之间的关系来说,反差很大。哪怕自己成了荒林,生命枯竭,丧失青春形态,哪怕要面临严酷的搏斗,只要小鸟能够歌唱,也心甘情愿。感情比之前面,是不是递增了?为什么呢?对比度强化了,付出的代价更大了。


第三节,对比的反差,更加鲜明了。废墟,也就是生命的毁灭,但“常春藤”却是生命的永恒。只要对方常春(青春永葆),自己就是丧失生命,形态丑陋,也在所不惜。自己付出的代价比之荒林更加大了,感情递进性强化了。


第四节,与茅草屋和屋顶的创伤相对应的是烈火,屋内炉膛里欢快的烈火。第五节,疲倦的云朵、破碎的大旗和黄昏的太阳,都是软弱无力的,但是,二者相辅相成,统一了起来。哪怕脸是苍白的,映出的火光也是红艳的。


到这里,可以回答上面的问题了,为什么要出现荒林、废墟、茅屋、破旗?为什么要运用这些荒凉、萧瑟冷落、凋敝残败的意象呢?就是为了强化对比,极化感情: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不管形态多么不雅,都在所不惜。其次,从意象系列本身来说,这些意象构成了强烈的反差,并没有变得不和谐,相反,因为在内在的对比和深刻的情感上统一了起来,而显得更加深邃,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


说到这里,我们大概可以感到全诗构思的特点——在对比中达到有机统一,在对立的意象中构成和谐,因为在尖锐的矛盾背后,有着浪漫主义的极化的感情,这种感情的强化,由于章法的递进性,而显得特别有序。有序,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其间存在着连贯性,急流、浪花和小鱼,是一幅画面,荒林和小鸟,是另一幅画面,后者是“在河流两岸”的,两幅画在空间上是统一的。第三幅,废墟上长出常春藤,又是一幅画面,可是与前面的河流两岸的画面是连贯的,但因为这废墟是在高山之巅的,同时递增了反差。在这个背景上,茅屋画面的空间是向下展开的,跟着而来的在旷野上的“云朵”又是从高山向上延伸的。相互独立的五幅画面,在空间上可谓笔断意连,构成了动态的统一性。在这基础上,每一幅画面,又逐步延伸,反差不断递增,在情绪上,也构成了层层递进。


诗人这样做还有一个意象上开拓的考虑,一味以美好的意象表现美好的爱情,长此以往,可能造成风格上的单调,故诗人往往求新,求变。前面我提到的苏格兰诗人彭斯的那首爱情诗也一样,为了表现爱情的忠贞,表现爱情的强烈、永恒,并不仅仅是以美为美,如to see her is to love her,and love but her forever.有时,也处心积虑地用否定性的话语来突出感情的强化和极化:


And I will love thee still,my Dear,

Till a'the seas gang dry。

Till a'the seas gang dry,my Dear,

And the rocks melt wi’the sun;

I will luve thee still,my Dear,

While the sands o'life shall run.


爱到大海干枯,爱到石头溶化,爱到太阳晒得沙子都流动起来,这可怕吗?不。我们汉语中,不是有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的话语吗?二者是同样的想象,遵循着同样的情感极化原则。


孙绍振

著名文学理论家。福建师范大学教授、博导,《海峡青少年读写》杂志编委会主任。擅长文本解读,提出“还原法”“比较分析法”,对语文教学影响深远。孙教授在文本解读方面的著作有:《文学文本解读学》《解读语文》《名作细读——微观分析个案研究》《孙绍振如是解读作品》《月迷津渡——古典诗词微观分析个案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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