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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九种不同的古典诗情——《咏柳》 | 大师说文

2016-04-15 读写微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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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孙绍振


咏柳 

贺知章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熊缭。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旧版初中语文课本第一册上选了贺知章的《咏柳》,诗后还选了一位唐诗研究权威的赏析文章,阐释这首诗的好处在于:


第一,万千柳丝表现了“柳树的特征”。不但写了柳树而且歌颂了春天。


第二,从“二月春风似剪刀”中看到,诗人歌颂了“创造性的劳动”


命运就像自己的掌纹,虽然弯弯曲曲,却永远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样的阐释,几乎是无效的,根本经不起推敲。


写出了(反映了)对象的特征,就是好诗吗?抒情诗以什么来感人呢?是以客观对象的特征来感人,还是以主观情感感动人?


这样的阐释,也是扭曲的。这是一首唐朝高级知识分子写的诗,他的脑袋里有“创造性的劳动”这样的观念吗?再说,一首好诗,一定要有如此这般的道德教化作用吗?


这表明机械唯物主义和狭隘功利论,至今仍然在严酷地束缚着我们。其特点就是连分析抒情诗都不敢强调是入主观的情感感动了人。


正是因为这样,这些赏析文章才不得要领,时时用一些不着边际的话语来搪塞读者,如“构思新颖”、“比喻十分巧妙”、“形象突出妙”。岂不知,读者期待的正是构思新在哪里,比喻如何巧妙,巧在哪里,形象是如何突出的等等。


机械反映论的特点,是满足于客观对象和艺术形象之间的统一性。因而,虽然文章的题目叫做“赏析”,却没有任何分析。本来所谓分析,起码应该分析矛盾,如果拘泥于统一性,就谈不上矛盾。号称分析,却为什么连矛盾的边都沾不上呢?因为一切经典文本的形象都是完整的、天衣无缝的,从表面看来是没有矛盾的。矛盾是分析出来的。而分析是要有方法的。


这种方法并不神秘。粗浅地说,就是“还原”,也就是根据艺术形象提供的线索,把未经作家加工的原生的形态想象出来,找出艺术形象和原生形态之间的差异,有了差异就不愁没有矛盾了。


在这首诗里,最精彩的是后两句,“不知细叶谁栽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赏析文章说,“比喻很巧妙”,巧在哪里呢?用还原的方法,首先就要问,“二月春风”原来是不是“剪刀”?当然不是。不是剪刀,却要说它是剪刀,如果换一把刀——二月春风似菜刀——行不行呢?显然是笑话。这是因为,汉语的潜在特点在起作用。前面一句“不知细叶谁裁出”中有个“裁”字,后面的“剪”字才不突兀。如果用英语,就没有这种联想的自由和顺畅。在英语,“剪”和“裁”,并没有这样现成的组合关系,而是两个不相干的词,cut和design。


这是诗人的锦心绣口,对汉语潜在功能的成功探索。


而这种成功的探索,表现的并不仅仅是大自然的特征,更重要的是诗人对大自然的美的惊叹。美在哪里呢?


前面一句说“万条垂下绿丝绦”,意思是柳丝茂密。按还原法,一般的树,枝繁则叶茂,而柳树的特点不同,枝繁而叶不茂。柳丝茂密,而柳叶很纤细,很精致。诗人发现了这一点,就觉得这很是了不起,太美了。


再用还原法:本来柳丝柳叶之美是大自然季节变化的自然结果,但诗人觉得,用无心的自然而然来解释是不够的,应该是有意剪裁、精心加工的结果。诗人想象这种美的欣赏和感叹,本身就有独立的价值,不用去依附道德教化和认识价值,这叫审美价值。


春天的柳叶柳丝之美,在诗人看来,比自然美更美。

有了还原法,诗中一系列矛盾就都显示出来了。


第一、二句的矛盾:柳树本不是碧玉,但就要说它是玉,柳叶不是丝的,却偏偏要说它是。这里当然有柳树的特征,但更主要的是诗人的情感特征——用珍贵的物品来寄托珍贵的感情。从语言的运用上来说,这样的说法,并不见得特别精彩。这种手法在唐诗中是很普遍的。最为精彩的,是后面两句,把春风和剪刀联系起来以后,前面的句子也显得有生气了。


第二、剪裁在古代属于女红,和妇女联系在一起。有了这个联想,前面的碧玉“妆”成,就有了着落了。女红和“妆”是自然联想。这首诗在词语的运用上就显得和谐统一了。但光是这样分析似乎尚未穷尽这首诗全都的艺术奥秘。因为裁剪之妙,不光妙在用词,而且妙在句法上。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诗人明明要说是二月春风剪出来的,却为什么先说不知”?这首诗之所以精致,就是因为诗人追求句法在统一中的错综。精彩的唐诗绝句,往往在第一、二句是陈述的肯定语气,第三、四句,如果再用陈述语气,就会显得呆板,情绪节奏也嫌单调,不够丰富。绝句中的上品,往往在第三句变换为祈使、否定、疑问,或者感叹。如如王翰的《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这里的第三句是否定语气,第四句是反问的感叹语气。


如王安石的《泊船瓜州》:


京口瓜州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这里的第四句是疑问语气。


以上所有的句法结构都是在统一中求变化,在第三、四句让句法和语气变化。所以元代诗论家杨载在《诗法家数》中特别强调绝句主要在第三句“转”的功力。因为像绝句这样每句音节都相同的单纯节奏,只有在第三句或者第四句的语气上转折一下,才不至于显得单调,这种在语气的统一和变化中达到的和谐才不呆板。


从文化批评的角度来说,这首诗虽然在外部节奏和内在情绪上统一而又和谐,但其根本内容却表现了对妇女的一种固定观念,亦即,她们的美,是与化妆和女性的手工联系在一起的,不论是“妆”还是“剪刀”,不论是“碧玉”(小家碧玉)还是“丝绦”,都是某种男性趣味的表现,是供男性欣赏的,这明显是男性话语霸权的一种表现。


如果这样分析,这首诗的美,就有被解构的可能。


由此可以看出,包含在这样已首小诗中的矛盾是多元的,光从一个方面揭示出一重矛盾,已经难能可贵,要从多方面加以揭示,难度是很大的。传统的机械反映论仅满足于对象与形象之间的统一性,是不可能深入到作品内在的奥秘中去的,从而也就不可能使分析重为有效。


【注】

①袁行霈《(咏柳》赏析》.《初中语文》第一册,人民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199页。


②笔者注:这个方法和现象学的还原有一致之处,为避免把问题说得太复杂,请允许我暂时不涉及现象学。


③元人杨载在《诗法家数·绝句》中谈到诗的起承转的“转”。时说:“绝句之法,要……句绝而意不绝,多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承接之间,开与合相关,反与正相依,顺与逆相应……。大抵起承二句固难,然不过平直叙起为佳,从容承之为是。至如宛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



孙绍振

著名文学理论家。福建师范大学教授、博导,《海峡青少年读写》杂志编委会主任。擅长文本解读,提出“还原法”“比较分析法”,对语文教学影响深远。孙教授在文本解读方面的著作有:《文学文本解读学》《解读语文》《名作细读——微观分析个案研究》《孙绍振如是解读作品》《月迷津渡——古典诗词微观分析个案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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