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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如何借《月夜》表达思妻之情? | 大师说文

2016-01-10 读写微课程


文/孙绍振


读杜甫,联系其生平,十分必要而且可行。因为杜甫号称诗史,他的个人生活,和国家命运紧密相连。掌握时代和生平的资源,对于分析杜甫的诗,有很大的好处例如这首《月夜》的写作时间是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安史叛军攻进潼关,杜甫带着妻子和儿子逃到鄜州(今陕西富县),寄居羌村。一个月后,肃宗即位于灵武(今属宁夏)。八月,杜甫离家北上延州(今延安)意在赶到灵武,为朝廷效力。但,不久,就被叛军俘虏,送到沦陷后的长安;杜甫望月思家,写下了这首名作。

月夜

杜甫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有一个相当奇异的现象是,检索全唐诗,完全为自己的妻子而抒情的,只有十二首。其中李白就占了三首,而这三首统统是在李白身陷牢笼之时所作。在杜甫的千余首诗作中,赠给朋友的诗作蔚为大观,光是题目上冠有李白的名字,为李白而作的就有十首之多。正面写自己对妻子的怀念,可能是惟一的。恰恰也是身陷囹圄之时。这也许是巧合。李白《南流夜郎寄内》中这样说:

夜郎天外怨离居,明月楼中音信疏。

北雁春归看欲尽,南来不得豫章书。


这里也写到了明月,而且是高楼上的明月,苦盼妻子的音书,看得大雁都飞尽了,还是得不到音信。像李白这样异数的诗人,他写到想念自己妻子的时候,居然离不开普遍运用的大雁这样的意象,所表达这样一点感情,其实是比较一般,没有多少自己遭逢苦难的特点。


同样是身陷囹圄,杜甫,以俘虏的身份,想念自己的妻子,则是比较别致的,唐诗研究专家霍松林先生在赏析《月夜》这首诗的时候说:

题为《月夜》,作者看到的是长安月。如果从自己方面落墨,一入手应该写“今夜长安月,客中只独看”。但他更焦心的不是自己失掉自由、生死未卜的处境,而是妻子对自己的处境如何焦心。所以悄焉动容,神驰千里,直写“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这已经透过一层。自己只身在外,当然是独自看月。妻子尚有儿女在旁,为什么也“独看”呢?“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一联作了回答。妻子看月,并不是欣赏自然风光,而是“忆长安”,而小儿女未谙世事,还不懂得“忆长安”啊!用小儿女的“不解忆”反衬妻子的“忆”,突出了那个“独”字,又进一层。


因为对杜甫的生平有细致的了解,故说得是很细致入微。当然,霍氏此说,并非完全独创,而是文献根据的。《瀛奎律髓汇评》引纪昀的话说:“言儿女不解忆,正言闺人相忆耳。”又引许印芳曰:“对面着笔,不言我思家人,却言家人思我。又不直言思我,反言小儿女不解思我,而思我者之苦衷已在言外。”杜甫表现对妻子的感情,不像李白那样从自我的角度来写其思恋之苦,而是写妻子望月和自己一样望月。其内心之感触如何,并无一字直接表述。只用“独看”两个字暗示。独看,就是孤单,对月之时,不是两人共看。独看,一为,自身孤独之感,二为,思念远方之夫。三为,暗示内心深处的回忆。


回忆什么呢?杜甫不说回忆共看,而说,小儿女并不理解母亲在“忆长安”。这里的“忆长安”,有点蹊跷。小孩子不懂得回忆家在长安的情景,有什么好“怜”的。之所以值得“怜”一下(也就是显得可“爱”----怜就是爱),母亲在那里是回忆长安十年的生活吗?母亲的回忆是无声的,而小孩子却一点不懂得母亲在那里想爸爸,这才显得天真烂漫。


杜甫在这里,拐了三个弯,一个弯是,自己在望月,思念太太,却写太太在望月,思念自己。第二个拐弯是,太太在怀念家在长安之时两个共看明月,却说孩子不知道母亲在回忆长安。第三个弯,不说是太太在回忆夫妻二人共看情景,却说小孩子家不懂得母亲在的的回忆的内涵。


这种回忆应该是比较甜蜜的。正是往日的甜蜜,才衬托出此时的忧愁。这种忧愁是太太的,也是自己的。这种忧愁当然是苦的,也是甜蜜的忧愁。


杜甫在这里,曲曲折折地表现出了对妻子的隐秘的温情。


这种温情,不但在杜甫的诗中,而且是在李白的诗中,都是很少见的。如果这里还不是很明显的话,接下去就更清楚了:

香雾云鬟湿,


这当然是写妻子的美,但这种美,不是一般的美,而是女性的躯体之美。香雾,是写对妻子头发的的嗅觉,这是极其亲近的人才会有的。云鬟湿,这一方面,是写妻子对月的时间很久,以至于头发都被雾打湿了。二方面,湿,是看不出来的,只有写对妻子的头发有触摸,才有感觉。这就更为亲近了,不但是情感的亲近,而且是躯体上的亲近。杜甫越把妻子的美深化,同时也是向自己的男性的潜在感觉深入,在香和湿的嗅觉和触觉中,写出了男性的潜在意识。下面这一句,就更为大胆了:

清辉玉臂寒。


近一步写触觉,写太太的美,一般写头发,还是勉强可看的,看可以是远距离的,故为诗歌美化女性的共同法门,但写到头发以外,写到躯体,写到手臂,写到手臂上的温度,这就到了诗与非诗的临界点了。如果写到这种温度是由一个男性的感觉出来的,那就有点危险,然而,杜甫是有分寸的,对玉臂的温度,寒度的感觉主体,他含糊其词。清辉玉臂寒,是月光照射的结果。但是寒是人的感觉啊,月光怎么会有寒冷的感觉呢?这就不必细究了,留给读者去想象罢。可以说,这两句,是杜甫的对女性之美的,从纯精神的思念,到躯体的触觉,一次勇敢的突围。


最后两句: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不说今天如何思念,而是说,异日相逢,在帏帐之前,让月光照耀着两个人的眼泪。其实,这里暗示的是二人共看明月。既然今日不能共看,异日共看,让明月的光华把二人的泪痕照干。这就是说,共看的时间很长,不长不足以把泪痕照干。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眼泪呢?为什么不替妻子把眼泪擦干呢?这就是说,让它默默地流。让它慢慢地干。为什么呢?因为,回忆,回忆今日的独看。今日独看之苦,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什么话也不用说,只要无言的相对,就能深深地体悟。可见今日之苦,何其深也。


拿这一首怀念妻子的诗,和李商隐的《夜雨寄北》相比,是很意思的: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的构思强调的是,今日思念是无言的,只有一幅图画:巴山夜雨,漫漫地淹没了秋天的池塘。而异日相见,则是,有声的,回忆起今日的景象,有说不完的话。两者相似之处,都是拥有共同的回忆。共同的回忆,但是,有声和无声,两者皆曲尽其妙。这和普希金的“一切都是暂时的,一切都会消逝,而逝去的又使人感到可爱。”在拉开时间距离,把审美情感加以提升的规律上是息息相通的。



孙绍振

著名文学理论家。福建师范大学教授、博导,《海峡青少年读写》杂志编委会主任。擅长文本解读,提出“还原法”“比较分析法”,对语文教学影响深远。孙教授在文本解读方面的著作有:《文学文本解读学》《解读语文》《名作细读——微观分析个案研究》《孙绍振如是解读作品》《月迷津渡——古典诗词微观分析个案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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